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歸家(二)
42 歸家(二)
“哈日珠拉, 這邊!”海蘭珠才走出蒙古包,便聽見滿珠習禮喜滋滋的聲音,她轉頭一看,果然見他在一個略小些的蒙古包前沖她直招手。
不待她走近,滿珠習禮便急忙忙沖過來, 一把抱住她, 好一會, 才放開, 上上下下仔細打量, 點頭道:“嗯, 看來在外頭沒吃太多苦,養得好好的。說吧, 你到底去哪兒了?可把我擔心壞了!”
海蘭珠聽了這話心裏一暖,只有這個少年是真心盼着她回來的,就連她的父親,也是驚大于喜。
她拍拍滿珠習禮的肩,笑道:“你小子許久不見,倒是長高了不少!”她離開時滿珠習禮不過與她一般高,此時竟已高出半個頭了, “咱們找個清淨的地方,別在這兒說。”
滿珠習禮了然一笑, 指着旁邊的蒙古包道:“這裏頭吧, 我找人替你收拾了住處。”
海蘭珠打了簾子方要進去,卻聽帳內“哐啷”一聲, 好似銅盆掉落的聲音。循聲望去,一個幹瘦的十五六歲的丫頭瞪大了眼,呆愣在原地,腳邊一盆打翻了的水,正迅速滲入地毯中。
那丫頭一句話不說,眼裏慢慢蓄了不少水霧,豆大的淚珠順着有些發黃的臉頰流了下來。她努力憋住哭音,不一會卻失聲痛哭,嗚咽道:“格格……格格!”
前一聲委屈心酸,後一句卻埋冤憤恨。海蘭珠看着眼前枯瘦的阿娜日,一陣心疼。
她三兩步上前,輕輕摟住阿娜日的肩。這可憐的丫頭,明明比她還大一歲,現在卻比她還矮一些。
“格格,你……可擔心死我了!”阿娜日哭着道,“我……還以為……你再也回不來了……”
海蘭珠輕拍着她的背:“好了好了,不哭,我回來了。”手掌拍上去,全是皮包骨頭,真不知這丫頭遭了什麽罪,“好丫頭,怎麽瘦成這樣?”
阿娜日只哭着搖頭,海蘭珠眼裏全是心疼,她疑惑的看向旁邊的滿珠習禮。
滿珠習禮尴尬一笑,急忙解釋道:“你這丫頭倔強得很,總是跟別人吵架鬥狠,每每都被管事的打一頓餓幾頓的了事……”
阿娜日像是立刻被踩了尾巴,跳起來大聲道:“誰讓他們在背後嚼舌頭,抹黑我家格格!”
滿珠習禮立刻指着她對海蘭珠道:“你看你看,我說什麽來着,哈日珠拉,你這丫頭可真是和過去的你一樣倔!”
海蘭珠看着阿娜日一陣窩心,她拉了她在塌邊坐下,撫了撫她額角一道淡淡的疤痕,認真的對她道:“阿娜日,我知道你一心為了我。可是你要記着,凡事都要為自己想想,只有你好好兒的,我才能安心。”
阿娜日點頭,抹着淚怯怯道:“那以後,格格去哪兒,也一定都把我帶着!”
海蘭珠拿了手帕遞給她,承諾道:“好,我答應你,以後一定帶上你。”
滿珠習禮在一旁道:“你可不能再這樣突然消失了,快說說到底怎麽回事?”
海蘭珠隐去了那位老婦含糊的話語,細細把她被劫那日的情形又說了一遍,接着又把她在大金的遭遇也略說了說。
皇太極原想将她留在遼陽,然她若要以科爾沁之女的身份出嫁,便勢必要回來,于是二人商定,皇太極領兵先行,三日後再由他的親兵護送她回科爾沁。
滿珠習禮恍悟:“難怪我總覺四貝勒話中有話,原來他早就算準了。”今早四貝勒身邊的侍衛前來,讓他悄悄的去迎接故人。他心中隐約有些猜測,果然在半道上便見到了消失已久的哈日珠拉。
“只是那個巴顏……哈日珠拉,我阿媽她……”滿珠習禮突然讷讷起來,原本歡喜的臉上此刻滿是憂慮與愧疚。畢竟是自己的母親,他除了替她羞愧,沒辦法理直氣壯的指責她。
海蘭珠并沒有直接表明大福晉博禮就是巴顏身後的主使,一來她心疼滿珠習禮,小小年紀讓他要怎麽面對生母的惡毒手段?二來,她也想查清楚,博禮到底做了什麽虧心事,讓她那樣慌不擇路。
她拍拍滿珠習禮的肩,笑道:“我确實懷疑大哈屯,可沒證據,就還不是事實。退一步,就算真的是她,也不是你的錯。”
滿珠習禮苦笑:“我倒真希望與她無關,可我心裏總覺得……”他搖搖頭,懇求道,“哈日珠拉,若真的是她,希望你看在我的面上,給她留些體面……”
滿珠習禮的直覺十分準确,此刻博禮已然坐立不安。
“阿媽,真的是你嗎?”布木布泰看着博禮這樣緊張,心裏已經有七八分篤定,卻還是要确認。
博禮眼裏滿是焦慮,仔細看看周圍,确定帳子裏沒人,才點頭承認。
布木布泰只覺怒氣湧上:“阿媽,你為何要這樣做?哈日珠拉橫豎是個沒娘的,你何苦費這樣的心思?”
