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誰憐憔悴更凋零(2)

第15章 誰憐憔悴更凋零(2)

◎重回故國複見親友◎

江遺雪最終還是被帶走了。

東沛此番駛來的馬車飛雲華蓋,似神霄绛闕,較之幼年送他來定周的馬車不知奢華了多少,可于他而言卻是一個噩夢般的深淵牢籠。

然殷上給了他一個承諾和一個吻,他就乖乖地舉起雙手,就地作繭自縛。

他一步步地往對面走,踏入馬車之時最後回頭看了她一眼,纖長濃密的睫毛已然被淚水浸成簇狀,绀青色的眼眸裏是滿是濃重的哀傷是易碎的期待,似有千言萬語道不休。

良久,那素手垂落,車簾輕輕飄下,隔絕了二人最後對視的目光。

殷上的表情也随着他的消失逐漸凝霜,收回視線,冷漠地看向湛盧博。

他絲毫不懼,反而伸出殷紅的舌尖迅速劃過齒列,露出一個極為挑釁的笑容。

就在二人緊張的對峙間,那邊江遺玉已然率領着車馬隊伍轉身離去,很快便馬蹄聲陣陣,踏起飛揚的塵土。

一直到那隊伍消失不見,殷上才輕拉缰繩,揚聲道:“我們走。”

……

出了三國邊境,差不多就進入了亓徽的邊城,一路自是安全無虞,可殷上卻總覺得自己懷中少了點什麽。

一路艱險,最後卻落得個這樣的結局,饒是沒有把江遺雪交給湛盧博,也令她有些氣悶。

她雖則對江遺雪暗含私心,可心中還是喜歡他的,如今卻親手把他交了回去。

交回到那個他曾日夜噩夢想要逃離的地方。

思及此,殷上握緊了缰繩,心中湧起一股無力的窒悶。

……

直到進入了亓徽的都城銜平,那股郁氣才漸漸被即将歸家的欣喜取代,然待到那熟悉的城樓近在眼前,殷上卻生出一絲隐秘的怯意來。

八年未歸,家國無恙否?

馬蹄聲漸緩,殷上幾人翻身下馬,那城門處的士兵見幾人不似尋常人,忙走上前來,警惕地說:“入城需出示文書!”

聞言,她微吸了一口氣,伸手入懷,摸到了那一塊八歲時母親就交給自己的世子玉令,用微顫的手指捏緊,拿出,第一次亮出人前。

那兵卒見到此令,先是一愣,爾後又看向晉呈頤、林泊玉二人,不知是否認出,一時間茫然四顧。

直到殷上笑了笑,輕聲道:“我是殷上。”

兵卒渾身一僵,眼底竟泛起濕意,讷讷道:“殿下?”兩息過後,他仿若大夢初醒,躬身行禮道:“參見殿下!”言罷,又對着周圍昂首高喊:“殿下回來了!世子殿下回來了!”

他的聲音瞬間響徹在這寒日裏,周邊的人漸漸反應過來過來,幾息之內,歡呼沸騰之聲便一浪接着一浪。

“世子殿下!”

“是世子殿下!”

“殿下回來了!”

“殿下……”

“殿下走的時候才八歲呢……”

“殿下還是和以前一樣……”

“殿下!”

“……”

冬日的冷寂一下子被喧阗的人聲填滿,人群一波接着一波地簇擁過來,卻始終和殷上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那一張張或熟悉或陌生的臉龐全都盈滿了驚喜的笑意,俱都殷切地看着她。

殷上心裏那點微弱的怯意瞬間被百姓們的歡呼沖散,只剩下難以言表的歡喜和震撼。

他們都還記得我啊……

身處此間,殷上心中也湧起了磅礴的感情,眼眶難以抑制地變紅。

回家了……

回家了!

——直到這一刻,回家的感覺才漸漸真實起來,她恨不能沖進人群,和他們一起擁抱歡呼,然下一息,遠處卻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阿上!”

殷上霍然回頭,只見遠處兩人策馬而來,正是東沛王殷術及王君微生胥。

母親……父親……

她發紅的眼眶終于流下淚來,腦子裏瞬間想起在定周之時收到的一封封信,無論是多麽緊急重要的事情,母親總會寫上“阿上吾兒,平安否?”

“阿上吾兒,平安否?”

“阿上吾兒,平安否?”

