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誰憐憔悴更凋零(3)
第16章 誰憐憔悴更凋零(3)
◎埋葬亡母情寄信箋◎
江遺雪曾經發誓這輩子都不會再回這裏。
可暗夜沉沉,他又重新站在了這個熟悉的宮室門口,
年久失修的門窗四處破損,布滿了厚厚的灰塵和蜘蛛網,上面被釘上了數根粗扁的木條,宮門的牌匾掉下一半,在冬日風聲的呼號下發出吱呀作響的聲音,在寂夜顯得格外陰暗恐怖。
整個宮室正如那侍從所說,已經被封死了。
他默然擡頭,靜靜地看着那牌匾,上書“浮玉齋”三字。
曾幾何時,這三個字就是他的原罪。
他幼年聽過最多的稱呼就是那些宮人嘴裏說得:浮玉齋的那個孩子。
說得多了,他也就明白了,這三個字的言下之意是被抛棄的、不要的、不配的、不值得的、任人欺淩的……
他也曾天真地問過母親,我們能不能搬到其他地方去。
可母親卻流着眼淚笑,用幹瘦又溫暖的手摸着他的臉,說:“對不起啊阿雪,我們哪裏都不能去。”
江明悟不要他們,但也沒放過他們。
他是王室血脈,母親是後宮中人,就算是死,也得死在這層層疊疊的宮闱之中。
宮道上又吹來一陣寒風,江遺雪下意識打了個寒顫。
他用手摸上那破舊的宮門,聲音輕得似乎要散在風裏:“母親……是你嗎?”
回應他的只有陰冷的風號。
良久,他抽出帶來的長刀,狠狠地朝搖搖欲墜的宮門劈了下去。
“砰!”
随着一聲巨響,那書丹的牌匾無法承力,微微一晃,便狠狠地砸落在地,碎成數塊。
有一塊落在江遺雪身旁,被他一腳踢開。
“砰!砰!砰!”
數聲巨響接連迸發在深夜無人的宮道上,那粗扁的木條一塊塊的落下來,早已破損的木門也已經承受不住,很快破出一個黑黢黢的大洞。
見狀,江遺雪扔開長刀,一動不動的與那片黑暗對視。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伸腿邁過那一片狼藉,到達雜草叢生的庭院。
他記得這院子裏,有母親圍的菜圃,紮的秋千……可正當他以為會看到自己記憶裏的場景之時,卻先看見了一具屍體。
那一瞬間,他幾乎被四面八方的灰塵包圍,險些窒息。
腿止不住的發軟,他連滾帶爬地跑到那具屍體面前,想伸出手去辨認,卻止不住的發抖。
屍體已成白骨,身上的衣物風吹日曬,蟲咬土漚,已然髒污破損,可依舊能大致看出原來的模樣。
他抖着手掀起一處袍角,那森森白骨之下,赫然掩着一個已然碎成幾段的玉镯。
——那玉镯是母親自小戴着的,長大了,即便再瘦也取不下來,可沒吃的也沒辦法,她想着,即便是碎玉,也能買些價錢,只能狠心把它敲碎,想與宮人換些吃食,可是一直到最後都沒人肯要。
然而即便是這樣,她也日夜随身,總覺得有一日它能派上用場。
……
如今,它派上用場,卻是教兒子認出她的屍骨。
江遺雪雙目發赤,幾欲崩潰,伸手想把那白骨抱起,卻又怕弄碎了它,只能摸到一處衣物,又死死地捏緊,倒伏在它身側埋首痛哭:“母親……母親啊……”
沒有下葬,沒有收斂,只是把她丢在這冷僻的宮室庭院中,風吹日曬,曝屍荒野……
江遺雪握緊雙拳,直到手心溢出鮮血。
這痛意終于教他清醒了幾分,寒風吹過,他緩慢地擡起頭,對着那屍骨露出一個如幼年那般溫軟的笑,啓唇道:“母親,你別怕,我一定、一定為你報仇……”他一個字說得比一個字慢,盈滿了磅礴的恨意:“你所受之痛,我定讓江明悟百倍、千倍、萬倍地償還與你……”
良久,他踉跄地站起身,走至那小小的、結滿了蜘蛛網的秋千旁邊,跪下,挖開了第一抔泥土。
他越挖越快,雙手鮮血淋漓,形容已然癫狂,幾欲控制不住自己。
耳鳴如蟬,腦子紛亂。
……怎麽辦啊……怎麽辦啊……
殷上,你在哪啊……
你在哪。
救救我……
救救我。
……
母親說,人都是女娲娘娘用土捏成的,他曾經也完整的來到世上,又被這個世界打碎,是殷上一點點的将他重新捏合起來。
再碎一次,他會死掉嗎?
