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不知今夜幾人愁(2)

第12章 不知今夜幾人愁(2)

◎官民沖突民生多艱◎

殷上本以為婆婆說村裏的青壯年會山上打獵,所以山上的獵物不會有多少,然而她卻一上山便發現了一只野兔。

想來村中衆人,都只是普通百姓,不是山野獵戶的慣手,所以婆婆才會說他們也很難打到獵物。

思及此,殷上抿了抿唇,眼神複雜。

……

冬日狩獵,不外乎是野豬、狍子、野兔、山雞等物,殷上想起懷中的油布包,把上面作捆的鹿脊筋絲抽出來,又抽出腰間的匕首,制作了一個簡易的彈弓。

彈弓這種東西,也只能對付野兔了。

好在她運氣不錯,天完全暗下來之前就獵到兩只兔子,下山之時還碰到了一只山雞,卻失了手,沒有抓住。

她并未懊惱,匆匆地下了山,回到蓮花寨。

江遺雪在屋內聽見她的腳步聲,立刻站起身走了出來,直到走到她身邊抓住她的手。

沒燈,那婆婆看不清她,只問:“獵到東西了嗎?”

殷上說:“獵到了,兩只野兔,您回屋坐着,我在外面殺了再拿進來。”

婆婆聞言,笑了笑,說:“小孩,年歲不大,還挺厲害的。”

殷上也笑,說:“多謝您誇獎。”

見婆婆走回屋內,關好門,她便尋了個角落,掏出匕首把那兩只野兔都殺了,一邊放血一邊剝皮。

江遺雪也蹲在她身邊,雙手摟着她的胳膊,臉輕輕地靠在她微動的肩膀上,和她說剛剛從婆婆那裏得知的內容。

婆婆名叫徐弗,那個小孩名叫鄭小南。

這地方正如殷上猜想的那樣,是因為躲避苛政徭役才聚起來成為一個村寨的,寨子中的青壯年不多,但也很少有徐弗這般有了年紀還孤身一人的,再加之帶了個孩子,日子便更加難過,春秋之際還能種點菜過活,一到冬加七惡群把留意齊齊散散靈思看更多文天,便只能靠着村裏人時不時的接濟。

這是她即将要經歷的第二個冬天。

她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度過去。

說起家人,她也臉色麻木,她兩個孩子,長子死在過重的力役裏,長媳家中來人想将她接回去,可她卻想帶着孩子在家中照顧徐弗,被徐弗知曉後,硬是趕回了娘家。

長兄死後,二女便帶着她來到了這個村寨中,她頗為能幹,日子勉強能過,可後來遇到東沛官吏前來剿滅,令他們要麽交錢,要麽拆毀村莊,村中衆人與官吏起了沖突,她女兒并幾個青年沖在前頭,被毫不留情的當場殺死。

下葬時只有一塊破布裹身,在山上挖了一個大洞,直接就地掩埋了。

自此以後,徐弗在村寨中也難過活,全靠村民接濟,鄭小南的父親也死在那場沖突裏,年僅六歲,孤身一人,無人願意收養,徐弗感念身世,伸出了最後的援手。

言畢,江遺雪情緒低落,悶悶地說:“我都不敢想,這幾年她們是怎麽過來的。”

殷上只淡淡地嗯了一聲,沒再說話,手中的動作卻越來越狠厲,一下一下,血點飛濺出來,落在她的臉上。

江遺雪沒再說話,握着袖子給她擦了擦。

待二人整理好情緒,才抓着兩只血淋淋的兔子走進了屋子裏。

殷上削了幾根木條,借着牆角石塊搭成的簡易竈臺,将兩只兔子放在火上烤制。

鄭小南自出生起就沒怎麽吃過肉,此時盯着那被火烤的油汪汪、滋滋作響的兔子,難以克制地咽了口口水。

徐弗給他們倒了一碗水,道:“擦擦手吧。”

