第2章 紫羅袍共黃金帶(1)
第2章 紫羅袍共黃金帶(1)
◎入周為質幼年初遇◎
永載二十一年,春。
定周屬國汀悉不滿連年苛稅納貢,舉兵而反,永載帝派出老将徐雍領十萬大軍平定,強制鎮壓,數萬将士血染綿河。
頑抗一年後,汀悉最終戰敗,其王上被當庭斬殺,其餘王室百餘人被分別押徙至各屬國,于各國都城前斬首示衆,震懾各王。
汀悉事畢,永載帝深感藩國之勢漸大,遂封胞妹永寧公主為汀悉王,不日前往封地,又命每國王室之子于永載二十二年秋分前入定周陪伴皇駕,以表衷心。
……
七月下旬,晨風漸冷,秋日将至。
亓徽王殷術攜王君及長女,于亓徽都城王宮外宮道前送離年僅八歲的二女殷上前往定周。
天光熹微,還未至雞鳴之時,宮道兩邊的百姓卻越來越多,都默默地站在兩邊,為其送別。
王君微生胥眼眶微紅,一直拉着女兒的手不肯松開,細細叮囑道:“……凡事不要逞強,少出風頭,但若是有人欺負你,也不要一味的忍讓,一定要小心些……”
“我知道的,父親。”殷上站在馬車邊上,耐心的答應着,直到殷術上來拉了拉微生胥,道:“好了,阿上有分寸的。”
微生胥難掩悲痛,轉過臉去拭了拭淚,殷術站到女兒面前,将一個平安令系在她的腰間,道:“此令為亓徽世子令,此番離家,你要牢記你的身份和責任。”
殷上點點頭,目光沉穩,聲音平直,道:“諾。”
殷術滿意的笑了笑,那廂侍從便推着殷廣的四輪車走上前來,面對長姐,殷上也有了幾分不舍,跑過去抱了抱她,道:“我走了,姐姐。”
殷廣笑着摸了摸她的頭發,說:“姐姐等你回家。”
殷上又重重地點了點頭,最後看了家人一眼,終于轉身,她的護衛晉呈頤走來,将她一把扶上了高高的馬車。
微生胥立在殷術邊上看見這一幕,眼淚終于落下來,悲傷道:“她還這麽小,連馬車都還不會自己上,就要一個人去那麽遠的地方。”
“好了,”殷術淡淡地打斷他,說:“阿上是我的女兒,亓徽将來的世子,定能成就一番天地,不可太過溺愛。”
聞言,微生胥不再說話,只默默地看着殷上和路邊的百姓招着手,天色漸涼,漸行漸遠。
……
亓徽與定周之間相隔了一個序戎。
雖然是臨國,但序戎王陳闕曾是定周先帝的心腹之将,一向恃才傲物,連帶當今定周的永載帝都看不起,更何況是其他的屬國了。
是以殷術并不打算讓殷上進入序戎境內,而是沿着序戎和東沛的接壤之地繞行,于南方進入定周,再從西往都城而去。
如此一來,路程雖然遠了近一半,但出于安全考慮,便也不算什麽了。
亓徽不大,約在第三天黃昏,殷上一行人就走到了亓徽邊城定亓關,因着天色漸暗,殷上便下令在軍營裏待了一晚,第二天晨起才出關。
一行人重新添了物資,又整備軍馬,殷上也坐上了馬車,掀簾看了看周邊。
直到定亓關的城樓越來越遠,殷上才真的産生一絲離開家的感覺,想起父母和長姐,還有尚在襁褓的幼弟,難過的情緒如潮水般漫了上來。
什麽時候……才能回家呢。
殷上怔怔地望着車窗外陌生的風景,聽着馬車周圍整齊的馬蹄聲,一時間心口一片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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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上的隊伍身健馬壯,又有亓徽王旗在前,再加上一路上多往山林小路走,是以一路都很順利,七月底的時候便進入了定周境內。
定周邊城的官員早就得到消息,一早等在門口,見亓徽王旗遠遠而來,俱都下馬迎接。
那領頭的官員看着年近四十,留有長須,五官柔和,看着較為和藹。
他見殷上下車,便帶人走上前來,道:“王姬殿下一路辛苦,下官是循州刺史淳于化,特來迎接殿下。”
見淳于化躬身作揖,殷上忙道:“淳于大人請起,我剛來定周,還望大人多加照顧。”
淳于化便道:“王姬哪裏的話,官驿已備好酒菜,為殿下接風洗塵,殿下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啓程便是。”
殷上道:“多謝。”
兩人話畢,正準備驅車進入城內,遠處卻有來了一架馬車,車前依舊有着一柄王旗。
那馬車愈近,停在了殷上隊伍的邊上,衆人便擡目望去,便見那王旗一面繡着“江”,一面繡着“東沛”,赫然是東沛王室。
淳于化立刻和身邊的官員對視了一眼,獨身走上前去,立于馬車下揚聲問道:“可是東沛三王卿?”
