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

第 11 章

“醉來長袖舞雞鳴,短歌行,壯心驚。”

黎明時分,偌大的庭院只剩下廖魚年獨自一人對着老樹一邊念詩一邊練劍,習慣比廖魚年早起半個時辰就起來收拾行裝的紀綱已經站在了拱廊下,默默欣賞着他心愛女子的韶韶風華。

紀綱本是位粗蠻武夫,如今翻身作了錦衣衛們的上司,也不得已好奇起書本間的字詞來,他忍不住地靠近問道:“姑娘,你剛剛念的是什麽詩?”

廖魚年早已察覺到身後的人,她繼續舞着手裏的青簫劍。

此劍劍身為青銅色,橫空劃過的聲音如同仙人手裏的玉簫,不過廖魚年更覺得這把劍的擊空聲像是山谷裏回蕩的放牛童不經意間吹出的短哨。

“這是金朝詩人元問好寫的詞,叫《江城子·醉來長袖舞雞鳴》,我剛剛念的那兩句的意思呢,就是說縱使宿醉,隔天一早照樣也能像劉琨那樣聞雞起舞,長袖飄飄,心情激蕩。”

紀綱上前新奇地打量着廖魚年手裏的劍,問:“姑娘,嫪蘇把她的青簫劍送你了?”

廖魚年把劍遞給紀綱,讓他仔細瞧,自己站在一旁,朝着剛升起來的太陽伸了個懶腰。

“是呀,昨天半夜李星瀛把我趕出來了,不過偶遇到了師父,丢了一只羊,撿到一頭牛,也不算吃虧。”

紀綱瞳孔不斷地放大,他摸了摸廖魚年的肩頭又摸了摸廖魚年的腰帶,拔涼拔涼的,才知道渾身哪裏都是濕漉漉的廖魚年并不是全然被熱汗給浸濕的。

“豈有此理!那個臭臉鼈,他敢大半夜讓你一人出來淋雨?昨夜姑娘為何不來我房裏找我,我一定拿刀把李星瀛的床捅個稀巴爛。”

廖魚年推開紀綱,噘嘴道:“呦,香臉鼈,你倆現在不是一夥的嘛,人家把你當親弟弟捧着到處炫耀,你怎麽肯願意把你星瀛哥哥的床給捅個稀巴爛?”

紀綱有些生氣地搖搖頭,橫眉道:“那是他巴結我,我跟他不過是虛情假意,漫陽生是姑娘的人,死是姑娘的鬼,姑娘怎麽能說出這種話呢?”

彼時,李星瀛官袍齊整,帶着三兩個青衣随從從閣樓朝庭院裏的倆人鵝步走來,姿态一如既往的冷傲,不過眼上卻烙上了一圈重重的熊貓眼,鼻下還滾了一圈稀如草根的胡渣。

紀綱幹癟癟地朝李星瀛抱拳作了個揖,也沒有鞠躬,直勾勾地盯着他。

“李兄安好。”

李星瀛目不斜視,不冷不熱地“嗯”了一聲,擦肩而過時,強硬地伸出胳膊把廖魚年給拽走了。

兩名青衣随從攔住紀綱,溫聲細語地說:“禀告佥事大人,春官正大人涉嫌暗中勾結刺客,我們鎮撫使大人要審她。”

廖魚年沒來得及反應,就這樣被李星瀛拖了一路。

“喂,就算是這麽着急休了我,好得讓我穿得體面一點吧?”

李星瀛把廖魚年甩到牆角裏,硬着頭皮反問:“誰說要休你了?你勾結刺客,該當何罪?”

廖魚年藐視着李星瀛滄桑的臉,不屑答道:“什麽刺客,那是我師父嫪蘇,果然心髒,看什麽東西都髒。”

李星瀛臉上寫着一本正經的憤怒,手裏還不受控制地為廖魚年披上在自己懷抱裏捂熱的披風。

“夫人,你可以侮辱我的人,但不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你可以說我這是職業病,但不可以說我思想肮髒龌龊,若是昨夜有賊人傷了你,你讓我這輩子還怎麽活?”

廖魚年鄙夷地推開他,小聲嘟囔着從牆角裏鑽出來,長長的披風甩在腳下,昂這頭往回走,像是位剛打了勝仗回來的小将軍。

“我師父可是大名鼎鼎的四将星之一,你真是有眼無珠的小人一個。既然你不休我,那我就換衣服去欽天監了,今晚我們分房睡!”

李星瀛:“……”

夜裏,屋漏洇濕。

荷缸裏饫甘餍肥的金鲫西施效颦般學着海魚朝天躍波,錯把那缸壁認成了東海龍門,三厘魚頭給缸口砸出薏仁大的坑窪還不肯收鑼罷鼓,又撞得百歲大鼋翻不過殼來。

許是類似《竹書紀年·龍門赤河》這樣的書文看多了。

魚想當龍王,人都想握權印。

聖賢龍王還是禍水妖蟒,玉馬朝舟還是狠羊貪狼,只憑一念之交罷了。

一叢僧帽花被夭夭秋雨灌得酩酊大醉,南邊的那一叢被晃得鬥轉星移,北邊的則扶着寒牆出酒。

石井蟾蜍剛乘着溢水上岸,就被韭菜地裏鑽出來的菜花蛇給活吞了。

圓廊下兵荒馬亂,竹庵堂裏太平長安。

傍晚,廖魚年從宮裏回來,命人打掃了一間空屋子,此時正背對着窗棂,捧一本《江淮異人錄》窩在矮榻上,将幾頁黃紙讀得傾囊倒箧。

雨司大喜,下得酣暢淋漓,田莊百姓自然也大喜。

屋漏的動靜照宣紙上的行文舳舻相接,噼裏啪啦的落雨聲活像是從陰山跑下來的夔鬼在叩門。

屆時,懸在壁上的酒葫蘆“咚”的一聲被風刮落到地上,把廖魚年吓得險些五髒俱停。

廖魚年下床撿起酒葫蘆,把灑得不剩半盅的屠蘇酒一飲而盡,肺腑如燒,從胃裏燎到肩頭,如太陽神羲和附體。

“這屠蘇酒真是壓驚的上等物件兒,比七星桃木劍什麽的管用多了。”

