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魑魅搏人應見慣(2)
第21章 魑魅搏人應見慣(2)
◎一路颠沛故國長絕◎
東沛王江明悟逃跑,殉國的長王姬江遺瓊代替他被割首祭旗,并令茲王旗一起挂在了都城徑蘇的城樓之上,以震懾內外。
此戰大勝後,令茲王又發來兩道軍令,要求湛盧真先押解俘虜回國,後方大軍辎重則由湛盧博統領,爾後又言明俘虜分兩批押解,其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湛盧真恨其昏懦,卻又迫于王令,于清明過後的第三日命人将俘虜裝車,整裝待發。
除江遺雪等王室子外,還有王後寧宗敏及幾位王夫人,率先被押解上路,一人一個囚車,一路往令茲而去。
……
囚車從東沛王宮始,先朝城外走去,約十數輛,除了年僅七歲的江遺琥與她母親被關在一起,其他都是獨自一人,俱都面色慘敗,形容狼狽。
江遺雪衣衫單薄,靠坐在囚車之內,眼神有些木然。
城內已是一片屍山血海。
其慘烈程度較之他與殷上從定周離去時候所看到的景象更為嚴重,四處都是被殘殺的百姓和兵卒,破碎的屍體胡亂地堆疊在一邊,地面上是一層層發黑的血跡,被雨水沖刷後又不知從哪裏溢出來。
江遺瓊的頭顱就挂在那城樓之上,她母親是江明悟的王夫人之一,此番也在囚車之中,甫一看到女兒青白灰敗的面容,她便發出了一聲極為慘痛的尖叫,瞬間昏死過去。
江遺雪被這尖叫聲吓了一跳,眉眼一顫,下意識收回視線,只将眼神凝在囚車一處,麻木感一路從心口蔓延到指尖。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動了動手,小心地伸向懷中,摸到一個微微發硬的紙包——那是殷上寫給他的信,他這些年唯一留有的她的東西,被他小心的折起,又用油紙一點點包好,妥帖又謹慎的放在身上。
他将掌心覆在上面,輕輕吐出一口濁氣,終于感到一絲久違的安心。
……
出了都城,周圍便是一片陌生的景象了,湛盧真似乎對這個押解俘虜的任務很是不滿,對令茲王也頗有微詞,從未在他們面前出現過,大多都是叫一些兵卒來看管他們。
大約行軍了兩三天,他們都未給吃食,每日也只是早晚檢查一遍鎖住他們的鎖鏈,便任由他們自身自滅。
直到第四天,尚還年幼的江遺琥已然餓得昏昏沉沉,再加上連日陰雨,無可避免地發起燒來,她母親只能對着周圍的兵卒哭求,望其能看在孩子還小的份上給一口吃食。
幾個兵卒見江遺琥已經面色青白,怕她真死了,便立刻去向上頭禀報,這才拿來了一點吃食。
那些吃食大多是軍中存糧,即是馕餅、麥飯等物,為了易保存好運送,幾乎都幹硬的難以下咽,江遺玉等人從小食金飲玉,何曾吃過這等東西,又見那些兵卒像喂狗一樣把食物扔進囚車,氣得怒火中燒,轉而把那吃食扔砸在對方身上,聲稱寧願餓死也不受這等劣食。
看顧他們的兵卒大怒,破口大罵,言語不忍卒聽,那個被砸的幾步走上前來,将手伸進囚車一把拽住了江遺玉的頭發,狠狠地将他的腦袋往木樁上砸了一下,登時就有鮮血順着他的臉流下來。
那兵卒惡聲惡氣,揚聲道:“都已經淪為階下囚了,還擺什麽世子王卿的架子!給你飯吃是看得起你,少給臉不要臉!若不是要将你等帶到義昭再行論處,你以為你今天還能活着?怕是早就……”
那人止住了話頭,卻意有所指,粗粝的手從他的頭發摸到臉上,動作粗暴的揉捏了幾把,又像垃圾一般将他甩開。
那些兵卒有男有女,聞言都哄笑了起來,離開前還用粘膩的目光打量衆人,一時間也無人再有微詞,俱都瑟縮在木籠中。
較之他們,江遺雪幾乎稱得上泰然自若,那些吃食再難以下咽,他也能拿起來一口口的吃下去,面對江遺玉幾人的暴怒也能置若罔聞,神情漠然。
江遺玉的囚車就在他的身前,見他這副态度,咬牙切齒地低罵道:“不知羞恥,毫無尊嚴!敵國之食你也吃,怎配為人?!”
江遺雪并未與他争鋒,甚至有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誰知這一眼叫他勃然大怒,支撐着傷痕累累地身體攀住木籠,對着他罵道:“你不會以為有人來救你吧!賤人!賤人!別再癡心妄想了!沒有人會來救你!沒有人!”