殷上低頭望去,手上的血液已經幹涸,泛着腥味。

江遺雪道了謝,伸手接過,撕了一塊包臉的布浸濕,一點點地給她擦幹淨手。

最後仔細擦過指縫的時候,殷上動了動手,和他十指相扣,難以克制地用力握緊。

江遺雪有些吃痛,卻沒說什麽,只用另一只手覆在她的手背上,輕輕摩挲,與她靠在一起,默默地看着那石堆中扭曲的火焰。

……

殷上用匕首把兔子肉一點點的削下來,又把骨架敲碎,分了幾個碗,遞給徐弗和鄭小南。

雖然沒有佐料,但這似乎也是鄭小南自出生起吃過最好吃的東西,他捧着那個裝了兔子肉的破碗,先是大快朵頤,吃了幾口後又開始小心翼翼地慢慢咀嚼,格外珍惜。

殷上斂下眉眼,沒有再看。

徐弗年紀大了,吃不了太油膩了,只吃了幾口便都給了鄭小南,拿出最後一點腌菜煮了一碗湯,給他們又一人分了一碗。

說實話,這湯很難喝,又鹹又澀,是殷上從小到大喝過最難喝的東西,如若不是此番流落至此,這種東西應該這輩子都不會出現在她面前。

可是她偏偏來到了,見到了,嘗到了。

喝湯的時候,那股難聞的、令人作嘔的味道無可避免地竄進她的鼻子裏,卻讓她想起母親幼年教給她的帝王權術,朝堂制衡,戰術兵法。

那些日子從她腦子迅速劃過,最後定格在這碗難聞的腌菜湯裏。

母親告訴她,要心有萬民。

而此時此刻,民這個字,才真正的具象化在她眼前。

……

幾人吃完,殷上、江遺雪二人幫着收拾,最後席地而坐,輕聲交談。

除了之前江遺雪告訴她的那些事情,殷上還知曉了東沛的賦稅情況。

一般來說,定周的賦稅形式主要包括六類,即算賦、口賦、田租、徭役、算缗、關市,而各屬國還要每年另外上繳貢銀[1]。

像徐弗這種家中世代務農的,需要繳納的賦稅主要即算賦、口賦、田租、徭役四類。

其中算賦、口賦,都是對百姓直接征收的人頭稅,算賦的征收對象為十五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的,每人每年交兩百錢,又對三十歲以上未婚嫁的男女多征收五倍左右,口賦則是對三歲以上,十五歲以下的孩子,每人每年五十錢[2]。

田租也就是農者所要交的田賦,定周規定每五稅一,然徐弗未出城之前,當地官府對她們所征的已經極端到每三稅一了。

至于徭役,則是成年男女必須服的勞役。定周規定二十歲至五十歲的男女,每年都要到州縣服徭役一月,如不服役則須出兩千錢。更适齡者又有每年戍邊三日的力役,然這大多只是個名頭,因為戍邊路途遙遠難以往還,若是不去,則索錢三百錢。

林林總總算下來,徐弗這一家子每年左不過入賬三十兩銀子左右,被征稅就有近二十兩。

更遑論每年家中的孩子都要去往州縣一個月,若是趕上秋季收田,還要另雇人手,又是一大筆錢。

可即便是如此,每年定周還要對各屬國增加貢銀,有地方出現災情需要錢糧的時候,卻可笑的拿不出錢。

如果國庫沒錢、官員沒錢、百姓沒錢,那錢都去哪了?

是在懿安,在禁宮,在國庫,還是在從上至下那一張張貪婪的嘴巴裏?

