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九淵現神
九淵現神
回到百濮之國落腳的驿館內,遲負霜執意還了卿尺的碧落裳,換上芥子裏備的淺淡素色常服,匆匆施幾銀針補了殼蛻的幾處大傷。
遲負霜多次囑咐卿尺,天下之大随他去哪兒,總之這段時間不要來壞他事。
說了等于白說。
卿尺自然一萬個不願,再三發誓保證絕對聽話,絕不幹涉,只斂了身影跟着。
“你讓我跟着你,我就不壞你事。”卿尺說的溫和,遲負霜聽出一絲可憐,心裏生出一絲怪異。又聽卿尺委屈說:“負霜,你讓我跟着吧,我沒地方去。”
卿尺又說:“或許我有用處呢?”
也許是最後這句話打動了遲負霜,許他跟着了。
兩人一同去到鲛族海央,得知平澤大殿下不在。遲負霜将秘寶誅令歸還給平汐,拱手道謝。
平汐見他神色匆匆,也不再多說什麽。這人鐵石心腸,對親生兒子這般,實在令她寒心,一路上除了尾鳍擺動的水聲,別的什麽也沒有。她帶着遲負霜來到九淵上方,遠遠的指着一個方向。
她懼怕那裏,帶過路後,便返回海央。
九淵內晦暗無光,不知其有千仞深。
遲負霜握緊了手中的風華劍,踩着避水陣,随暗流旋渦進入九淵。
卿尺散開隐身訣,緊跟其後。
師父......來接他了。
千百年無有人跡的深淵,最近接連有陌生味道進來,已經引得整個九淵動蕩不安。
遲負霜掐訣啓開遲清陽眼睛裏的金絲蛛網,明明感應到遲清陽就在附近,卻無論如何都找不到。
他加深了腳下雙重陣法,連同纖細蛛絲往外擴張,探查着留在小清陽身上的那只眼睛,可看到的是黑暗和混沌一片。
遲負霜繼續往前幾步,單手成訣于身前。
喚道:“遲清陽!應我!”
蛛絲混合着神鱗之力蔓延九淵,無人應他。
放在小清陽身上的那只眼睛成了擺設,依舊未有波動。遲負霜心中慌了,他丢下風華劍,雙手合陣,又加一層尋魂陣法,腳下蛛絲金光一瞬拓開百裏!
“遲清陽!應我!”
陣紋铮铮往外震懾,遲負霜聲嘶力竭,過度使用法訣令他雙目通紅,逐漸崩裂了手指上的皮膚。
卿尺的靈力非常好用。
好用到比全盛時期的自己都要得心應手。
可是,力竭的殼蛻撐不住他這樣。
“遲清陽!應我!”
遲負霜還在喚他的名,小清陽依舊毫無聲息。
師父?到底在幹什麽?卿尺不知遲負霜用了什麽咒訣,他另只眼睛就快要顯出異色,聽到師父如此喚他,心都快跳出來,鬼使神差地,差點就要應下。他趕忙鎮了鎮,這才壓制下來。
師父是在喚小清陽,而非現在的他啊。
遲負霜在招遲清陽的三魂和赤金瞳,可……同時也招來了這裏的怪物。以殺招在海央九淵內根本無用,只得逐個擊殺。
卿尺護着遲負霜,邊問道:“為何陸上的術法在此無用?”他正清理着沖遲負霜而去的怪物,轉身就看到遲負霜這般不要命的模樣。
“你瘋了!遲負霜!快停下!”
照遲負霜這般不要命的延伸着陣法,靈力損耗極快,卿尺給他的靈力根本撐不住一個時辰!
遲負霜早已沒了耐心,更聽不到卿尺的話。
瘋子師父!又是如此!卿尺大怒,他想靠近,卻被遲負霜腳下的奇怪陣法隔在外邊。
“遲負霜,你在要幹什麽!你能不能先與我說,讓我來做!你不要命了嗎!!!”
卿尺在記憶中尋了個遍,都不知師父到底在招魂中加了什麽陣術,如此駭人。
遲負霜同時開啓了三層陣術:一尋異瞳,二尋三魂,三——塑神骨龍身。
終于——
遲負霜終于感覺到放在遲清陽眼眶裏的那只眼睛,看見了一片污紅混沌之處。
找到了。
細長淩厲的眼睛布滿銀白血絲,遲負霜顧不得複眼如何,口中繼續念念有咒。
突然,腳下陣盤蛛網金光大盛!
光芒比天罰雷劫一般照的九淵亮如白晝,連同最上方的海央都被此光穿透,殺傷力之大,如同那位孤君的手筆一般,靠近金光的怪物化為血水,融入九淵。
而後陣光之中,傳出一聲龍吟,整個九淵都在打顫。
“遲負霜!你到底......”
卿尺話沒說話,整個人都傻在了陣外。
這世上……這世上竟有和他一模一樣的……
龍。
只見一條渾身赤金鱗片的巨龍在陣光翻滾着,修長的龍軀骨節伸展作響,吼聲震天動地。還未看得仔細,赤金巨龍便沖出陣法,身形矯捷如金烏烈焰,正朝不遠處的一頭巨型怪物而去!
