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思君處君思我(2)
第6章 我思君處君思我(2)
◎中秋拜月家中來信◎
初十,他們又照常入宮了一趟,自從第一次見禮之後,永載帝每個月都只掃他們一眼,然後問一句周垣的近況,從入殿到出殿用不了一刻鐘。
原本以為這次也是一樣,誰料剛說完讓退下的時候,又突然道:“等等。”
他看向角落裏的人,道:“你,”思索了一下,又道:“東沛的那個孩子,上前來。”
江遺雪正跪在殷上身側,聞言,手緊了緊,有些無措地看了一眼殷上的衣擺。
可是他沒有說不的權利,只得走上前去,跪在上首,輕聲道:“見過陛下。”
他聲音清澈,略帶一絲少年人的低啞。
永載帝道:“擡頭讓朕看看。”
完了。
這是殷上心裏第一個浮現的想法。
江遺雪雖才十五,容貌卻極為出衆,隐約能看出幾分今後的驚世容光,平日裏湛盧博那幾人便嫌他長得太過,總是欺負他。
但那種欺負也不過是小打小鬧,不會傷及根本,可是到了永載帝這裏,就不一樣了。
她又想起了那年被送入宮中年僅十四的月支王姬,一時間握緊了雙拳。
隐約間,還能聽見湛盧博等人的輕笑。
江遺雪只能擡起頭,但斂着長睫,并不擡眼。
誰料永載帝道:“看着朕。”
他圓潤的指甲陷入掌心,心中湧起一股慌亂,想回頭去看殷上,但身子卻僵硬到不能動彈。
好幾息,他才輕輕擡眼,直視天顏。
永載帝年近五十,燕颔虎頸,體型魁梧,多年的養尊處優之下有點體胖,但周身的壓迫感卻依舊極強。
眼前的少年人脊梁筆直,如竹如松,可那張臉卻極為出衆,每一處輪廓的起伏都渾然天成,好似正待開鑿的璞玉。
美……真是美。
他直直地盯着江遺雪绀青色的眼眸,嘴角浮現出一絲古怪的笑意。
對視間,殿中的氣息好似都凝滞了,良久,殷上才聽見永載帝的聲音:“都下去吧。”
衆人皆松了一口氣,恭恭敬敬地朝外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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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剛進璞蘭臺,湛盧博就笑得極為放肆,狠狠推了一把走在前面的江遺雪,道:“東沛王卿怕不是也要進宮了吧,來日若是飛黃騰達了,別忘了提攜提攜我們啊。”
湛盧博今年已經二十,是十四人裏面年齡最大的一個,若是在令茲已經是成家立業的年紀了,但是在定周他卻什麽都做不了,只能在璞蘭臺中日複一日的廢着。
聞言,他的幾個擁趸也大笑起來,江遺雪并未有什麽多餘的表情,并未搭理他們。
湛盧博一下怒火中燒,伸手扣住他的肩膀阻止他往前走的腳步,道:“跟你說話呢!”
見江遺雪還是一言不發,他幾乎氣急,立刻就想動手,卻聽見耳邊傳來一個輕飄飄地聲音:“護衛還在外面呢。”
湛盧博并未關注是誰說的話,而是向後看了一眼門口緊盯着他的護衛,不忿地放開了手。
走前還罵了一句:“遲早是個以色侍人的貨。”
聞言,江遺雪臉色白了白,可憐地朝殷上瞥去一眼。
然她向來不在人前暴露與他相熟,眼神輕輕掠過,便随周相尋等人轉身離去了。
一時間,原地只剩下了江遺雪一個人。
不遠處只有範昭走上前來,不忍地看着他,輕聲道:“殿下,我們先回去吧。”
他緊抿雙唇,站在原地死死地盯着殷上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轉角處,才失落地低下了頭,朝自己院中走去。
……
夜半深深,江遺雪輾轉反側,一會兒是永載帝看着他古怪地笑,一會是殷上并未回頭的背影,潮水般的慌亂和窒悶幾乎要把他吞噬。
突然,窗口傳來了熟悉的輕叩聲。
江遺雪立刻翻身坐起,赤着腳跑去打開窗子。
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一股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委屈突然湧了上來,下意識地輕聲喊了一句:“殷上……”
殷上單手撐在窗臺上,迅速地翻進了屋內,又把窗子關緊,才道:“別害怕。”
她就這麽随口安慰了一句,江遺雪的眼眶瞬間就紅了,咬着唇又讷讷地叫了聲她的名字:“殷上……”
殷上在黑暗中熟稔地走了幾步,找到一條椅子坐下,說:“沒事的,你別聽湛盧博瞎說,我會保護你的。”
保護,怎麽保護,若是永載帝真的起了那份心,他那個可有可無的父親才不會為他出頭。
眼前這個人……會嗎。
然而殷上似乎胸有成竹,凡是盡在掌握,道:“我說真的,他暫時不會對你做什麽。”
雖然她無憑無據,但江遺雪看着她沉穩平和的眼睛,卻下意識地相信了,好半晌,才點點頭,說:“我知道了。”
殷上又問:“今天湛盧博傷到你了嗎?”