……

柴火還燃着,屋內不算暗沉,冷風一直從四面八方灌進來。

幾人聊完賦稅之事,一時間俱都沉默了。

良久,殷上才從沉沉的思緒裏抽身出來,看着一邊已經打瞌睡的鄭小南,說:“婆婆,天晚了,您休息吧。”

徐弗嗯了一聲,作勢要脫下外袍給他們,說:“我們有被子,這外衣給你們避寒。”

殷上忙制止她,道:“婆婆收留我們一夜,已是叨擾了,當下天寒,您保重自己的身體。”

二人又推拒了一番,徐弗見她堅持,只好作罷,與她一起熄滅了火堆,帶着鄭小南睡進了那破被子裏。

殷上好歹選了一個不怎麽透風的角落,靠牆坐下來,對江遺雪輕聲說:“我抱着你。”

屋內暗沉沉的,江遺雪也把那遮臉的布巾拿了下來,說:“別,會累。”

殷上卻沒聽他的,抓住他纖細的手腕,輕巧地把他帶進自己懷裏,用力擁緊,說:“這樣暖和,況且你身子弱,乖。”

江遺雪掙了掙,沒掙開,只好順從的窩在她懷中,在她耳邊輕聲說:“你累了就喊我。”

殷上應了,下一息卻感覺到他攬住自己脖子,輕輕在她臉側親了一下。

心中微微一動,殷上勾了勾嘴角,聲音也溫和了幾分:“睡吧。”

他把腦袋輕輕靠在她肩膀上,清淺地嗯了一聲。

月上中天,屋外冷風呼號。

可二人都不怎麽睡得着,只在冷沉的暗夜裏沉默着越抱越緊。

夜半的時候,殷上透過屋頂那個不小的縫隙,模模糊糊地看見外面下雪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鵝毛大雪,她靜靜地看了一晚上。

……

外面天光亮起來沒一段時間,徐弗就醒了,鄭小南還蜷縮在被子裏睡。

看見角落裏的姐弟二人,她笑了笑,問:“晚上冷嗎?”

殷上道:“還好,”頓了頓,她補充道:“外面好似下雪了。”

她只不過随口說一句,誰料此言一出,徐弗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問:“下雪了?真的?”

她踩下地,匆匆地走去打開門,一股冷風灌進來,帶着風雪。

徐弗忙關上門,走到床邊去叫鄭小南,便搖他邊說:“下雪了,小南,起來!”

鄭小南原本睡得迷迷糊糊的,誰料聽到下雪兩個字,立刻睜開眼睛坐了起來,滿臉恐懼地看着徐弗。

她拉着鄭小南的小手,又招呼殷、江二人,說:“不曉得他們什麽時候來,快與我出去躲躲!”

殷上一臉疑惑,問:“怎麽了?”

徐弗說:“每年下雪這日就會有官吏來剿村子,快走,別和他們起沖突了。”

殷上雖不明所以,可見徐弗神色慌張,還是跟江遺雪一起站了起來,跟着徐弗走出院子。

外面寒風似刀,冷風直往人的脖頸、袖口鑽。

明明還早,可村子裏已經有不少人神色匆匆的走了出來,一齊結伴向山上走去。

徐弗走路還要拄拐,自然走得慢,殷上便扶着她一起走。

誰料徐弗道:“你快帶着小南,跟上他們,去山上躲躲,我一個老婆子,他們不會對我怎麽樣的。”

殷上皺眉,正想先讓江遺雪帶着鄭小南先離開,遠處就傳來一陣騷動。

幾人循目望去,見那些走在前面的村民正神色慌張的往回跑,身後跟着十幾個帶刀的官吏,神色不虞。

回頭看,也有官吏圍過來,想是已經把這個不大的村寨包圍了。

那個為首的官吏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穿着厚厚的棉衣,個子不高,膚色有些黑,眼神格外不耐,将那些想要逃跑的百姓圍至中間後,才揚聲道:“年年跑,跑得了嗎?”

村民們無人說話,一片死寂。

那官吏将刀從身側抽出來,發出一聲令人膽寒的聲音,鄭小南整個人瑟縮了一下,躲到徐弗的身後。

他抽出刀,對着人群,道:“要麽交錢,要麽跟我們回城坐罪服役,要麽我殺幾個祭祭我朝的律法。”

殷上聽得幾乎想笑,面對着刀鋒走上前去,問:“敢問官老爺,想要多少錢?”

聞言,他眯着眼睛看了看殷上,笑了笑說:“呦,新來的?”