霎那間,鋒利龍爪撕碎怪物身軀,從中掏出一團胃囊,猩紅惡臭的可怕,龍爪尖輕輕劃破後,露出了什麽東西。
是已經融成半截的殘破的幼小蛟龍。
是遲清陽……
赤金巨龍雙目泛紅,吼聲震碎了九淵下的暗礁。
小蛟龍被赤金巨龍握在爪內,避水陣在鱗片周圍隔開了九淵中的血污。
騰水而去。
開始了慘烈的——厮殺。
九淵這些劣等怪物怎是赤金巨龍的對手?
卿尺石化一般,默默站着,看着,腦子空白一片。
他想不起,他不知道,現在到底是怎麽回事,師父怎麽是龍?師父怎麽可能是龍?他萬年來從未見過師父的真身,他知道師父是妖身,或者是人變成的妖身,總之是大妖就對了。
他師父怎麽可能是龍?
卿尺被自己亂糟糟的思緒攪和的胸口燃燒着,越跳越快。
他這是怎麽了,是吓着了?自己肯定是被吓着了才會這樣,這種時候……這種時候……怎麽會動…欲……
對,是吓着了。
他很害怕,他不是看到與自己相同的龍身就……
幾息後。
卿尺撤了掌中術法,撫上自己的左眼。
這只眼珠隐隐灼熱,是他師父的咒術起着作用,他只希望師父沒有在這只眼睛中看到什麽。
那條破破爛爛的幼小蛟龍,就是曾經的自己——遲清陽。
原來不是他自己命大,是師父信守承諾,來接他了。
師父救他又害他,現在來接他,為的是什麽?
卿尺收回目光,走入遲負霜留下的陣法內,在陣法中心發現縮小至一片巴掌大的金色蜘蛛蛻。
細看之下,會發現蜘蛛蛻上滿是裂痕,還有許多天罰的雷痕,輕飄飄的在陣中,将斷未斷。
原來...這便是師父的舊殼子嗎?
曾幾何時,他很害怕多足的動物,也曾在碎石陣撞見過這副蜘蛛蛻,當初...他吓得連滾帶爬的逃去師父的房間,連續多日未見師父。
現在想來,那時候,應該是師父重傷才現出了這破舊的殼蛻。
卿尺彎腰拾起蜘蛛蛻,放入胸口衣襟中。
這邊,被丢在一旁的風華劍被同類龍吟喚醒,剛想現身見識一番,發現是神骨龍身的靈波,敖殊識相地又縮了回去。他心中掂量後,自封五感,誓不與遲負霜這種瘋子為敵。
遲負霜先給自己塑了神骨。
這是他最後一張牌,也是他算到的...最壞的一步棋。
遲負霜知曉九淵險惡,怪他高估了自己的修為,害得遲清陽差點魂魄不保。
遲負霜不得已,在這種時候用煉化了的神物塑了自己的神骨,他的原身是一條赤金巨龍。
原來,這才是他該有的真身。
可惜,遲負霜在他有靈身以來都是在一副空蕩破舊的蜘蛛蛻裏活着,沒人知道他的原身早已被分食幹淨。
他一出生就注定被東倭帝王争相懸賞——活取龍骨。
好在,他命不該絕,茍活至今……
九淵染紅,是血海。
遲負霜殺瘋了。
赤金巨龍暴戾,身法狠烈。
今日之後,九淵名存實亡。所有怪物在一夕之間全被赤金巨龍滅了口,天下再無幾個知曉神骨金龍現世。
卿尺想起,他長大後曾有回過九淵報仇,不知九淵為何空空蕩蕩。
如今,他總算知曉為何了。
遠處的赤金巨龍擺尾游回陣法中,水流湍急,卿尺看着那條漂亮的龍尾越來越近,還是忍不住心生悸動,不自覺伸手想摸一摸。
指尖剛觸及一點點,手被龍尾掃飛至陣外,吼聲警告着他勿近。
師父,生氣了嗎?卿尺垂下頭,不知所措,退了幾步,浮在不遠處。
赤金巨龍護着那破爛不堪的小蛟龍殘軀,瞪着卿尺,背過龍身,輕輕把小蛟龍放至陣眼,四爪落在四周,護着陣腳。
伏下身軀,口中念咒。
結界生。
師父這是……為他屠盡了九淵啊。師父神骨龍身無比威風,無比厲害。卿尺不知道赤金巨龍要做什麽,腦袋還沉浸在自喜之中。
赤金巨龍心想,陣法得再快一些!
随着層層陣法籠罩,赤金巨龍的背鳍因為劇痛開始貼着鱗片縮起來,龍爪因為太過用力而陷入陣法之下,赤金色的血液不停地流向陣眼之中。
再快一些,還來得及!
一定要來得及!!!