……
一抔抔帶着鮮血的泥土灑在屍骨上,直至它徹底埋進泥土裏,江遺雪拾起長刀,笨拙的為母親刻碑。
月光映照着斑駁的樹影,寒風瑟瑟。
那一刀一刻、一筆一劃,都帶着淋漓的鮮血和無盡的仇恨。
月落星沉,天就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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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發生在偏遠宮室的一切,似乎如同滴落大海的雨滴,并未激起一絲波瀾。
當熹微的晨光灑入層層宮闱之時,江遺雪才形容狼狽的回到了明雪閣,臉色慘敗,搖搖欲墜。
守夜的宮人心有戚戚的走上前來,讷讷的喊:“殿下?”
他恍若未聞,如行屍走肉一般踏入房內,一下子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外間似乎又傳來幾聲擔憂的呼喚,江遺雪張了張口,聲音嘶啞地喊道:“都滾……都滾、都滾!”
他癡癡地笑,又崩潰地哭,只覺得自己快要癫狂,耳邊充滿了嘈雜的噪音。
不知過了多久,四周濃重的黑暗無法阻止的朝他襲來,腦中拉緊的神經繃斷,世界終于安靜下來。
……
江遺雪大病一場。
再次醒來之時,眼前是陌生的床頂,他腦中劇痛,一時分不清身在何處。
不是浮玉齋、不是璞蘭臺……也不是夢中殷上的睡顏。
“殿下?殿下?”耳邊傳來呼聲,他艱難的扭頭去看,只見幾個醫官打扮的人跪在床側,面容嚴肅,身後還站着幾個宮人。
是東沛,他回來了。
記憶回籠,江遺雪眸光冷沉,啞聲開口:“我怎麽了?”
那醫官道:“殿下氣急攻心,以至血不歸經,暈厥過去,臣下雖為您開藥針灸,但還需您好好休息調理,方可痊愈。”
聞言,江遺雪淡聲道:“我知道了,下去吧。”
那幾個醫官應好,恭敬地退了下去。
又一個宮人将藥碗端到他床邊,道:“殿下,您手受傷了,下侍服侍您喝藥罷?”
江遺雪垂眸一看,才發現自己雙手已被裹滿了紗布,指尖和掌心處還有鮮血溢出。
他任由那宮人将他扶起來,輕聲問:“我昏迷多久了?”
宮人答:“快七日了,一直高燒夢魇,今日方醒來。”
七日了……
殷上說過會給他寫信的。
纖密的長睫斂下,他微微啓唇,一口一口地吞咽那苦澀的藥汁。
藥喝完,他便恹恹地躺進被子裏,聲音漠然:“你們都下去吧。”
幾個宮人應是,紛紛恭敬的退了下去。
然那個喂藥的宮人卻始終跪坐在床頭,一動不動。
江遺雪皺眉看去,正待開口,卻看見那宮人眼疾手快地朝他的錦被之下塞了什麽東西,又輕聲道:“殿下,上問安康。”
言罷,他也未等江遺雪反應,自顧自起身,迅速地退了出去。
殿門輕輕開阖,發出微響。
幾息過後,江遺雪才心跳如雷地從床上坐起來,拿出錦被之下的那樣東西。
是一封信。
甫一打開,便是無比熟悉的字跡,他下意識地彎了彎嘴角,盯着那個字跡愣了半晌,才把字看進去——
“阿雪:
平安否?冬日寒涼,勤加添衣。
護你之人我已選定,喚作厲敏,随此信一齊送到你身邊,若有要事,也可将信交予他,他自有辦法送到我手上。
此際,家國飄搖,東沛勢危,朝不保夕,望你珍重自身。
我定護你,勿念,切切。
殷上。”
幾滴熱淚劃過面頰,無聲地滴落在錦被之中。
傷痕累累的手輕輕撫過那信箋上的殷上二字,帶着無盡的缱绻和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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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過年去,定周的戰事已至尾聲。
長王姬周黎已然出局,永寧公主周瞻收兵,攜女周垣回到汀悉,退出戰局。
周泰一方,所派出的老将徐雍被周畹所斬,但周畹自己也身受重傷,兩方折損無數,也是兩敗俱傷。