她微笑着,并不說話。

那人道:“也不多,一人十兩罷,今年算是過去了。”

十兩,真敢開口。

殷上又問:“這十兩,是給您?給縣丞?還是給州牧?”她笑了笑,說:“還是直接充盈國庫呢?”

那人皺起了眉頭,罵了幾句不堪入耳的話,猶嫌不解氣,盯着殷上看了幾眼,笑道:“你若是給不起,便自己随我們回去,也是使得的。”

聞言,她身後的江遺雪立刻動了動,想擋在殷上的面前,卻被她伸手攔住。

然而,這一下也讓那些官吏注意到了江遺雪,原本正在破口大罵的官吏一下子愣住了,連帶他身後的人群也一下子寂靜下來,都盯着這一處愣愣地不說話。

殷上立刻反應過來,從懷中拿出昨日給他包臉的布巾,一把捂住他的臉。

那官吏也從怔愣中醒過神來,眼神變得晦暗不明,笑着說:“這位也是新面孔?”他對上殷上陰冷的眼睛,說:“把他交出來,別的就算了,你看怎麽樣?”

見殷上不說話,他又對着身後挨挨擠擠的村民,揚聲道:“只要把這個人交出來,今年便算過去了!”

短暫的沉寂後,身後便傳來了村民們不大不小的聲音。

“這是誰家的?”

“不認識啊,沒見過。”

“外地人?剛來的嗎?”

“不如把他交出去吧……”

“這不好吧……”

“那你交錢去!”

“我家都揭不開鍋了,哪裏還有十兩銀子。”

“……”

這些聲音傳入幾人的耳朵,徐弗立刻拄着拐杖往前走了幾步,對着那官吏用蒼老含糊的聲音道:“你們這是做夢!你們這些殺千刀的,都應該下地獄去!”

聞言,那官吏立刻皺起了眉頭,刀鋒向徐弗轉過來,說:“你這個老不死的,想死嗎?!”

他滿臉嚣張,手中的刀也毫不留情的朝徐弗刺下去,好似面對的只是一塊豆腐,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殷上眼神一凜,立刻沖上前去,一腳将對方的刀踢飛,又翻身抓住那刀柄,架在那官吏的脖子上。

那官吏臉色立刻變了,有些驚恐地盯着她,他身後的那些人見領頭的被擒住,也一時間抽刀,但都不敢亂動。

殷上将刀鋒貼近他的脖子,說:“我再問一次,這每戶十兩銀子,到底是給誰的?”

那人不想回答,緊緊閉着嘴,殷上立刻挪動刀鋒,一條細細的血線便立刻出現在他的脖頸之上。

他見殷上真敢動手,腿一下子軟了,半屈着膝蓋顫顫巍巍道:“給、給縣丞的。”

殷上又問:“你們難道一分不取?”

那人臉色慘敗,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口水,才道:“我們不……”察覺到刀鋒又近了一些,他連忙改口,道:“我們只取十之一!”

言罷,他雙膝一軟,直接跪在了地上。

可見殷上臉色越來越冷,似乎真的想動手要殺他,他忙道:“我是縣府吏官!你若是殺我,是要坐罪的!千刀萬剮!極刑之——”

他話未說完,殷上已然動手,面不改色地了結了他的性命。

他顫顫巍巍地伸手捂住脖子,死命地瞪大眼睛看着她,道:“你……你……”對方拿着那滿是鮮血的寒刀,對他露出了一個清淺的微笑。

他砰然倒地,天地間一片死寂。

良久,前後的官吏才反應過來,立刻兇神惡煞地持刀向她沖過來,但她并不懼怕,面對着那無數刀尖,持起刀,像是對他們說,又像是對自己說,雙唇微啓,輕盈而淩冽的擲出一字:“殺。”

作者有話說:

殷姐牛逼。

本章參考文獻:

[1]石研研,趙閏.中國古代農業賦稅減免政策初探[J].經濟研究導刊,2010(30):13-14

[2]呂建中.中國古代賦稅制度述略[J].青海民族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9(04):136-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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