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處子
第26章 處子
煙火漸漸沉寂下來, 可衆人的心緒卻再也無法平靜。
想到也許經此一事,陛下心中可能已有了太子妃人選,想要參選的姑娘們便蠢蠢欲動起來。
酒過三巡, 她們有的由父兄帶着給陛下敬過了酒, 妙語連珠又不失分寸的說了敬酒詞,有的獻上了技藝,或彈或舞,好不熱鬧。
趁着無人在意,菱歌悄悄站起身來, 沿着六棱石子路出了亭子。
只一牆之隔,便是熱鬧紛雜與安靜黑暗的界限。
宮中雖早已上了燈, 可因着此處偏僻, 便只有每十步一盞的宮燈照明, 像是無數星子, 一路的亮下去,卻并不刺眼,反而朦朦胧胧的,宛如隔着紗。
菱歌從前雖不常進宮, 卻也來過幾次, 宮裏的擺設結構多年不變,憑着記憶,她也能很輕松的在這黑暗中游走。
她記得……再往前面走,就到長春宮了。
菱歌腳下不停, 心卻漸漸揪了起來。
她腳下一頓, 見四下無人, 才繼續朝前走去。
果然,走到石子路的盡頭, 轉過假山,長春宮便在眼前了。
這裏僻靜得很,宮門緊緊鎖着,連“長春宮”的牌匾都寥落得緊,閑閑的挂在門廊上,借着月光,能看出上面積了一層薄灰。
沒有宮燈,也沒有守衛的人,也就只有這一座冷寂的宮殿而已。
菱歌心裏發酸,腳下也如灌了鉛水一般,挪不動步子,只是靜靜的望着這牌匾。
五年前,這裏可是整個皇宮最熱鬧的地方啊!
而如今,所有的記憶都連同那個寥落的人一起,被鎖在裏面了。
倏地,裏面隐隐傳來笛聲。
“太子……哥哥?”她的嗓音有些啞。
沒有人回答她,只是笛聲,也只有笛聲。
“沈姑娘。”有人在她身後喚她。
菱歌一驚,趕忙收斂了心情回過頭來。
“高公公?”菱歌方才在宴席上見過他,他是陛下身邊的掌事太監高潛。
他不過二十多歲的年紀,做事已十分老道,也正因此,才能被選在陛下身邊侍奉。
高潛道:“此處偏僻,沈姑娘大約是走錯了路,奴才特來引姑娘回去。”
菱歌道:“我正愁不知如何回去,有勞高公公了。”
高潛沒說話,只微微颔首,便轉過身去,引着菱歌向前走去。
菱歌跟在他身後走着,心裏卻有些不安,她小心翼翼的擡眸觑着他的神情,卻什麽都看不出來。
是了,似他這般常年在宮中浸淫的人,自是不會輕易讓人看出自己的心思的。
菱歌只能硬着頭皮随他一道回到了避水亭。
她有些不安的坐回位置上,盤算着若是陛下問起,她該如何作答。
果然,陛下見高潛回來,便道:“事情可辦完了?”
高潛點點頭,道:“陛下放心。”
陛下幽幽問着,聲音隐在了驟然響起的絲竹之中。
菱歌見他遠遠的看了自己一眼,趕忙低下頭去,還好,陛下并未問起她。
“既然知道怕,就該收斂着些。”
陸庭之冷峻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菱歌捏着果子的手頓了頓,含混着道:“我不愛看這些,便出去透透氣。”
陸庭之沒說話,目光卻掃過陸盈盈等人興奮的臉。
菱歌知道他在想什麽,便搶白道:“應天自是比不得京城繁華,我雖沒見過這些,可私下裏卻是更愛安靜的。”
陸庭之把玩着手中的酒盞,道:“是麽?”
“自,自然。”
菱歌來了京城沒多少日子已出去逛了好幾次,說出這話來便有些心虛,還好,陸庭之并未問下去。
菱歌松了一口氣,卻看見宋九安帶着宋将離等庶女走了過來。
宋雅芙警惕地攥緊了衣裙,陸盈盈忙護在她身前,一副劍拔弩張的模樣。
宋九安停在宋雅芙面前,沒好氣的看了她一眼,道:“丢人現眼!來了也不知道要去向父親請安嗎?沒得讓旁人笑話!”
