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前程渺渺鬓斑斑(1)
第26章 前程渺渺鬓斑斑(1)
◎接收流民重遇舊識◎
殷上與母親商議選定的邊城為川岚城, 也就是她将江遺雪帶回亓徽後停駐的那個小城。
她帶了一小隊人馬,輕裝簡行,于四日後趕到了此地, 前來接見的駐守此城的守軍将領叫做沈确,看着二十五左右的年紀,眉目疏朗,落拓不羁。
殷上在之前已經給他發過密報, 言明了自己要做的事情, 他也就川岚城內的具體情況給她寫了回信, 道此地為序戎、東沛、亓徽的三國交界處,地處關鍵, 沒有戰亂的時候也會與別國互通有無,所以這邊很多門店都是亓徽特産的糕點、飾品等, 一度很是繁盛, 但如今東沛、序戎兩國都沒了, 城外全是流民,城內的生意也慘淡下來,不過幾個月,城內的人口都驟減了許多。
來之前, 她已經派人在城中張貼公告, 道如今戰事頻發,亓徽也不能高高挂起, 決定濟民赈災,從即日起, 暫免川岚城的所有賦稅徭役, 且據每一戶的具體情況下發錢糧, 要求川岚城的百姓們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開戶濟民, 但若實在不願意的也不強求,錢糧還是會照發,從張貼公告的這日起,整個城中也會有官兵巡邏,維護秩序。
此次帶來的赈災錢糧一共折銀四十萬兩,十之有一已經直接下發給了川岚城中的百姓。
這邊沈确正與殷上議事,那邊川岚城的令使陳迩才匆匆趕到,見殷上身邊跟着兩個人,一個似乎是她的貼身內官,一個卻用布圍着臉,看不清容貌,她匆匆行禮,衣袍之上全是塵土,整個人都灰撲撲的。
殷上問:“你這是怎麽了?”
陳迩擺擺手,道:“沒事,殿下,我上午正帶入往各家各戶查看情況呢,這入秋了,天幹物燥,川岚山多,沙塵也多,在外面待久了就這樣。”
殷上道:“辛苦了。”
陳迩笑了笑,說:“不辛苦,此番錢糧豐足,城中許多生意人,互市做不了之後很是慘淡,如今又是免除賦稅又是補貼錢糧,他們都感恩您,何況那些流民……唉。”
她眉目之間出現憐憫,又道:“不知您上城牆看過了嗎?下面烏壓壓的全是人,進不來,有時候會拿石頭砸門,到了晚上城外都會有哭聲,前幾個月我和沈将軍一直差人往下扔吃食,但也維持不了多久,如今您來了,便都好了。”
殷上皺了皺眉,說:“施糧的棚子都搭好了嗎?”
陳迩點點頭,說:“按您說的,願意出力的各戶百姓門口都搭了,分散開來,避免擁擠。”
殷上說:“好,每個糧棚前面都安排兩個兵士,未□□民傷到百姓,城中的藥鋪大夫呢?”
陳迩說:“也都安排了,願意出力赈災的都搭好了診位,且錢糧都發到了手。”
話到此處,事情便都齊備了,殷上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說:“你們倆都辛苦了,此事若成,重重有賞。”
陳、沈二人忙行禮道:“多謝殿下。”
……
議事畢後,幾人登上了城樓,殷上皺着眉頭往下看了一眼,幾乎頭皮發麻——正如陳迩所說,底下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粗略估計都有數萬,此刻都挨挨擠擠地堆在一起,一聽城樓上有動靜,紛紛擡起頭看,一張張面無表情的臉上滿是麻木。
殷上被幾萬雙如此的眼神看了一眼,只覺得心髒都窒悶起來。
好幾息,她才退後兩步,朝陳迩點了點頭。
陳迩便擡步站上城樓,對下面揚聲道:“我等接到朝中軍令,願開川岚城門赈濟!”
此言一出,底下是一片騷動,許多人搖搖欲墜地站了起來,眼裏終于迸發出一絲希望。
陳迩繼續道:“我長話短說,開城門後,希望大家不要争亂!我以官職擔保!每個人都會有吃的!每個人都會有水喝!只要大家不要争亂,以免自傷互傷!”
