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入宮(三)
第24章 入宮(三)
她自風中而來, 衣裳發絲被風吹皺,卻更顯林下風致,驚豔得讓人移不開眼。
她着了石榴紅的裙子, 衣裳是杏子般的白色, 頭上梳了靈蛇髻,簪着合歡花攢金絲步搖,眼角點着一顆殷紅的淚痣,一雙眸子盈着月色,仿佛一汪湖泊旁栽了一株芙蓉花, 整個人便如朝霞映雪般明媚。
“菱,菱歌?”宋雅芙有些不敢認, 面前的女子分明是菱歌, 可不知為何, 她竟與平日裏不同了許多。
菱歌笑笑, 走到陸老夫人面前,極認真的行了禮。
陸老夫人仔細盯着她,直到蘇纨提醒,她才想起要讓她起身。
“去吧。”陸老夫人道。
菱歌點點頭, 道:“是。”
言罷, 她便随着蘇纨等人一道朝着馬車走去。
陸辰安走過來,道:“我扶你。”
菱歌笑笑,道:“多謝二表兄了,不過這一次, 我想自己上去。”
陸辰安一怔, 她便已上了車, 徒留他望着她的背影出神。
曹嬷嬷見狀,笑着向陸老夫人道:“奴婢瞧着這模樣, 只怕老太太要心想事成了。”
陸老夫人眯了眯眼睛,幽幽道:“是麽?我倒覺得,這希望越發渺茫了。”
曹嬷嬷道:“老太太是怕表姑娘今日中了選?”
陸老夫人搖搖頭,道:“若她不點那淚痣,今日必中選無疑。可那淚痣一點,便太過妩媚了。娶妻娶賢,陛下和皇後不會容她做太子妃的。”
曹嬷嬷道:“如此看來,便是表姑娘無心于此了。那為何老太太還憂心呢?”
陸老夫人道:“将來你就會明白了。”
曹嬷嬷見馬車皆離開了,才扶着陸老夫人緩緩往府裏走去。
臨到府門前,陸老夫人又停下了腳步,朝着馬車遠去的方向看去,道:“我總覺得……她不會再回來了。”
曹嬷嬷笑着道:“表姑娘不回來,還能上哪去?便是當真選中了,也得回來學規矩呢。”
陸老夫人沒說話,只是垂了眸,款款朝着府裏走去。
*
宮宴設在避水亭。這是陛下之前做太子時候住所崇質殿旁的一座亭子,雖不算奢華,卻是陛下極喜歡的地方。
“聽聞陛下十日裏倒有三、五日住在這裏的。”陸盈盈低聲道。
話沒說完,便見蘇纨沖着她搖了搖頭。
陸盈盈趕忙住了口,有些倉惶的看了看周圍,見都是自家人,才略略安下心來。
最前面引路的宮女似是渾然未覺,連步子都沒亂一分,背脊依舊挺得筆直。
菱歌沖着她微微點了點頭,示意她稍安勿躁。
陸盈盈低聲道:“表姐,你是第一次進宮嗎?為何我覺得你好像對這裏都很熟悉似的?”
她聲音壓得極低,只有臨近的蘇纨等人能聽到。她們聽着,不覺擡起頭來,等着菱歌回答。
從踏入宮廷的第一步起,菱歌便太不同了。所有人都戰戰兢兢,所有人都顧惜身邊宮人對自己的看法,所有人都亦步亦趨,生怕走錯一步,可偏偏菱歌不是這樣。
她不是表現得不好,而是表現得太好了,太自然了。
這一切本沒什麽問題,可于她,卻是大大的問題。沒有人會相信,一個出身小官之家,來自應天府的姑娘在面對皇宮時,能表現得如此淡然。
菱歌笑笑,正要開口,便見前面引路的宮女停了下來,轉身道:“此處便是避水亭了,請各位貴人進去吧。”
言罷,她便行禮離開了。
避水亭中隐隐傳來絲竹管弦之聲,此時,便再沒人有心情在意菱歌的答案了。
蘇纨和宋文清不由得緊張起來,她們相視了一眼,方道:“進去吧。”
菱歌走在最後,可當她踏入避水亭外洞門的一瞬間,她還是不自覺的攥緊了衣裙。
那些想見的、不想見的人如走馬燈一般在她腦海中閃爍着,現實與她的記憶交織在一起的,讓她一時間有些分不清楚,此時是五年前,還是現在。
見他們一行人進來,衆人都齊齊看了過來,饒是見慣了美人,在看到菱歌的一瞬間,衆人還是不自覺得呼吸一窒。
在場想要入選太子妃的姑娘們在看到她眼角淚痣的那一瞬間,才略略松了一口氣。
太子妃自然要美,可若是美得近乎妖媚,就大可不必了。
菱歌随着蘇纨等人一道在位置上坐下來,一擡眸,正對上楊惇的目光。
他唇角噙着笑,眼底幹淨而澄澈,一如當年。
“阿瑤!”