殷上聞言,頓時有些疑惑,來定周前母親曾與她多番說過各國的王室子,只說東沛王室只有二女一子,行三的明明是個女孩,怎麽變成王卿了。
她舉目望去,只見一侍從将車門打開,車簾掀起,一個系着黛青色披風的身影鑽了出來。
那小孩也不過七八歲的模樣,全身上下只露了一張臉,卻見他肌膚瓷白,五官精巧,瞳孔在陽光的照射下泛起漂亮的绀青色,長發只用了一根發帶綁好,身上再無其他贅飾。
他解開披風,遞給一邊的侍從,面無表情道:“是。”
殷上這才看見他的衣着,也只是同色的交領長袍,腰間用了一條玉白的絲縧系起,相較于殷上,整個人也顯得有些瘦弱寒酸。
得了回應,淳于化便笑道:“二位前後腳,也是緣分,眼見天色漸晚,二人請随我入城安置吧。”
幾人應了,便随着淳于化向城內走去。
殷上不經意地瞥了一眼東沛的方向,發現那個為王卿開門的侍從兇惡地瞪了他一眼,拽着他的手臂往前走。
那小孩踉跄了好幾步,卻始終面無表情,并未出聲反抗。
殷上收回目光,面色如常。
兩隊人馬入住官驿,殷上所帶的人不多也不少,護送的六十兵卒是将她送到定周都城就要返回亓徽的,除了保護的人以外,便是她的貼身內官林泊玉,還有侍衛晉呈頤,這兩人都是自小保護殷上的人,此番也随她來到了定周。
反觀東沛,并未有什麽兵卒随行,只有十數個身着常服的侍從,若說他們武功高強便也罷了,可殷上也是自小習武,在她看來,那幾人的武力并不出衆。
……這人真是東沛王卿嗎,怕不是冒充的吧。
殷上心生疑窦,一時間對其多了幾分警惕。
衆人入城之時正是黃昏,官驿內已然擺好了餐食,兵卒們奉命在外,殷上并晉、林二人在淳于化幾人的陪同下用餐。
淳于化為盡地主之誼,便與殷上等人講述定周的風土人情,殷上一邊吃一邊應和幾句,那東沛王卿卻一直一言不發,只兀自低頭吃飯,吃得也沒什麽儀态,恨不得用手抓,好似餓了許久。
直到那個侍從又推了他一把,他才勉強擡起頭來,可看了看淳于化,又看了看殷上,還是沒說話。
那侍從頓時臉色扭曲,似乎想罵人,但礙于場面,硬生生地忍了下去。
他風卷殘雲地吃着,很快面前的餐食就被掃蕩一空,但他并沒有再要,就安安靜靜地坐在一邊,依舊不說話。
待到殷上、淳于化言罷告別,餐食盡撤,他也跟着那侍從回到了房間。
……
殷上三人共住了兩個房間,林泊玉與她同住一間,為她守夜,晉呈頤則住在她左邊房間。
服侍殷上沐浴洗漱後,林泊玉為她掩好被子,拉起帷幔,輕聲道:“睡吧,殿下。”
殷上點頭,說:“林姐姐你也睡吧,不會有事的。”晉呈頤就在一旁,六十兵卒也會守夜,安全的不能再安全了。
林泊玉笑着點頭,應道:“好。”言罷,便持械坐在她床畔,吹熄了燭火。
……
夜半深深,月影沉沉。
殷上躺在床裏,正睜着眼睛睡不着,林泊玉似乎是累了,在她床邊支着劍小憩,她偷偷掀開了帷幔一角,悄無聲息的爬下了床。
那窗紙薄薄,殷上戳開了一點,透過那點孔洞正好能看見挂在天上的月亮。
她趴在窗邊,就這麽呆呆地仰着頭。
母親……在幹什麽呢?