江遺雪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說:“傷得不重。”
殷上立刻走上前來,道:“我看看。”
江遺雪下意識地伸手捂住肩膀,有些羞怯地看了她一眼,好在屋內并未點燈,月光的陰影為他遮羞。
“快點。”
聽她催促,江遺雪才輕輕扯開肩膀上的衣服,露出來半片凝脂般的肩膀來。
那肌膚瑩瑩如玉,只是此刻卻泛出幾個深重的指印,隐隐可見泛青。
殷上問:“塗藥了嗎?”
江遺雪道:“還沒,我看不見。”
殷上熟練地去櫃子裏翻藥,随口道:“不是有鏡子嗎?”
江遺雪臉色有點紅,低着頭沒說話。
好在殷上并未在意,拿回來藥,取了一根竹片來,細細敷了一層藥膏,自己的手也牢牢擡着,一點都沒沾到他的肌膚。
“好了。”
她塗好,随手把藥瓶放在桌上,說:“你自己收一下,我走了。”
他還想說什麽,可對方卻迅速打開了窗戶,他還露着肩膀,雖然沒人看見,他還是下意識地側了側身。
這一遲疑間,便叫她迅速關上了窗,消失不見了。
良久,江遺雪伸手摸上自己的臉,輕輕吐出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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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分過後的第一個節日便是中秋,周相尋貪玩,索千钰也想出去,便要殷上也一起,殷上禁不住他們一手拉一個的求,便答應下來。
說這事兒的時候是在堂上,正值下課,殷上本以為就他們倆感興趣,誰料周垣也走了過來,道:“我能一起去嗎?”
周垣此人雖獨得永載帝恩寵,待人卻依舊溫和、謙遜,除了與湛盧博幾人說不到一起外,其餘的人她多是和善以待。
周相尋與她之間的關系雖有些尴尬,但經過這幾年相處也知道她不是什麽壞人,平常也能說上幾句話,此刻聽她這麽說,便道:“好啊,那一起吧,人多熱鬧。”
誰料有她做樣,便又有幾個人走了過來,都說要一起出去玩,周相尋俱都笑嘻嘻得答應了。
只有坐在索千钰後方的江遺雪,默默地盯着書案,心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下午上完武課,幾人便回院收拾,林泊玉見殷上回來,朝她看了一眼,二人便自然地朝屋內走去。
關上門,林泊玉便遞給她一封折好的書信。
殷上伸手打開,細細看起來:
“阿上吾兒:
平安否?又一年秋,天涼添衣。
近日時局有變,聽吾與爾詳述:永載帝兄長之妹,溪狄王後周畹,秘密派人來訪亓徽,欲謀大事,想以宗室子身份,讨伐永載帝謀逆之罪,其為一。
多年以來,永載帝苛稅□□,百姓入一稅半,難以生活,各地常有起義,雖被強行鎮壓,卻依舊數以萬計,其為二。
周畹又暗訪了月支,想要以曾被獻入定周的月支王姬為介,鸩殺永載帝,舉兵而反,我答應,若是永載帝身死,願意與其一起讨伐定周,其為三。
永載帝自食惡果,封二子為儲,引長女不滿,聯合汀悉永寧公主,意圖奪儲,其為四。
以上四者,若是皆成,又可以讨伐定周之戰為推手,推動民間起義,挽天傾于将現。
然定周若滅,各國皆散,必然互相吞咬,以謀天權,是為大亂。
你長姐殷廣,太過優柔,且身有殘疾,不适帝位;幼弟殷止,武功天賦卓然,卻過于莽楞,亦不适儲位,吾若奪權,又無後繼,萬裏江山又将傾覆。
八歲之前,我教你帝王權術,教你戰術兵法,後你雖于定周為質八年,但來往書信所述、暗探消息所傳,我仍知你勤耕不辍,才智有成,心有大義。
現下,你若無奪儲之心,以母之能,可保亓徽無虞,然亓徽之外,無力幫扶;你若欲奪天權,母必将全力助你,信以你之所能,以你之所心,必能救萬民于水火,重建河晏海清。