宋雅芙自小被責罵慣了,一見宋九安,再有主意也全都忘了,只怯生生道:“是父親要趕我出門的。”
陸盈盈不敢忤逆長輩,便只恨恨的瞪着他。
宋文清站起身來,溫言道:“兄長,這裏是宮裏,再如何也不該在這種地方教育孩子,更何況,這件事也并非錯在雅芙一人。”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宋九安有些急躁,眼看着就要控制不住,陸辰安和陸予禮都做好了準備,若是他再有什麽出格之言,他們就算落個不顧孝悌的名聲,也要把他按到陛下面前。
“宋大人是來興師問罪的嗎?”陸庭之淡淡看過來。
他并未起身,只是微微側目,就足夠衆人膽寒了,連在獻舞的舞伎都險些亂了步子。
宋九安賠笑着道:“庭之啊……”
陸庭之眸子一寒,宋九安趕忙改口道:“陸大人,雅芙這丫頭氣性太大,我不能不管教她啊。”
陸庭之看向他,道:“宋大人如此說,是來問我陸家的罪了?”
“不,不是,當然不是!”宋九安否認道:“陸家替我照顧女兒,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此次是特來感謝的,特來感謝的……尤其是要感謝陸大人呢。”
陸庭之道:“我未曾照顧,不敢居功。倒是兩位叔母很是盡心,宋大人要謝,也該謝她們。”
“這是……自然。”宋九安不情願的看向蘇纨和宋文清,堆着笑臉道:“多謝蘇夫人和小妹。”
蘇纨道:“宋大人不必客氣,我們也是盡盡做長輩的本分罷了。”
宋文清白着臉道:“兄長也該收斂着脾氣,這樣冷的天,無端地把孩子趕出來,若非陸家幫扶,雅芙連今日來赴宴的這身衣裳都湊不出來……”
她嘆了口氣,道:“若非陸家上下關懷,只怕今日讓衆人笑掉大牙的就是宋家了!”
宋九安這才細細打量起宋雅芙的衣裳首飾來,發現她從頭到腳的行頭果然都是新制的,而且價值不菲,遠比宋雅芙在宋家時穿得體面。
宋九安面上有些讪讪,倒是他身後的宋家庶女們羨慕起宋雅芙來。
宋九安官職不大,在京官中只勉強排得上號而已,因此宋九安雖寵她們,卻也沒有多少銀子給她們花用,平日裏她們也算是掐尖,将宋雅芙這個嫡女遠遠的比了下去,如今瞧着,卻大不如她了。
宋朝顏幽幽道:“難怪長姐不願回來,姑母待她也太好了,不說旁的,便是她頭上這支紫玉釵,便是我們不能有的。”
宋将離贊嘆道:“是啊!”
菱歌聽着,心裏一咯噔,剛想打岔,卻見陸庭之的眸光已然一黯。
他望着自己,唇角涼薄的勾起,看得人心底發寒。
“陸……”菱歌一語未了,他便已站起身來。
衆人見他起身,都住了口。周遭的空氣也因此而涼了幾分。
“宋大人,”陸庭之陡然道。
“是!”宋九安下意識的應道,全然忘了自己是陸庭之的長輩。
“本官近來總覺得周遭聒噪得緊,不知大人能否為本官解憂?”
果然是陸庭之,不怒自威。這話說得不緊不慢,宋九安卻已汗流了滿面,全然沒了方才的氣勢。
“這……容我想想……”宋九安道。
陸庭之淡淡道:“大人盡可慢慢想,只是本官一向沒什麽耐心。”
宋九安道:“下,下官想好了……下官這就帶這幾個不懂規矩的丫頭回去。”
陸庭之沒說話,自然也就不算反對。
宋九安見狀,忙道:“你們兩個多嘴多舌的東西!還不快随我回府去。”
宋将離和宋朝顏不明所以,可有了宋木樨的前車之鑒,她們算是怕陸庭之怕到了骨子裏,便順從着道:“是。”
三人正要離開,卻聽得陸庭之道:“還有一個人,大人怕是忘了。”
宋九安忙應和道:“是,是……雅芙,還不走?”
宋雅芙不願,道:“可是……”
“庭之……”宋文清不安道。
“三叔母放心,宋大人是個懂事的。”陸庭之道。
宋九安看向道:“妹妹,你就放心吧,我回去以後就把雅芙供起來,一個指頭都不碰她!”
