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誰憐憔悴更凋零(1)

第14章 誰憐憔悴更凋零(1)

◎複攔去路二人分離◎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的時候,江遺雪就先醒了,不知是否是昨夜和殷上談起舊事,他幾乎做了一夜噩夢,第一縷晨光灑來,他便匆匆驚醒。

然剛一睜開眼睛,他便看見了殷上的睡顏——她輕輕地靠在樹幹上,面容平和,雙目緊閉,纖密的長睫在晨光的映照下在臉上打下一層淺淺的陰影,為她每一處起伏的輪廓都勾出一輪淺金色的光。

……這個距離,近的能看清她臉上細微的絨毛。

噩夢似乎一下子跳脫到了美夢,他心中的那些陰郁也很快被眼前這個人撫平。

江遺雪喉嚨不知為何有些幹澀,貪婪地盯着她的臉,思緒飄散。

殷上是很好看的。

他想。

只是她的氣度和身姿都太過出挑,總是讓人忽略她的臉。

想起幼年見到她的第一面,是他在定周邊城的城樓下了馬車,朝她那邊匆匆一瞥。

那是他頭一回見識,什麽是高門王族累世傳下的儀态英華。

明明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年紀,卻氣質澹泊,行止有禮,面對一衆官員仍能言辭有方,進退有度。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如此的糟糕透頂。

即便是小時候吃不飽、穿不暖,受盡他人的惡意和折磨,母親也總是将他抱在懷裏,溫聲地否認那些烏塗之言,堅定地對他說,阿雪永遠是母親最珍貴的寶貝。

他雖被鎖在深宮,卻始終被母親的愛意守護。

随着一天天長大,他學會了思母親之所思,更學會了恨母親之所恨。

所以後來江明悟把他帶走,給他穿上錦衣華服,讓他踏入高屋大殿,見到自己所謂的兄弟姐妹的時候,他也依舊沒覺得自己有多麽低如塵埃。

只因那些人在他眼裏,跟披着人皮的惡鬼無異。

直到遇見殷上。

那身原本沒什麽感覺的廣袖王服,在遇見她之後,好像突然讓自己全身都不自在起來,下意識地低頭,沉默,原本無所謂身邊侍從的推搡,在那時那刻也變得如此難以忍受。

怎麽行走坐卧、怎麽食餐飲酒、怎麽言辭有禮……

那些原本他嗤之以鼻的王族風度,原來,是如此金铮玉潤的模樣。

每每短暫的對視,心裏湧起的,都是從未有過的、深切的自卑。

在得到她給予的衣食之後,心裏除了幾分警惕,最多的還是疑惑——幼年遇到無緣無故的惡意太多,導致他更不敢相信無緣無故的善意。

怎麽會有人對他好?

除了母親,怎麽還會有人關心他吃沒吃飽,穿沒穿暖?

他懷着疑惑、卑微、警惕,以及自己都沒察覺到的隐秘期待,接受着她一日接一日的幫助。

沒有理由,真的能對一個人無緣無故的好嗎?

還沒等他想出來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就發現了殷上不止對他一個人好。

應該說,殷上對所有身邊的人都很好。

她就是有這種特性,心中懷的是一種他不能理解的大義。

只要在她的能力範圍內,任何在她看來需要幫助的人她都會施以援手,不論是他還是索千钰,或是她遇到的所有其他人。

然而一旦發現他們不需要幫助了,她也能毫不猶疑的抽身離開,不圖一絲回報。

她就是這麽好,好到讓他費盡心機,求索多年……

……

正盯着她的臉出神,身下的手卻動了動,他四散的思緒一下子被收回,心跳也好似漏了一拍,還來不及閉眼,就和一雙寡淡平靜的雙目直接對視。

冬日的晨光為她的眼睛染上暖意,那雙漂亮的眼睛專注地盯着他,輕聲問:“醒了?”