源源不斷的金色流光從巨龍軀體湧入小蛟龍體內,越來越快,直到整個龍身幾乎化作虛無。
僅在幾息之間。
什麽?這是……
一旁的卿尺這才發現不對勁,等他明白過來師父在做什麽,已經快要阻止不了了!
“遲負霜!!!”他想将他拖出來!将之鎖入赤殿!再不能這般不要命地胡鬧!
卿尺感覺自己快要死了,渾身血液都涼透了。因為他發現即使飛去上方陣光的反陣眼之處,即使他用畢生所學的高階破陣術強行解陣,還是破不開,解不了。
他修行萬年,竟破不開年輕師父的陣。
已經遲了。
他不知道這種陣法一生只能用一次。
遲負霜自然不會教給徒弟這種陣法。
陣中那具破破爛爛的小蛟龍皮肉被金色流光淹沒,消失後又慢慢凝結成和遲負霜一樣的赤金色的骨骼、五髒、皮肉、鱗片……
等卿尺真正看懂這是在做什麽的時候,已經無法阻止了。
師父把龍身給他了……
卿尺跪倒在結界外,滿臉淚痕。
他眼睜睜看着赤金巨龍消失在陣中,留下一只幼小的金龍。
那幼小的身軀,像極了赤金巨龍。
“成了。”
是師父虛弱的嘆息。
原來...他的原身...是...師父的龍身......
師父沒有龍身了……
師父……
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仿佛知曉師父仙隕那日……可是,可是分明……
師父狠辣至此,連自己都不放過嗎……
卿尺接受不了這種事實。
“為什麽?”
他的師父,很厲害。厲害到總是把什麽都算計好了,無論他現在的修為有多高,他還是連現在這年輕師父的半根手指都及不上。
除了拖後腿嗎?除了讓師父單方面付出嗎?為什麽不說?為什麽他什麽都不知道?!
卿尺在陣外望着陣眼中那幼小的自己,想起他這萬年來不死不滅的真相,說不出話來。
口中滿是血腥味。
不知過了多久,有誰在他面前道:“卿尺,蜘蛛蛻,給我。”
無比熟悉,清清淡淡地,是師父的聲音。
卿尺站起身,下意識想上前一步,擡眼便瞧見一道熟悉的靈身。
沒有呼吸的靈身。
他與靈身挨的極近,鼻尖幾乎能碰到一起。
師父?
靈身問他:“你又哭什麽?”
他又哭什麽?
他該高興嗎?不死不滅的神龍之軀說給就給他了,他該歡喜對嗎?
師父,你從不問我想要什麽。
卿尺搖頭。
他顫着手,從衣襟中取出蜘蛛蛻。
靈身回到蜘蛛蛻裏有些艱難,裂痕太多太多,需要時間修補,但還是恢複了遲負霜的模樣。
依舊素色的衣衫,殼子搖搖欲墜,避水陣破,發絲随着水流微動,露出脆弱地脖頸與手腕和耳後皆有細碎崩裂的傷痕,不知被衣衫遮掩下的傷又有多麽可怖。
遲負霜見卿尺不停地落淚,不知怎地看得心中不忍,他生疏的擡起手,像哄孩子似的,落在面前人的手臂上拍了拍以作安撫。
“卿尺,你不是問我,什麽才算上等嗎?”
遲負霜轉身回到小小金龍身邊,并指按上幼龍的額頭。他阖上眼皮,用僅剩不多的靈力又施以一道咒術,令神鱗、龍身、神骨三者融合為一體。漸漸化為了小清陽的身體,白白淨淨的,沒有一絲雜質。
“遲清陽,便是上等。”
遲清陽...便是上等......
上等......
卿尺難以喘息。
遲負霜不管卿尺作何反應,他抄起小清陽的肩窩和腿彎,動作有些笨拙,大陣之後腳步乏力有點虛浮,但還是輕輕的将小清陽抱在懷裏。
“遲清陽,我來接你了。”
遲負霜的聲音淺淡,是卿尺少時沒聽過的聲音。
遲清陽的神骨已塑,正統龍族又多一份希望。
神龍敖殊永遠都是神龍,不會因為失去神鱗而消亡,且他早被各界盯上,腦袋蠢笨更不适宜做上位者……
正統龍族滅絕,蛟龍被捕殺,凡是帶着龍族一脈的都逃不過貪婪者的掠奪。自從自己鑽進蜘蛛殼蛻後的修行雜亂不正統,已經用不成兩副殼子了,不是擁有神龍之軀的最好選擇。
遲負霜是為救贖他自己,也為整個族群的世仇。
他若不做,遲清陽必然早夭,神龍敖殊也遲早會被盯上。臨華應是早早知曉了什麽,即便臨華找了第三峰那種地方,又能保得住敖殊多久?
遲負霜不再想了,他現在疲憊不堪。
卿尺看着師父這般抱他在懷,聽着師父如此喚他的名字,嫉妒混合着難過之情都要從胸口溢出來。
師父為了他,舍了神骨。
或者說......
是為他奪神物,換神骨。
明明是他自己,卻不像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