白襖小丫鬟倒着油紙傘上的雨水,把頭鑽在窗子裏,笑嘻嘻地說:“姑娘,李府找了一圈都沒找着您,怎麽鑽在這?您今天走的急,老爺他讓我給您送書來了。”

天降救星,定是天乙貴人發威。

廖魚年:“你背着箱籠進屋吧,今晚歇在我這竹庵堂。”

墨豆:“姑娘,您是不是又貪讀那些魑魅魍魉的爛章文了?”

墨豆把書摞成小山,瞅着滿滿當當的竹架,只嘆有針無縫。

廖魚年咬開一口陽春糕,拿起落得最高的那本翻閱了兩頁,一頁梅花樣的帖書掉落出來。

墨豆是廖均卿身旁老随從的親閨女,從前也照顧過廖魚年一段時間,不過她年紀太小,廖魚年總怕累着了她,就一直使喚着漫陽。

廖魚年摩挲着紙張問:“是父親給的嗎?”

墨豆點了燈,回應:“是老爺親筆。”

帖書上寫着,廖老爺子病重,讓來鶴窖照看,還有一件要事相托。

廖魚年聽着雨聲一夜未眠,李星瀛留在宮裏夜巡當差也沒有回來,第二天一早,廖魚年妝也沒梳就去趕着去鶴窖找父親。

江花屏後熏着一盞博山爐,廖均卿在宮裏養得鶴發漸消,只是中氣不足,活死人一般。

皇帝朱棣找來翰林院的畫師為廖均卿畫像,幾十兩黃金下去卻是畫虎類犬。

不愧是天家富貴,廖魚年心想,這麽多黃金都夠買自己幾條小命了。

果不其然,朱棣下令斬了先後四位畫師。

宮廷翰林畫館的高品畫師斬的只剩下不幾個了,如今輪到了位新上任的小畫師,年方弱冠,名曰左京陽,是個美人公子。

畫像這種事還是要按黃歷推算吉時,這小畫師待命前已經捶床搗枕了七個囫囵子夜,比跪在劊子手身下的死刑犯還要煎熬。

……

翰林畫館裏墨香滔天,全是假山潭裏涮洗毫毛畫筆的成果,只是奇在水色不改,細流湍急,澄澈見底。

廖魚年登上幾階鑿花石梯,遙遙望見飲風亭下的藤椅上歪了一位身穿報春色長衫的公子。

他以紙扇遮面,折膝朝天而卧,兩截白竹指間卡了盞銅樽,以袖下雪腕作枝,引來幾只歇歌的黃鹂偷嘗梅酒,舌下酸澀不堪便踩在官帽上催人醒來洩憤。

昆侖瑤池裏的醉玉頹山也不過如此,壓得蟠桃園子也一起傾塌了,春光乍洩。

“公子,醒醒。”

廖魚年喚道,聲輕不及落花。

黃鹂驚散,左京陽如中夾的耗子挺身而起,兀見廖魚年,疑是太陰宮的月娥小娘子破畫而出,甘願誤入九天幻境,迷途不知返。

左京陽面色憔中帶喜,尋領口上方兩三寸,方知官帽下頭顱健在,飄出幾裏地的神魂才星星散散得以歸位。

“不知這位娘娘有何吩咐?”

左京陽扶着官帽曲腰作揖,汗紗蒙額,頃刻間忙出一身龍涎香。

廖魚年咬袖一笑,質問:“公子入宮當值不久吧?竟連宮中女官的制服都認不出來。”

左京陽悃愊無華地答:“失禮!小的受父命入宮不足一月,難當大任,眼下又性命攸關,一時頭腦鈍塞了。”

廖魚年止笑,把自己畫的圖晾在左京陽眼前,是其父廖均卿的丹青。

“我父親讓我贈你。”

左京陽大驚,如得了保命仙丹一般歡喜。

廖均卿定址天壽山大明十三陵有功,不求高官利祿,四品清差勤懇一生,德高望重。

可病榻中不知不覺已有四條人命為自己魂歸青豖,心下大慚,故命其女善書畫者廖魚年相助左京陽度此劫難。

兒時,廖均卿帶着魚年在承德避暑山莊為天家預測陰晴,午後邀友人卧葫蘆藤書塾下分食甜瓜,廖父三牙子下肚就開始打盹兒,廖均卿的摯友唐聞山則在一旁教齡僅九歲的廖魚年畫青皮蝈蝈。

廖魚年嫌蝈蝈無趣,便對着廖父撐頭酣睡的樣子描摹起來,一連畫了四五張,愈發形如真人。

廖均卿被唐聞山喚起,力求收廖魚年為門徒義女,卻被廖父以其女三分熱腸貪玩成性給婉拒了。

唐聞山的知己同僚正是孟驟,孟驟與妻子恩愛多年,因身子羸弱至今無後,不願将就去旁系過繼兄弟家沒材沒料的兒女,便在賣詩詞歌賦的野攤子上收了這個骨絡驚奇的左京陽為義子。

如此愛屋及烏,這才找到廖魚年這來。

值得一提的是這位叫左京陽小生長得真是驚為天人,就是走路時偶爾會有些跛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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