短短兩個字,卻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暧昧和溫情萦繞在二人周圍。

江遺雪臉色微紅,讷讷地嗯了一聲,手忙腳亂地從她身上下來。

殷上發出一聲短促的輕笑,沒說什麽,在原地伸了伸懶腰,便起身走去馬兒身邊,将水壺和幹糧拿出來遞給他。

江遺雪伸手接過,把那馕餅掰開,遞給她半塊,爾後又有些不自在地低下頭,微微側身,小口小口地吃着自己的。

粘稠的氣氛始終彌漫在二人周圍。

直到手上的東西吃到最後,江遺雪忍不住偷偷朝殷上看了一眼,才發現她正倚着馬,淡笑地看着他,眼神專注,邊看邊吃,好似把他當作了什麽下飯的酒菜。

他一下子連吞咽的動作都忘記了,和她對視了好幾息才臉色通紅地小聲說:“……你別看我。”

她笑了聲,加快速度把手中的東西吃完,喝了一口水,把水壺塞進馬背上的背囊裏,又走到樹幹處解開馬匹,最後利索地翻身上馬。

做完這一切,殷上才輕拉缰,走到江遺雪面前。

她高居馬上,周身被升起的初日鍍上一層金光,由上至下朝他伸出一只手,聲音含笑,說:“走吧。”

他依舊紅着臉,鼓起勇氣仰起頭和她對視,晨光透過殷上也灑在了他的臉上,愈發凸顯那張臉的美麗,幾乎令人心折。

“嗯。”殷上聽見他輕聲應答,轉而輕揚唇角,露出了一個驚心動魄般的笑容,毫不猶豫地朝她伸出了手。

————————————————

二人再次整裝上路。

一路走來,殷上都沿途留下了不少記號,像是林泊玉、晉呈頤等人若是沒有直接回亓徽,應該會很快找到她。

除此之外,殷上心中也有一絲對前路的不安。

按理說,馬兒只是馱着他們的衣物,無人駕駛,應該是跑不遠的,湛盧博追上發現上當了,應該很快就能反應過來他們跳河,轉而追尋他們。

即便是他們去了東沛不好查探,但那也只是山裏,并不是城內,沒道理這麽久了,一點風吹草動都沒有。

要不然就是湛盧博等人放棄江遺雪了,要不然就是還有後招等着他們。

思及湛盧博、沈越西二人攔路時的模樣,她還是偏向第二種。

想起湛盧博那句“你想幹什麽,我們便想幹什麽”,殷上眼神立刻變得有些陰冷,抿緊雙唇,目視前方。

……

如殷上所想,快到三國邊境的時候,林泊玉、晉呈頤帶着先前會和的兩個人找到了他們。

他們雖然都換了裝束,但也并未被湛盧博、沈越西的人查探追殺。

得到這個消息,殷上一時間有些踟蹰,只覺得前方必定會有埋伏。

可此地是亓徽、序戎、東沛的三國邊境,她要想回亓徽,已然沒有別的路能走了。

見殷上蹙眉思索,林泊玉道:“不若借道東沛?想是會比序戎安全些。”

殷上搖頭,說:“我跳河之後,湛盧博只要回頭,很輕易便能搜尋到我,然而他卻沒有,不是放棄了,便是有什麽萬無一失的辦法等着我。”

聞言,晉呈頤道:“湛盧博并未對我等有什麽殺心,像是不會輕易動手,若是他不敢下手,我們想要逃脫也不難。”

殷上暗自思索,手中無意識的摸索着江遺雪纖長的手指。

沉默半響,江遺雪反手抓住她的手指,道:“若是真有什麽,就把我交出去罷?好歹我現在的身份是東沛王卿,他也不敢對我做什麽,你放心,我會保護好我自己、來找你的。”

殷上和他對視片刻,別開眼睛,道:“不,我不能把你交給湛盧博。”

“殷上——”他還待說什麽,卻被殷上一把帶上了馬,她看向身後幾人,沉聲命令:“直接往前,聽命行事。”

幾人毫無二話,恭敬道:“是。”

一行人重新整裝,一路策馬向前。

……

幾人猜想的沒錯,快出二國邊境的時候,果然遇到了一隊人馬,湛盧博、沈越西依舊居于隊前,見殷上前來,還露出了一個挑釁的笑容。

沈越西率先嗆聲,揚聲道:“殷上,我不是說了,不把江遺雪留下,你回不了亓徽,怎麽就不聽勸呢?”

殷上沒有應聲,抿着唇迅速觀察四周。

……為什麽此次的人馬還沒有上一次多?

可周圍是平野曠地,并不像是可以埋伏人的地方。

他們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又是為什麽。

湛盧博見她不說話,咧出一個笑容,說:“殷上,你是聰明人,璞蘭臺幾年,你雖并未關注過我,我卻一直欣賞你,你才華橫溢,武功高強,頗為藏拙,你想用江遺雪幹什麽,別人不知,我卻知道,其實我們倆是一樣的人。”

“你不願把他給我,我也能理解,但你若是願意,我們也不用非得大動幹戈,坐下來洽談豈不是更好?”