此外,周畹率領的兵馬一共十二萬,多是與鄰國相借,其中向東南鄰國的亓徽借了三萬,又向西北鄰國氏白借兵兩萬,剩餘的兵卒全都來源于溪狄。
然而溪狄王董紹昌是為守成之君,對王後周畹讨伐永載帝本就頗有怨言,如果他強行收兵,那周畹先前做出的成果也都将功虧一篑。
當下,倉促登基的新帝周泰手邊已無人可用,露出頹勢,但周畹背後最大的兵力來源溪狄也生出怯意,意欲收兵,周畹受兩方壓力,一時間按兵未動。
此戰或勝或敗,不到最後一刻,不見終章。
……
燈火幢幢,殷上正坐在母親的書案之前,看着滿桌的各地戰報。
殷術神色凝重,道:“定周之戰,或許到最後未有贏家。”
殷上點點頭,說:“到了那時候,整個定周十五國便是一盤散沙,想要在此情況下謀奪天權,必有一場血戰。”
殷術道:“令茲蓄勢待發,想對東沛動手,如若東沛被兼并,下一個便是比東沛好不了多少的月支,三國若成,令茲便一家獨大。”
殷上道:“月支三子,只有幼子索千铎是在月支長大的,月支王對這個唯一長在身邊的孩子多為溺愛,但卻一直并未封為世子,長女、二子歸國之後,才命人準備冊封儀典。”
殷術道:“可見月支王腦子還是清楚的,比令茲那個強了不少。”
殷上拿起地圖,默然思索了片刻,道:“想來不出幾日,定周戰況便明了了,趁此機會,我先去往月支談判。”
殷術道:“嗯,是該抓緊時間,國內兵馬也該重新整肅,待定周事了,便知下一步棋該怎麽走了。”
殷上點點頭,說:“我這就回去準備。”
“等等,”見她要起身,殷術又突然想起了什麽,問:“東沛王卿,哦、就是那個叫江遺雪的,你打算怎麽辦?”
聞言,殷上愣了愣,問:“什麽怎麽辦。”
殷術笑了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問道:“你喜歡他?”
殷上沒有猶豫,自然地回答道:“嗯,我喜歡他。”
見她神态自若,殷術還有些詫異,斟酌了幾息,問:“你知道他在騙你吧。”
殷上依舊面色平靜,不見一絲驚訝,說:“我知道,”她流暢的接下去,道:“江遺雪的事情,我自有打算,母親不用擔心,我并未被他蠱惑,忘了自己該做什麽。”
殷術眼裏出現一絲探究的意味,說:“你是想保他?還是想用他?”
殷上并未遲疑,直接道:“我既要保他,也要用他。”
殷術與她對視片刻,幾息後,默認般的點了點頭,最後叮囑道:“世上并無兩全法,莫要傷了自己。”
聞言,殷上笑了笑,點頭道:“我曉得,母親。”
……
就着溶溶月色,殷上從母親殿中回到了少天藏府。
她前段日子正式受封世子,便也從宮中搬了出來,住到了靠近外宮的世子居所。
甫一進房,林泊玉就遞給了她幾封信,殷上接過,進入房中一封封拆了看。
第一封是索千鏡的,她舍棄定周皇脈一事已昭告天下,就是為了讓所有争奪定周皇位的人知道她已經沒有了繼承人,為自己剔除隐患。
前些日子殷上與其通信,說要暗訪月支,與她相見,索千鏡也答應下來,此番來信,便是說明時間地點。
她先是提筆記下,再将這封信燒了個幹淨。
第二封信則是幼弟殷止的,他回來見過她後,沒多久又回了明山習武,常給她寫信,都是些日常瑣事,想與她分享。
看着那龍飛鳳舞的字,殷上嘴角不禁露出了一個笑容,快速看完,暫時放到了一邊。
第三封是江遺雪的信。
想起不多時在宮中母親說得話,殷上心中微嘆了一口氣,将那信封捏在手上,半晌都沒有拆開。
其實江遺雪的“騙”,她早就知道。
——其實要說起來,那也不算騙,只不過他故意讓她看到了湛盧博等人欺負他,歸根結底就是想要為自己找個庇護。
後又主動接近,對她袒露傷痕,引她相幫。
其實換做是她,如若當時沒有自保之力,也會這麽做。
不過是求生之舉罷了,又有什麽騙不騙的呢。
可是為什麽聽母親這麽毫不留情的點破,她心中還是出現了不舒服的情緒?
他到底是喜歡她,還是只是想要保護自己?
……
不知過了多久,殷上才從沉思中醒過神來,放下了手中并未拆封的信,伸手拿起其他文書。
作者有話說:
殷姐:懷疑.jpg
(放心罷,女主不會為愛發瘋的,為愛發瘋的只有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