好像下一秒,他就該這樣喚她的。
菱歌的手指微微顫抖着,連茶盞都有些拿不穩。
可他只是沖着菱歌微微颔首,就算是行過了禮。
菱歌将手指攏起,心底卻暗暗松了一口氣,連他都認不出她,想來那些她不想見的人就更認不出她了吧。
她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臉,淺淺一笑。
這五年,她是真的變了很多啊!
*
楊妍坐在楊惇身側,不覺皺了皺眉。
楊夫人握了握她的手,提醒道:“阿妍,禮儀。”
楊妍道了聲“是”,便又恢複了如常的神情。
楊夫人這才滿意的笑了笑,道:“你且放心,你父親已與陛下說定了,饒是旁人再如何千嬌百媚,也越不到你前頭去。”
楊妍道:“阿娘,我只是害怕……”
楊夫人卻沒聽下去,只顧着去與旁的官家夫人應酬去了。
今日來了不少達官顯貴,甚至說在京城中但凡排得上號的官宦人家,都出現在了這裏。楊敬、霍秉文等人自不必說,連宋文清的兄長宋九安也帶着兩個庶出女兒來了,不過左右他記着妻妾之分,沒敢帶家中的姨娘來。如今宋木樨自不便來,宋雅芙又是個不中用的,宋将離和宋朝顏便是宋九安最後的指望了。
楊妍有些不安的看向楊惇,只見他神色淡然的飲着茶,好像無悲無喜,根本沒什麽能亂他心緒似的。
“阿惇,你今日來,是因為她麽?”她輕聲問。
楊惇喜靜,慣常是不肯參加這些宴會的,陛下知道他的秉性,便也不為難他。可今日,他卻同意來了。
楊惇道:“阿姐既知道,為何還要問呢?”
“可她不是……”楊妍沒說下去,只道:“你答應阿姐,起碼在今日,在這宴席上,不要和她接觸。”
楊惇側目看過來,雖未開口,她卻知道他想問什麽。
楊妍道:“不能讓旁人知道你待她不同。你的軟肋,就是楊家的軟肋。”
楊惇沒說話,只低下頭去斟着茶,眼底卻一寸寸的黯了下去。
*
菱歌是孤女,縱然生得國色天香,也再沒什麽人來和她搭話。菱歌也樂得清靜,便只聽陸盈盈和宋雅芙有一句沒一句的聊着天。
她們兩人都是初次入宮,自然有看不完的熱鬧,聊不完的話題。
“也不知今日皇後娘娘會不會出現……”陸盈盈輕聲道。
宋雅芙的眸光在觸到宋家那兩個庶女的瞬間寒了幾分,壓低了聲音道:“嫡庶有別,寧貴妃再怎樣得寵,于太子殿下的親事上,陛下總得聽聽皇後娘娘的意思。”
“是啊,說到底皇後娘娘才是中宮之主。”陸盈盈說着,狠狠瞪了宋将離等人一眼,道:“陛下再怎樣也不會選庶女做太子妃,也不知她們來個什麽勁。”
“總有人看不清自己的身份,上趕着來湊數呢。”宋雅芙道。
正說着,便聽得宮人悠長的聲音“陛下駕到!”
原本剛有些生氣的避水亭便立即恢複了寂靜,衆人皆垂眸噤聲,等待着大明王朝的主人來臨。
與菱歌想象的不同的,是陛下并非從避水亭外而來,而是從避水亭臨近的暖閣中來的。
她微微擡頭,目光漸漸凝在陛下身上。
他與她記憶中,也大不相同了。好像衰老了許多,人也比在南宮時更瘦,整個人都有一種衰敗之象,仿佛風一吹,他就會散去了。
寧貴妃扶着他,小心翼翼的向前走着,她鬓邊的步搖微微搖晃着,配合着他的步子,兩人看上去不像夫妻,倒像祖父與孫女。陛下過分得老,而寧貴妃又過分得美麗了。
霍初語跟在他們身後,承接着衆人審視的目光,一臉得意。
宋雅芙和陸盈盈恨恨的避開了目光,故意低下頭去不看她。
“皇後還沒到嗎?”陛下坐下來,環顧了四周。
宦官高潛回道:“已派人去請了。”
“你幹爹可好些了?”
高潛道:“幹爹已大好了,只是還有些咳嗽,怕傷了龍體,這才不敢來赴宴。等再過些時候,便可來侍候了。”
陛下笑笑,道:“他也老了,該好好養養。你們年輕人勤謹着些也就是孝順了。”
“正是呢。”高潛迎合道。
“唔?”陛下道:“太子呢?”