話畢,底下傳來熙熙攘攘的聲音,都是點頭或是在說‘好’,只不過沒有力氣,連聲音都是虛弱的。
見狀,沈确便走下了城樓,擡手揮旗,揚聲道:“開城門——”
城門應聲而開,門外的人似乎沒想到竟然真的開了,愣了好一會,才互相扶持着挨挨擠擠地走了進來。
人群如流水般湧進來,速度不快,不知是真的沒有争亂還是沒有力氣争亂,殷上站在城樓上看着下面的場景,心中湧起一種難言的震撼,舉步就要朝城樓下走去。
林泊玉忙拉住她,問:“殿下,您要下去?”
殷上說:“我去看看。”
林泊玉道:“不如等一會兒,現在剛開城門,怕是太亂。”
殷上拂開她的手,看了一眼江遺雪,道:“你留在這護着他,等會兒再下來。”
聞言,江遺雪上前一步,還待說什麽,殷上就匆匆地下去了。
她跟随那些兵士一下子彙入人群,又逆着人流往外走,時不時扶一把将要倒地的人,将他們送至人群外邊,又差人送去醫館藥鋪。
她穿了一身黑衣,明明于人群中并不顯眼,江遺雪卻能一眼就看到她,目光始終牢牢追随着她的身影。
約過了半個時辰,流民已經差不多都進入了城內,江遺雪便走下了城樓,與殷上一齊向城外走去。
那一片地方髒亂不堪、惡臭難聞,血跡、嘔吐物、屎尿不一而足,甚至還有一股屍體的腐臭味。
外面還有不少人,只不過遠遠望去,都是躺倒在地,奄奄一息。
殷上朝兵卒下令道:“全都查一遍,活着的送進城,死了就先拉到一邊,到時候一齊收殓。”
那些兵卒應是,匆匆地從她身後向前散去。
四周嘈雜不堪,人聲鼎沸,她站在原地,卻感覺到了一種龐大而窒息的寂靜,一股冷意從心底泛上來,幾乎讓她站不住腳。
……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帶着幾人回到城中,與沈确、陳迩二人一齊加入了兵卒,于糧棚中施糧。
殷上不僅準備了粥食,還準備了黍餅、麥飯等兵卒行軍時候吃的幹糧,雖則口味寡淡,但對于這些人來說,口味都已經不算事了,能吃飽活下去才是現下的頭等要事。
糧棚位置分散,又多,再加上還有百姓出力,人手足夠,是以并未發生他們擔憂的争亂之事,一切都按照殷上預料中的走向發生。
一直忙到了月上中天,糧棚前挨擠的人才不多,殷上讓他們輪流換班,回到了官驿與沈、陳二人議事。
“今日只是一小批人,川岚城開門施糧之事一經傳出,東沛、序戎受到戰亂波及的百姓就都會朝這邊來,即日起日夜巡防,以免出什麽問題。”
沈确應是,又道:“殿下,不若讓鄰城也開城門?也好緩和一下川岚的壓力。”
殷上搖搖頭,說:“不行,開得城門多了,難免有照看不到的地方,不僅不能開,還得要求他們緊閉,”她被提點,對林泊玉道:“你現在通傳各方,川岚的其他大門也不許開,亓徽濟民,只能開這一扇。”
“是。”林泊玉立刻點頭,腳步匆匆地出去辦了。
殷上又對陳迩道:“大約十日後,你再為城中濟民的百姓散發錢糧,出力多的多發,出力少的少發,未出力的就按最低數額發。”
陳迩點頭,點頭應下了。
殷上又站在原地思忖了片刻,問身邊的幾個人:“還有什麽沒考慮到嗎?”
幾人想了想,都覺得已經萬事俱備了,直到江遺雪開口道:“川岚雖然少雨多沙塵,但他們仍需一個遮避之地。”
“對,”殷上點點頭,對沈确道:“棚屋還得繼續搭,現在剛入秋,暫不懼寒風,先按糧棚的标準搭建,爾後慢慢穩固——現在就去!”
“是。”沈确點頭,立刻轉身出去了。
見此事緊急,陳迩也連忙告退,跟着沈确出去幫忙了。
一時間,營帳內只剩下殷上與江遺雪兩個人。
她臉色有些蒼白,江遺雪知道她累壞了,替她擦了擦臉上的塵土,柔聲說:“要抱一下嗎?”