“……”

這七個字在腦子漸次響起,轟然打碎了她最後一絲支撐。

她轉身擡步,飛也似的穿過人群,乳燕投林般撲到了母父的懷中。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微生胥已然淚流滿面,溫和地撫摸着她的脊背。

殷術也紅了眼眶,緊盯着她的臉,輕聲道:“吾兒長大了。”

時光如水,一去不回。

“阿上!”另一個熟悉的聲音從母父身後傳來,殷上匆匆看去,正是長姐殷廣。

顧懸正扶着她從馬車上下來,将她抱到四輪車上,嘴裏還不住的勸慰:“別急,別急,殿下已經回來了。”

她擦了擦眼淚,匆匆跑上前去,撲到長姐懷中。

長姐的懷抱依舊像從前那般溫暖,她素白的雙手托起她的臉,心疼的為她擦拭淚痕,哽咽道:“阿上受苦了。”

聞言,殷上哭着露出一個笑容,啞聲道:“阿上不苦。”

殷廣破涕為笑,把她用力地摟在懷裏。

……

直到回到熟悉的宮中,與家人們一起吃了個團圓飯,殷上才徹底緩下心緒。

殷廣為她挾菜,說:“阿止在明山習武,已經給他送信去了,想是明日就能回來。”

她點點頭,說:“我走時阿止尚在襁褓,也不曉得還記不記得我。”

微生胥笑說:“每年的畫像他都瞧,怎麽會不認得,放心罷。”

林泊玉頗擅丹青,每年殷上生辰前後都會為她畫像,随家書一起寄回亓徽,以解家人思念之情。

聞言,殷上笑了笑,說:“那便好。”

這廂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吃了個午飯,飯畢,殷術思及前些日子收到的消息,正要找她議事,誰料剛開了個頭,卻被微生胥扯住,語氣裏帶着埋怨,道:“阿上剛回來,讓她休息一會兒罷。”

殷上忙道:“沒事,”她随母親站起身,說:“現下事态緊急,還是盡早商議為上。”

微生胥頗為心疼,抓住她的手摸了摸,說:“等會說完了來找父親,父親為你做點心。”

殷上點點頭,說:“好。”

……

二人進入書房,又關上殿門,殷術才走到書桌邊,拿出一份文書,道:“前些日子,令茲的長王卿湛盧博先回了國,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麽你知道嗎?”

殷上搖了搖頭,接過母親遞過來的文書打開,聽見她繼續道:“第一件事是向他那好色成性的父親進獻了一個人的畫像。”

她腦子一震,心裏立刻湧現出猜想,垂眸看去,果然見手上的文書字句清晰,赫然寫着:其将東沛三王卿江遺雪之畫像獻與令茲王。

殷術繼續道:“湛盧博奉命為其帶回東沛王卿,無果,便直接去往了東沛密會王上及世子,還是同樣的辦法,給他們看了江遺雪的畫像。”

說到這裏,饒是一向自持嚴肅如殷術,也不免露出了一絲好奇來:“我倒想問問你,他是生得如何驚為天人,難道年僅十五便要傾國傾城了嗎?”

殷上抿了抿唇,捏着文書的指尖發白,說:“他……确實很美。”

殷術的目光凝在她身上,露出一個了然的表情,又指了指文書,道:“确然,他的容貌已成利器,引得東沛重新重視于他,派出世子将他帶回。”

最後,她問:“湛盧博此舉何意,你想明白了嗎?”

對上母親的眼神,殷術腦子中的那點疑惑瞬間如紅爐點雪般消散,輕聲道:“他想開戰。”

湛盧博明明可以把江遺雪直接從她這裏搶走,但他卻沒這麽幹,而是舍近求遠的通知東沛,将他送還回去。

令茲王湛盧忝好色成性,荒淫無度,見了畫像之後必然不肯放過,再加之東沛為定周臨國,被定周吸足了血,其國力、兵力也是為弱項。

一旦令茲王有了開戰意圖,湛盧博就能以東沛為始,加入定周混戰。

“對,”殷術見她一點就通,欣慰地點了點頭,繼續說:“你的後手呢?是什麽?”

聞言,殷上露出一個笑容,問:“母親怎麽知道我有後手?”

殷術但笑不語,依舊用那似乎能看穿一切的眼神看着她。

見狀,她斂了笑,聲音也正經起來,說:“好罷,”她放下文書,走至那書房一角的定周地圖面前,說:“定周陷入混戰,不論誰贏誰輸,剩餘十四國都已生了吞并之心,此種境況之下,必然要先尋盟友,其中……”

殷上微沉的聲音平平仄仄,于房內錯落響起,将早已了然于胸的布局謀劃娓娓道來,而那一國之主只含笑站在她身後,靜看她指點江山、助她挽天将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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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遺雪在第三日的黃昏進入了東沛都城徑蘇,重新回到了那個王宮。

一路上,他起了無數次逃跑的念頭,可又被殷上的話生生遏制回去——她說過會來找他,要是她來了,找不到他怎麽辦?