宋文清聽着,才略略安下心來,沖着宋雅芙點了點頭。
宋雅芙無可奈何,只得随着宋九安去了。
菱歌心中盤算着如何向陸庭之解釋,見他沒有為難宋雅芙,才略安了心。
突然,宋雅芙不知怎地身子一歪,那鬓邊的紫玉釵便砸在了地上,登即就摔成了三段。
宋雅芙俯下身子,捧起那紫玉釵,難過得眼淚幾乎都要湧出來。
“菱歌……我還不了你了……”她嗫嚅道。
菱歌正想開口,卻聽得陸庭之拂袖道:“碎了倒幹淨。”
“庭之哥哥……”宋雅芙委屈道。
陸庭之卻再沒看她。
菱歌沖着她擺了擺手,她才站起身來,緩緩離開了。
*
經此一事,菱歌也再沒了看歌舞的閑暇意致,只想着挨到宴席結束,只怕要使盡渾身解數,也不知能不能把陸庭之哄好。
想到這裏,她小心翼翼的側目,打量着陸庭之的神色。
可他垂着眸,她什麽都看不出來,只是他周身冷厲的厲害,仿佛全身都在寫着“靠近者死”幾個字。
也是,當他想收斂情緒的時候,便沒人能走近他的心。
如果真有一個人可以做到,那便是菱歌。
趁着夜色,菱歌将案幾之下攏在袖中的手悄悄向着陸庭之的方向移過去,陸庭之似乎沒有察覺,他的睫毛微動,像是掠過了一陣微風,很快又遮住了眼底的顏色,顯得晦暗不明。
菱歌的手指在月色之下顯得越發白皙膩人,她的指甲上染着淡淡的紅色,像是剛掐過胭脂花的花尖。
她剛要靠近他,卻聽得陛下道:“少衡,你來晚了。”
陸庭之一擡眸,只見菱歌不知何時已抽回了手指,怔怔望着來人。
梁少衡?有意思。
陸庭之的臉色實在算不上好看,道:“梁廠公貴人事忙。”
梁少衡橫眉冷掃,道:“東廠為陛下辦事,不敢懈怠,自然比不得陸大人清閑。”
陛下笑着打圓場道:“你們兩個都是忠臣,何苦一見面就掐起來?”
皇後笑着搖搖頭,倒是寶慶公主嬌嗔道:“梁廠公可是榜眼出身,又在禦史臺待過,陸大人再說不過他的。”
提到“禦史臺”這三個字,梁少衡背脊微微有些僵硬,臉色也越發難看起來。
寧貴妃和菱歌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他,又似有不忍一般,很快避開了目光。
梁少衡自然察覺不出菱歌的眼眸,他只是靜靜的望向寧貴妃,眼底靜默流深。
陛下倒是像看不出他的臉色似的,大笑着道:“寶慶說得是啊。”
菱歌不由攥緊了拳頭,她雖不知梁少衡為何會淪落至此,可她知道,他鐵骨铮铮,無論他在廟堂之上,還是在泥沼之中,都不會變。
“來,陪朕喝盞酒。”陛下興致很高。
梁少衡沒接那酒,道:“奴才素來不喝酒。”
他自稱奴才,可行事卻全然不似奴才的模樣,起碼,奴才不會拒絕陛下賜的酒。
陛下也不惱,只笑着道:“今日不同,該喝一盞。”
陸庭之見他不為所動,便冷聲道:“梁廠公是要掃了陛下的雅興嗎?”
梁少衡道:“陛下要奴才喝,奴才自然沒有不肯的。只是喝完這盞酒,奴才想請陛下移步,奴才有要事要與陛下說。”
陛下含笑道:“好說。”
梁少衡見狀,便接過那酒盞,一飲而盡。當即臉便漲得緋紅,劇烈的咳嗽起來。
高潛趕忙伸手去扶他。
梁少衡卻一把甩開了他,道:“這麽點酒,不算什麽。”
陛下當即大笑起來,撫掌道:“朕就說,這世上哪有不喝酒的?那不是成了聖賢了?”
梁少衡的臉色又紅了幾分,眉頭微蹙着,雖沒開口,卻看得出他已十分不悅了。
陛下也不再逗弄他,只緩緩站起身來,道:“走罷,朕随你去。”
他說着,又看向陸庭之,道:“庭之也一道去吧。”
梁少衡正色道:“陛下,此事事關重大……”
陸庭之亦同時出聲,道:“東廠之事,臣不便……”
陛下笑着搖搖頭,道:“罷了罷了,朕拗不過你們,你們想如何便如何吧。”
兩人同時道:“多謝陛下。”
皇後道:“陛下,這宴席……”
陛下道:“若有興致便再喝些,沒興致散了也就是了。”
“是。”皇後應道。
寧貴妃道:“陛下,臣妾與沈家姑娘投契,想留她在宮中住一日陪臣妾說說話。”
陛下擺了擺手,道:“皇後做主便是。”
言罷,便與梁少衡一道去了。
梁少衡回頭極冷漠的看了陸庭之一眼,便再也沒有停下腳步。
他好像瘦了許多,衣袍也顯得寬大不合身,走在陛下身側,就像是一抹孤影。
讓菱歌看着揪心。
從前,他是那樣意氣風發啊!可現在,他們都是沒有從前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