殷上勉強勾起唇笑了笑,張開手臂把他用力地抱進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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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了一夜,第二日卯時不到,二人又出了官驿,回到了城樓門前的營帳。
棚屋已經搭起來不少了,先是貼着城牆根搭了一排,又挨挨擠擠地往外搭,縫隙都是小小的。
沈确和陳迩都随着兵卒在揮汗如雨地幹活,殷上見了,便讓林泊玉随江遺雪繼續去糧棚處幫忙,自己則留在這幫忙。
搭棚屋是個又累又枯燥的活,砍木頭、茅草、搬木頭、編茅草,又要夯土,搭建,即便是按最低标準來,也要廢去很多功夫。
殷上不會編茅頂,就随着兵士一塊搬木頭,她未言明身份,那些兵卒也不知道她是世子,還指揮她一塊幹活,沈、陳二人見了頗為慌張,但見殷上自己沒說什麽,還乖乖去了指定的位置,便也沒再往前,只自己幹自己的。
一連十幾日,就都是這樣的日子,不過到了後面,有些流民恢複了一些力氣,感恩他們,會來幫些力所能及的忙,整個進程便也加快了不少。
然即便是這樣,棚屋還是不夠,自從亓徽開門施粥,許多地方的流民便開始往這邊來,川岚城樓下的人就未斷過。
到了第二個月的時候,殷上便再次命人貼了公告,言明此地不會無條件、無休止的施糧下去,即日起到立冬之前,願入亓徽籍的人,可于官府門前領到錢糧,勘驗身份,登記造冊,不管是留在川岚還是去往亓徽各城,都有文書通行,此後便與亓徽百姓一樣,可以入仕參考,安居樂業。待立冬之後,依舊可以入籍,卻不會再有錢糧發放。
此外,公告上另又注明,若有願意入伍者、有才者,也可以去往官府參加簡略的文武考校,由官府會為你安排前路。
公告一出,又由陳迩帶領手下大小官員在棚屋處宣揚,為不識字的百姓逐一解釋,一時間,官府門口門庭若市,挨挨擠擠的百姓把大門處圍的水洩不通。
此番殷上正坐在官府的堂屋處處理公文,大門外是沈确、陳迩及幾個官員組成的考校處,幾人文武相濟,對前來報名的人進行簡略的篩查。
約莫過了一個多時辰,一個官員突然走了進來,行了個禮正要說話,又遲疑地看了看屋中的江遺雪和林泊玉。
殷上便道:“沒事,說吧。”
那官員點頭,上前兩步,還是壓低了聲音,說:“有人要見您,自稱是序戎王卿。”
殷上眉目一怔,和身邊的江遺雪對視了一眼,道:“沈越西?”序戎被滅,只有沈越西沒被俘去令茲,殷上一直以為是湛盧博顧念舊情放了他,沒想到竟是自己逃走了。
那官員說:“不清楚名姓,但想來應該是。”
殷上問:“他人現在在哪?身邊有別人嗎?”
那官員道:“就在官府門外,孤身一人,且分外孱弱,應該也是跟着流民過來的。”
殷上道:“好,直接帶他上來見我。”
那官員應是,腳步匆匆地下去了。
沒一會兒,那官員就帶着一個衣衫褴褛之人走上前來,那人渾身髒污,瘦骨嶙峋,殷上看了好半晌,才把他和曾經的序戎王卿聯系起來。
沉默了一會兒,殷上道:“你下去吧,把門帶上。”
那官員應是,恭敬的推下去了。
沈越西已然沒了曾經不可一世的模樣,眼裏俱是恐懼,遲疑地看着她。
殷上面無表情地看回去,問:“不是你要見我?”
沈越西聲音嘶啞,開口道:“我知道一件你想知道的事情,和你換些安身立命的銀錢。”
殷上問:“你知道我想知道什麽?”
聞言,沈越西擡頭瞥了一眼她身側包着頭臉的人,喊道:“江遺雪。”
那個身形一頓,绀青色的眸子望過來,并未否認。
沈越西繼續道:“序戎已滅,我也沒有争的心氣了,只要你給我錢,能讓我這輩子隐姓埋名安穩的生活——這件事事關江遺雪,你要不要聽。”
殷上眉目冷漠,盯着他,似乎在思考他話語中的真實性。
江遺雪皺了皺眉,道:“別信他,殷上,有什麽事是他知道你不知道的。”
沈越西立刻急了,忙道:“定周璞蘭臺!那日周垣生辰,屋後水榭之事!”
此言一出,殷、江二人都變了臉色,目光像利劍一樣向他射去。
作者有話說:
安得廣廈千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