殷上并未被這話說動,看向他的眼睛,也露出一個笑容,說:“我和你可不一樣。”

湛盧博哈哈大笑,說:“得了吧,殷上,定周已經是強弩之末,整個定周十五國另需新主——”他眼裏似有野火燃燒,繼續道:“你別和我說,你不想要那個位置?”

殷上并未否認,依舊平靜道:“那便看我們誰更技高一籌了。”

湛盧博臉上露出了然的表情,道:“既如此,我們何不一起合作?待到天下大定……”他盯着殷上,慢慢說道:“你我共享天下。”

此言言下之意已然不言而喻,殷上從心底感覺到一絲可笑,反問道:“我為帝?你為後?”她微微側頭,在懷中人如玉的臉頰上印下一吻,緊接着道:“可惜,我的正君之位已然許人,若是你願意,我倒是也能給你一個偏室位份。”

聞言,湛盧博的笑容慢慢收斂,露出了一個陰骘的冷笑,感嘆道:“你可真是嚣張啊,殷上。”

殷上笑容不變,回道:“彼此。”

湛盧博終于斂下所有表情,策馬領着人群從中間分開,眼神也從殷上劃到江遺雪,問:“江遺雪,離家多年,你可還記得這是誰?”

随着話音落下,那人群中間的通道裏走出一人一騎,與湛盧博并立,緊緊地盯着江遺雪。

殷上并不認識此人,卻能從對方的眉眼間大致辨認出對方的身份——除江遺雪外,東沛王室二子二女,幼子江遺琥今年不過七八歲,那眼前的便只有可能是東沛世子江遺玉了。

對方和江遺雪有五六分相像,容貌雖遜于他,然周身的氣度卻頗為高華。

他看了一眼殷上,對江遺雪道:“無媒無妁,你頂着東沛王卿的身份,是要去哪?”

江遺雪眼裏浮出冷意,并不作答。

江遺玉擰眉,看向殷上,道:“若是亓徽王姬真心求娶,便按着章程來,何故如此把我朝王卿私自帶走?”

殷上是真的沒想到,湛盧博志得意滿,想出的就是這麽一個損招。

他帶不走江遺雪,便也不讓她也帶走。

且也不知道湛盧博說了什麽,讓一向不管江遺雪的東沛此番直接派了一個世子出來。

殷上心下有些洩氣,自知此番已然落了下風,環在江遺雪腰間的手也微微松開,正待開口,卻被江遺雪一把抓住了手臂,側臉回望過來,眼裏盈滿了慌亂。

對視半息,她抿了抿唇,只得改口,對着江遺玉沉聲道:“爾等不聞不問多年,此番又來置喙什麽?”

江遺雪也緊接着道:“不論媒妁,我便是要和她走。”

江遺玉怒目而視,道:“不知所謂!且都随了你那個伶妓母親!今日你若是不随我返還東沛,就看着你母親是如何被掘墳鞭屍的吧!”

“你敢!”江遺雪恨意磅礴,眼神陰冷,恨不能生啖其肉。

江遺玉冷然一笑,道:“你看我敢不敢。”

他咬牙,還待說話,卻聽見殷上問:“你帶走他,可能好好對他?”

此言一出,江遺玉便知道她已松口,應道:“血濃于水,這是自然。”

“不、不,”這句話似乎瞬間給他下了死刑,他緊緊抓着殷上的手臂,好似那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惶急又失控地哀求:“我不想回去,殷上,別把我送回去——你答應過我的、你答應過我的。”

他連聲重複,妄圖以此改變她的主意。

殷上嘆了口氣,問:“那你母親呢?怎麽辦?”

聞言,江遺雪立刻擰起眉頭,眼裏一片破碎的水光,嘴唇蠕動,卻說不出話來。

殷上道:“此事已然如此了,阿雪,”她第一次如此親昵的叫他,卻是和他告別,“相信我,我們只是分開一會兒,我馬上就會來找你,帶你走。”

江遺雪流下淚來,雙手依舊緊緊地抓着她。

她嘆氣,摸了摸他的頭發,問:“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他下意識的答應,又去祈求一個承諾:“你保證會來找我,讓我回到你身邊。”

殷上和他額頭相抵,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說:“我會派人去保護你,與你寫信。”

言罷,她又低頭親了親他嘴唇,說:“我保證。”

作者有話說:

殷姐:突發情況,咱用plan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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