江遺雪将最後一口吃食塞進嘴裏,微微側身,巋然無言。
江遺玉已經全然丢失了身為世子的儀容,喋喋不休地在他身後怒罵,直到還未走遠的兵卒回頭喝止,他才漸漸止了聲音。
快夜的時候,軍隊又選定地方紮營,在營地中間打好木樁,用來綁住俘虜的車馬,最後一個個檢查了他們腳上或手上的鎖鏈。
許是受湛盧真對此事态度的影響,手底下的兵卒也極為敷衍,只草草地看了看,就結伴回了營帳。
可饒是他們再敷衍,這牢固的木籠和鎖鏈也不是他們這些嬌生慣養的深宮之人可以掙脫的,即便掙脫了,他們也無法獨身一人跑出這重兵把守的營地。
怎麽看,他們都是死路一條。
……
大約行軍第七天的時候,有個拒不進食的王夫人已然餓暈了過去,被兵卒不耐煩的潑醒後神情恍惚,邊哭便往嘴裏塞吃食。
不止是她,其他人也是一樣,如此境況之下,已經無人能真正保持平靜。
大約再過五六天左右,他們就要進入令茲的邊境了,離都城越遠,他們就越絕望,那柄選在頭頂的劍,那個不知何時會到來的死期狠狠繃緊了他們的神經,讓他們幾欲發瘋。
江遺雪摩挲着懷中的紙包,抿着唇聽着不遠處崩潰的哭聲。
他不知道殷上的計劃,在此環境下日久,他也有些不安。
她會來嗎?
她會來吧……
或許是江遺玉每日的謾罵,或許是周圍兵卒日漸粘膩的眼神,或許是周圍全然陌生的景象……
原本堅定不移地相信,如今卻有些動搖。
湛盧博說他派人去往了亓徽與殷上談判,又是談了什麽條件,讓他如此篤定殷上不會來救他?
內心好似分成了兩個聲音,在他耳邊喋喋不休地争吵着。
——如果令茲主動與她結盟呢?她肯定會同意吧。
——可是殷上不喜歡湛盧博,也不喜歡令茲,她不會輕易點頭的。
——不喜歡歸不喜歡,那也是一個巨大的助力,不論如何也總比你值錢。
——可是殷上答應我了,她會來的。
——你母親也答應過你,不會離開你,你以為自己有多少價值,值得殷上與令茲作對來救你?
……
他抱着膝蓋,內心沉沉,一絲絕望終于蔓延了上來,瞬間彌漫了他的四肢百骸。
……
當天邊最後一抹霞光隐去,軍隊再次紮好了營,依次來檢查他們。
江遺雪容貌過于紮眼,幾次三番被人出言調戲,見幾個兵卒走過來,他默然抱膝,把臉埋入膝蓋,妄圖隐藏自己。
那幾人先是走到江遺玉囚車旁邊,像翻弄肉塊一樣扯了扯他的腿,确保了鎖鏈牢牢地鎖在他腳上,又與周圍人調笑着摸了他幾把,好半晌才收手朝這邊走來。
這種事情幾天內已經發生了太多次,一開始江遺玉還會劇烈掙紮,可現下已然神情麻木,只自顧自躺着,絲毫未有反抗的舉動。
一共四五個人,有男有女,身着黑甲,腳步淩亂地走到了江遺雪的囚車旁。
幾道聲音模糊地響起。
“……”
“這就是王上點名要的那個人。”
“我昨天看了,長得和神仙似的。”
“哪有那麽誇張,你吹牛的吧。”
“你還別不信,你自己上前去看。”
“将軍不讓我們靠近他,你敢你去。”
“一個個的還嫌不夠累,趕緊查了快走。”
“這不是就看看嘛……“
“……”
幾聲抱怨模糊地響起,一道腳步聲靠近他的囚籠,明明他被鎖住的腳腕就在眼前,卻仍舊伸手進來扯了扯那根鎖鏈。
江遺雪瑟縮了一下,霎時握緊了雙拳。
好在那人并未再有下一步動作,把那鎖鏈扔開,探究似地看了看他埋首膝中的臉,又招呼着剩下幾人離開了。
他這才暗自松了一口氣。
“要不說你命好呢?”
另一邊,江遺玉怨毒的聲音再次響起,他躺在囚車內,衣衫淩亂,眼神死死地盯着他,嘴裏都是恨毒之言。
江遺雪只當沒聽見,依舊一直埋首膝中,等待兵卒徹底離去。
直到天色徹底暗下來,江遺雪才放松了一些,伸手去摸着懷中的紙包,再次确認它的存在,心止不住的沉下去。
許是湛盧真對他們的态度過于散漫,導致兵卒也并未重視令茲王的命令,言行舉止也越來越輕浮大膽,從一開始的不敢靠近他囚車,到現在已經敢上手,再這麽下去,不知還能撐幾天。
……如果殷上一直沒來,他該怎麽辦。
他相信殷上,可事情沒有絕對,如果她來不及趕到,或是被人阻攔,他也不可能讓自己就這麽被他們送到令茲王面前。
他得給自己選一個結局。
一個幹淨的結局。
……
大約到谷雨的時候,車隊徹底出了東沛邊城,出城的那一刻,一路漸趨麻木的衆人也情緒激動起來,一個個面色灰敗的抓着木籠,眺望着越來越遠的城樓。
離開這座城,就徹底離開故土了。
前路如何?前路如何?