望吾兒早下決斷,切切。”
看到最後一個字,殷上合上書信,第一次心跳如雷。
一時間,她點火燒信的手都在細細地顫抖。
火苗在她手中輕輕跳動,很快舔上信紙,在殷上眼前變換着形狀,恍惚間好像看見了八歲之時剛入宣室殿時的場景——點金萃玉的九九玉階,威嚴恢弘的高屋大殿,盤旋着巨大金龍的楹竹,一抹千金的龍涎瑞腦香……
文武朝臣分列兩旁,天下之主高居廟堂。
……
骨枯黃土,成就天權。
……
信紙燒盡,最後一點火星燎上了她的手指,驚醒了陷入沉思的殷上。
她手指彎曲,把僅存的那一點熱燙的灰燼握入了掌心,一步步走到窗邊,伸手打開了窗戶。
天光迸入,照亮了她的挺拔的輪廓。
良久,她才極輕、極輕地彎了彎嘴角,露出一個平靜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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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浮玉,正月滿天街,夜涼如洗。
中秋無宵禁,街市上人頭攢動,沸反盈天。
殷上一行人從璞蘭臺出來,身後幾個護衛不遠不近的跟着他們保護。
索千钰和周相尋每年都出來玩,可依舊每年都很興奮。
殷上跟在二人身邊,不斷和周邊的百姓擦身而過。
走過這條小巷,便是懿安城內最為熱鬧的地方永松水街,擡目望去,便可看見點點銀燈綴滿了水中、岸上,而河上船工縱着數葦蘭槳,漸次從布滿水燈的河面劃過,細聽之下,不知是誰在樓閣之上低眉信手輕彈琵琶,引得無數游人駐足。
穿過落花浮蕩的水上廊亭,便能看見河對面游人如織的寺廟,聽聞求姻緣很靈驗,故而即便今日不是七夕,仍多有年輕男女攜手來到此地,盼求天成佳偶,良緣永續。
周相尋雖然沒什麽喜歡的人,但架不住她對什麽都感興趣,拉着幾人一把踏進了此地。
殷上無奈,道:“你都沒有喜歡的郎君,來求什麽。”
周相尋道:“你怎知我沒有,玩一玩就是了,話這麽多。”
幾人随着人流,取香,拜月,抽簽,殷上也抽了一根,翻出來看,只見那簽寫道:神佛護持,有災無危,遂生平志,到底榮歸,此卦久雨初晴之象,凡事遂意也。
周相尋閑不住,抽了自己的簽就過來看她的,看了幾眼道:“诶呀,你這簽不錯呀,你求的是姻緣麽?”
殷上但笑不語,又把簽文交給那解簽的師父,問道:“但求何解?”
那師父不去看簽,反而看了她一眼,随即熟稔道:“此簽家宅中平,自身祈福,求財未遇,交易待時,婚姻随意,移徙吉,行人阻,尋人遲,失物見,病禳星,墳舊吉。”
周相尋聽了,道:“婚姻随意?多随意啊,”她又問殷上:“你求的是姻緣嗎?”
殷上搖搖頭,但依舊沒告訴她求的是什麽。
幾人求完了簽文,又捐了點香油錢,取了一塊木牌,說是可以寫下心願,挂到院中的那顆榕樹上。
于是這七八人頓在牆角,拿着一直沾飽墨的筆,一時間還難以下手。
良久,蹲在殷上身邊的索千钰才輕聲道:“……那寫個早日回家吧。”
言罷,他便毫不猶豫地落下了第一筆。
一時間,幾人為他所感,都紛紛寫下了同樣的心願。
拿好寫完的木牌,幾人站到榕樹下,那樹上已經密密麻麻地綴滿了成千上萬的紅繩,大多都是求平安、求財、求子的。
周相尋正和一旁的周垣等人商量,想要對方把她托起來,這樣就可以挂得高一些,殷上倒是無所謂,輕輕一躍,随手挂上了一個枝頭。
枝葉搖晃,月光斑駁。
那木牌上的字鐵畫銀鈎,寫道:盛世将現。
作者有話說:
馬上開始搞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