可即便有這個念頭支撐,當他再次面對那熟悉的宮門之時,依舊還是産生了恐懼的情緒。

那朱紅色的鎏金殿門,雕刻着無數銘文的巨大楹柱,光可鑒人的玉璧金磚……腳邊刻着繁複紋路的玉砌螭陛,曾經流滿了他母親的鮮血。

他不敢再看,兀自垂眸,一步步地踏上玉階,在宮人的高唱中進入那第一次對他洞開的殿門。

殿內溫暖如春,香氣氤氲。

他名義上的父親江明悟并王後寧宗敏正端坐在上首王座,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随他一同進來的江遺玉入座左排下首,身邊坐着他們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右邊則是江明悟的心腹大臣,也是整整齊齊的坐了一排。

只他站在中間,被他們用各異的目光打量,好似一個待價而沽的商品。

江明悟年過四十,卻依舊面容清隽,身姿颀長,對着這位八年未見的兒子并未表露出一絲父子之情,只淡聲道:“擡起頭來。”

江遺雪默然擡頭,毫無畏懼地和他對視。

江明悟看清了他的臉,眼神瞬間變得微妙,笑道:“倒是比畫像上還要出色幾分。”

寧宗敏也露出了一個笑容,對着他溫聲道:“好孩子,一路上累壞了吧,此宴為你接風洗塵,快入座。”

她輕輕揮手,示意江遺瓊身側的一個位置。

聞言,江遺雪便擡臂行禮,輕聲道:“是。”起身、行走、落座,言行舉止挑不出一絲錯。

左列都是王室宗親。

除了江遺雪之外,東沛王二子二女,幼子名為江遺琥,此時正坐在她母親身邊,睜着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而他右側坐的分別是原本行三的王姬江遺珩及長王姬江遺瓊。

他這些名義上的兄弟姊妹,此刻也都神色各異地盯着他,絲毫不加掩飾。

他巋然不動,只平靜地跽坐着,眼眸凝在眼前桌案上虛無的一點,心想:殷上現在在做什麽?

二人分開已經三天了。

自入定周的第一天開始,整整八年。

八年來,他們雖不是每天都能說上話,可卻也每日相見,第一次有這麽久沒見到她的時候。

他好想她……

思念剛起了一個苗頭,他就不可抑制的跌入進去,開始想她的臉、她的聲音、她溫暖的懷抱、她嘴唇的溫度……

想她說的每一句話,想她每一次對他展露的笑容。

想她最後說得那句:我保證。

他反複咀嚼,整個人都要沉下去。

他好想她好想她好想她好想她好想她好想她好想她……

……

耳邊是嘈雜的絲竹管弦,推杯換盞之聲,他就在這人聲鼎沸之下,兀自想念他唯一的心上人。

……

宴散後,寧宗敏為他重新安排了宮室、侍從,就在王宮的西北角,喚作明雪閣。

他對這一切的态度都極為漠然,因為他知道江明悟不會無緣無故地對他好,把他帶回東沛,只不過是因為他對他産生了價值。

這些錦衣華服、珍馐美馔……都是他為自己标明的價格。

不過他并無所謂,進入殿內,他便喚來一個大監,問:“我母親被葬到哪了?”

聞言,那大監有些慌亂,道:“殿、殿下,這種事下侍怎麽會知道?”

當年江明悟為了将他送走,毫不留情地殺了他母親,說只要他聽話,去往定周,就讓他母親入土為安,否則便鞭屍曝曬,讓她死無全屍。

然并未等他親眼看着母親下葬,他便已經身在定周了。

江遺雪單手支額,目光沉沉,桌上的燭火映照着他精致的輪廓,明明色如春曉,卻讓人感覺到一絲膽顫的寒意。

他并未生氣,只淺淺笑了笑,輕聲說:“既然你不知道,便沒什麽用了,自己選個死法吧。”

那大監瞪大雙眼,驚恐地倒伏下去,連聲道:“殿下、殿下、殿下饒命啊!”他咽了口口水,抖着聲音道:“下侍真的、真的不知道啊。”

“你不要以為我忘了你,”江遺雪斂了笑容,神色也變得冷漠起來,看向他,沉聲道:“我母親死的時候,你就在殿門口,只不過那時候你約莫是個侍門,如今呢?”

“你可要知道,我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稚童,江明悟也不會在乎一個侍從的性命。”

那大監的臉色随着他的一字一句變得慘敗,驚怖道:“我、我……我聽聞、聽聞是留在了曾經那個宮室中……并未、下葬,已經、已經被封了好多年了。”

聞言,心中那一絲微弱的猜想也得到驗證,江遺雪心中那堵塞多年的大石也終于滾落。

戾氣裹挾着殺意湧上來,讓他渾身控制不住地戰栗。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他就不該對江明悟抱有任何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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