不想死的人該怎麽活?
不想活的人又能怎麽死?
……
向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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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定?”
少天藏府內,殷上面色不虞,聲音飽含冷意地問了一句。
前來傳消息的林泊玉點了點頭,說:“确定,令茲王派遣了心腹侍衛前去接人,已經出發了,不出三日就能與湛盧真的隊伍會師。”
殷上咬牙道:“色為刮骨刀,這昏君花魔酒病數十年,竟是一點都醒悟不了。”
林泊玉道:“您原本的計劃怕是不成行,若是讓令茲王接到人,我們再去劫車就難上加難了。”
殷上本想等湛盧真進入令茲邊城放松警惕後再出手,可卻沒想到令茲王幾天都等不得,火急火燎地派出了侍衛去拿江遺雪。
殷上只覺得心口似乎有一把火燒上來,恨不能當即殺了他洩憤。
半晌,她才緩了一口氣,說:“來不及了,現在就出發,此事晉呈頤和我去,你在少天藏府主事。”
林泊玉應是,又問:“亓徽衛要調遣嗎?”
殷上思忖幾息,當機立斷道:“将三國邊城的亓徽衛調遣出來,暗部行事,明部留守,盡力而行,首要之事就是隐匿身份和行蹤,若有意外便直接撤退,切勿逗留。”
“是。”林泊玉應聲行禮,确認了命令,腳步不停地往門外走去。
吩咐完畢,殷上也立刻整肅行裝,差人通知了晉呈頤,二人輕裝簡行,當即便朝三國邊境而去。
……
像是應和着心情,剛到三國邊境的時候,天氣直接變了臉,原本燦爛的晚霞隐去,化作了一層層陰雲,沉沉地壓下來,幾乎讓人難以呼吸。
殷上和晉呈頤隐匿在山林之中,與押解俘虜的人馬一上一下并行。
她已經看見了江遺雪,對方原本就纖弱的身體好似又瘦了,木木地靠在囚籠一角,雖看不清對方的臉色,但也知道必然好不到哪裏去。
她暗自咬牙,想起上次見面時他瓷白玉雪的模樣,心裏翻湧出一絲戾氣。
半刻鐘不到,天色徹底暗了下來,狂風穿過林間,發出陰森森的怒號。
只幾息,豆大的雨點就打落了下來,轉瞬把兩人澆透,殷上、晉呈頤并未有什麽反應,依舊盯着山坡下逐漸停下來的隊伍。
這場大雨來得太突然,他們有些亂了,正冒雨紮營,俘虜被抛在一邊,暫無人看管。
晉呈頤見狀,輕聲道:“不如現在去?”
殷上搖搖頭,說:“他周圍還有人。”俘虜的囚車擠做一堆,若是她就這麽下去把江遺雪救走了,難保他那些兄弟姐妹不會橫插一刀。
聞言,晉呈頤也覺得有理,繼續和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坡下的動向。
約過了半刻鐘左右,幾個兵卒拿着什麽東西跑了過來,兩個一隊,分別跑到一個個囚車旁邊,展開手中的東西。
是油布。
幾輛囚車很快被嚴嚴實實地包裹好,雨勢漸大,那些兵卒完事之後便匆匆跑回了營地,只有江遺雪那邊,磨磨蹭蹭的一直未曾離去。
殷上凝目望去,見一個兵卒走至那囚車背後,突然伸手揪住了江遺雪的頭發,迫使他揚起臉,緊接着是一聲巨大的電閃雷鳴,他的臉龐被頃刻照亮。
殷上持械的手驟然收緊,用盡全力克制自己。
天色複又暗下來,只有暴雨劈裏啪啦打在地上的聲音,那兵卒收了手,似乎與囚車那邊的同袍在說話,江遺雪掙脫束縛,一下子縮到角落裏。
很快,他們倆似乎達成了什麽共識,一左一右地伸手去拉那油布,嚴嚴實實地蓋在囚車上,把自己的身形也包了進去。
殷上霎時心跳如雷,立刻反應過來那兩個人要幹什麽,忙壓低聲音喝道:“走!”
晉呈頤一個箭步沖了下去,瞬間落到了那囚車不遠處。
“油布還沒遮好?!”
這一聲宛若驚雷,驟然打斷了那油布內的動靜,兩個人影匆匆掀布出來,胡亂地朝他看了一眼,立刻心虛地低下了頭。
晉呈頤神态自若,聲音嚴厲,繼續道:“你們倆想幹嘛?!膽子肥了?這是王上要的人!都給我回去領罰!”
“是、是!”黑暗裏傳來兩聲應和,兩人胡亂地點點頭,立刻越過晉呈頤向營地跑去。
作者有話說:
寫得我自己都緊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