他說這話的時候極是威嚴,讓菱歌終于想起,他并不是一個尋常的老人,更不是她當年在南宮時見到的和氣的叔叔。
是啊,他怎麽會和氣呢?他殺了那麽多人……
菱歌低下頭去,攥緊了衣裙,她用力的閉上了眼睛,想要把那些可怖的記憶從腦海中驅趕走。
可她做不到……
她只覺得滿目猩紅……
“父皇,兒臣在這裏。”
耳邊驟然響起熟悉的聲音,菱歌猛地擡頭,只見一個年輕男子走了進來,他眉目清秀,一身錦袍,本該是天生貴胄,卻偏偏身形卻有些不穩,眼底更是隐隐氤氲着醉意。
他回着話,腳下一個趔趄,身邊的宮女像是早有準備似的,一把扶了上來。而他就順勢靠在她身上,面帶笑意。
這副纨绔樣子任誰看了都要搖頭的,更何況,他還是一國儲君。
陛下果然沉了臉色,道:“還不快入座!”
“是。”他答得倒是恭敬,只可惜是嬉皮笑臉的。
他身邊那宮女扶着他走到座位旁坐下也不離開,就跪坐在他身旁侍奉着他。
“她就是鄭兒吧。”身邊傳來姑娘們的低語。
菱歌這才想起,她從前在應天的時候就聽說過這位鄭兒姑娘的事情。她是太子身邊最得寵的宮女,說是宮女,其實也和侍妾差不多了。據說太子一日都離不開她,衣食住行都是由她照料的。
從前倒未曾聽說過太子身邊有這樣一個人,想來都是她離開京城之後的事了。
不過細細看去,那鄭兒姑娘的确溫婉可人,侍奉太子也很是盡心,太子喜歡她也是常事。
菱歌無所謂,卻不代表旁人也這麽想。在場的姑娘們雖滿足你的吃肉要求就來扣群裙物尓似究呤霸一九貳早已知道太子身邊有這麽一個人,可聽說過和親眼看過總是兩樣的,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未婚夫婿和旁的女子如此親昵,任誰都覺得折磨,更何況這些姑娘都是家中嬌寵慣了的,自是更加受不了了。
當場便有幾個姑娘灰敗了臉色,唯有楊妍神色淡然,依舊含着笑意,舉止更是端成。
“這鄭兒明明生了張嬌憨敦厚的臉,明明已是十七、八歲的年紀,臉上卻還有嬰兒肥,偏那雙眼睛慧黠得緊,竟不像是她能生出來的。”陸盈盈低聲道。
宋雅芙道:“還真是……她姿容平平,也就這雙眼睛好看。我怎麽覺得,她這眼睛和菱歌的很像呢……”
蘇纨清了清嗓子,嗔道:“不許胡說!”
陸盈盈和宋雅芙趕忙斂了笑意,道:“是。”
太子自然聽不到旁人的議論,他只是戲谑的看了楊妍一眼,依舊去吃鄭兒手中的果子。
鄭兒微微一躲,可指尖還是落在了他嘴裏。
她收回手指,唇角卻微微揚起一抹笑意。
那笑容帶着一抹得意,像是故意給楊妍和在場的姑娘們看的。
如此香豔的場景,菱歌實在不忍細看。她低下頭去,想要取一塊茶點吃,卻聽得霍初語不緊不慢道:“沈姑娘這是怎麽了?竟敢對太子殿下如此不敬嗎?”
菱歌擡起頭來,只見霍初語居高臨下的睨着她,得意得緊。
在觸到她目光的一剎那,霍初語有一瞬間的不安,又很快穩住了心神,強自道:“怎麽?沈姑娘慣常伶牙俐齒,此時倒說不出話來了?”
寧貴妃冷聲道:“初語,不得生事!”
霍初語道:“長姐,我也是替太子殿下抱不平罷了……”
“住口!”寧貴妃打斷了她。
陛下安慰着拍了拍寧貴妃的手,道:“無妨,初語一貫坦率,朕倒欣賞她這一點。”
寧貴妃抿着唇,默然不語,可眼神卻有些微涼。
霍初語嬌聲道:“陛下明鑒,方才沈姑娘看向太子殿下的目光實在是鄙夷得緊,初語看不下去,這才忍不住說了。陛下,臣女如此,算不算路見不平?”
陛下笑着道:“初語是畫本子看多了,朕有時候真不知道你們這些年輕人腦子裏在想些什麽。”
他說着,話鋒一轉,沉聲道:“不過,這位沈姑娘說說吧,為何不敬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