還有父親、長姐,在想她嗎?
弟弟也會嗎?他還那麽小……
她陷入思家的情緒裏,一時難以自拔。
正想着,卻聽見門外傳來一陣異動,好似誰踩到了什麽。
她站在原地想了想,抓起了自己的披風,小心翼翼地走到門邊,拔開門闩,輕輕把門推開了一條縫。
走廊上一片冷寂。
殷上仔細看去,之間不遠處的角落裏窩着一團黑影,正在瑟瑟發抖。
察覺到有人看他,那黑影立刻擡起了頭,目光如毒箭一般狠狠射了過來,滿含警惕和惡意。
然而那個偷看的人并未害怕,眼神淡淡,繼續隔着門縫和他對望。
殷上認出來那就是白日裏那個奇怪又漂亮的東沛王卿,思索了片刻,她縮回房間,拿起矮幾上的點心,又小心翼翼的推開一點門縫,靈活地鑽了出去。
江遺雪自然也認出來了對方,然而看着她突然朝自己走過來,他還是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分。
殷上見他害怕,立刻站在了原地。
廊上無燈,只有幾分清澈的月光鋪散其上。
照亮了對方瓷白的臉,同時也照亮了他手臂上接連的傷痕。
殷上皺了皺眉,蹲下,把那盤點心放在地上,朝他推了推。
她用氣音輕聲道:“你晚上沒吃飽是不是?給你。”
他警惕地看着她,绀青色的眼眸裏一片冷凝,依舊一言不發。
殷上與他對視了片刻,似乎想到了什麽,伸手拿起一塊點心掰下一點塞進嘴裏,道:“這是官驿準備的,沒有毒,不是我的。”
她又把那塊點心放在盤子裏,再次朝他推過去一點:“你吃吧。”
見他還是不動,殷上有些洩氣,又看見他在發抖,伸手解下自己的披風放在地上,說:“給你,明天早上給我放到門口就好。”最後又攤了攤手,表示自己沒有惡意。
幾息過後,殷上站起身,說:“我先回去了。”
面前沒有回應,他只緊緊地盯着她,兇惡的目光裏露出一絲疑惑。
殷上最後看了他一眼,後退幾步,又小心翼翼的回到了房內。
……
江遺雪不想吃東西。
他晚上吃過了,雖然沒吃飽,但并不足以他放下戒心,吃一個陌生人送來的東西。
但他确實有點冷。
東沛為他選的那些侍從,與其說是護送他,不如說是監視他,領頭的那個對他也是動辄打罵,還未出東沛的時候他跑過一次,被抓回來後就餓了好幾頓,一直到今晚才吃上了第一頓飯。
晚上進入房間後,那人嫌自己全程只知道吃飯,丢了東沛的臉面,狠狠地揍了自己一頓,晚間又占了床,呼呼大睡。
他原本蜷在房間的角落裏睡,卻實在難以忍受對方的呼嚕聲,夜半偷偷跑了出來。
他确實也想過再跑,然後他們已經進入定周,在官員面前認了臉,再跑就沒有在東沛那麽容易了,說不定下場會更慘。
沒辦法,他只能在走廊上找了個背風的角落睡覺。
然而秋日夜半,更深露重,只一會兒他便凍得瑟瑟發抖,幾乎支撐不住。
正想着不如回去算了,那個房間的門就突然打開,白日裏見到的那個亓徽王姬隔着門縫偷偷看着他。
他有些害怕,色厲內荏地瞪着對方,妄圖對方能被自己吓退。
可她神色淡淡,一點被吓着的意思都沒有,很快消失在門縫裏,過了幾息,就為自己拿了食物和衣服。
……
江遺雪慢慢看了看四周,又緊緊盯着殷上的房門,良久,才慢慢動了動手,小心翼翼地把那件衣服向自己拖了過去。
……
第二日晨起,林泊玉并未發現殷上夜半出門之事,如常的叫她起床洗漱。
殷上趁其備水之時,偷偷開門瞧了瞧,那角落處已經沒有了那個身影,但門口正放着一盤點心和一件披風。
殷上眼疾手快地将其收進來,發現那點心幾乎動也沒動,只有自己掰過的那一塊不見了。
把點心擱在桌上,又把披風放在原位,林泊玉便端着水從裏間出來,對殷上道:“殿下,該洗漱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