博禮猛的伸手捂住布木布泰的嘴,悄聲道:“你還怕沒人知道嗎?說得這麽大聲!”見布木布泰慢慢斂了怒意,她才放開手,“阿媽還不都是為了你?有她在,你永遠都不是名正言順的嫡出格格,你阿爸心裏,說到底還是念着她和她那死去的娘!”她說着說着,不覺就生了憤懑,語氣也沖了起來。
布木布泰撇撇嘴,面對自己的母親實在不願責備,加之她自己也一向不喜哈日珠拉,只好又問:“那……那些下作的流言,也是?”她還是未出閣的小女兒,無法直接說出這樣不堪的話語來。
面對女兒的質問,博禮心中更覺難堪:“當時巴顏一直沒回來,我也害怕,悄悄讓人說了那樣的話,這樣一來,他們即便是想回來,也會被他人的口水淹死……”
布木布泰只覺額角青筋直跳,深吸了口氣,問道:“這事可還有其他人知曉?”
博禮忙搖頭:“沒有,除了巴顏,再沒有人知道了。後來我又派人出去,找到了巴顏的屍首。”
布木布泰這才舒了口氣,若換做是她,恐怕事後也會這樣處理。誰能想到日後竟會牽扯上大金的四貝勒皇太極?她安慰道:“阿媽安心,既然巴顏已經解決了,我想,哈日珠拉沒有證據,是不會輕舉妄動的。”只是她心裏的妒火卻無法熄滅,母親的這一舉動,陰差陽錯的給了哈日珠拉攀上四貝勒的機會,眼見着哈日珠拉即将成為拯救了整個科爾沁的四貝勒的大福晉,成為萬人羨慕敬仰的草原明珠,這叫她如何甘心?
……
入夜,草原上燃着熊熊篝火,牧民們圍着火堆跳起了安代舞。姑娘們解下頭巾在空中揮舞,漢子們脫下鞋靴有力的踩着節拍,衆人忽而拍手叉腰,忽而又奔跑跳躍。馬頭琴悠悠揚揚,火不思音色铮铮。
明日一早,大金的四貝勒皇太極便要啓程返回,一個月後将帶着大金英明漢□□哈赤的谕令,與科爾沁諸臺吉締約盟好。今夜乃送別之夜,草原兒女們載歌載舞,歡送這位來自大金的英雄。
寨桑坐在奧巴身邊,看着被自己安排在皇太極身邊,恭敬有禮的大女兒,心裏一陣怪異。他一面愧疚于過去對她疏于關懷,一面又懼怕着她背後的皇太極。回來了好幾日,除了晨昏定省,他甚至不敢主動詢問她過得好不好。
海蘭珠坐在皇太極身邊,能清楚的感受到來自各個方向,蒙古少女們投來歆羨的目光。不少臺吉們都趕着在這會盟前最後的機會,不斷向皇太極敬酒示好,她只管不斷的為他添酒加菜。
好容易走了幾個,酒壺空了又添,添了又空,皇太極已有些微熏。他轉頭望着身邊一邊看着歌舞,一邊又給他倒茶水的海蘭珠,心情大好,不禁伸出手握住她一刻不歇的小手。
海蘭珠眨眨眼,含笑看着他,見他只盯着自己看,便問:“怎麽,可是酒勁兒上頭了?”篝火搖曳中,她笑靥如花,雙頰粉嫩,星星般閃爍的眼睛水汪汪清澄澄,看得人心神蕩漾。
皇太極心底蕩起波浪,才飲下的酸甜辛辣的馬奶酒仿佛在腹中再次發酵燃燒,整個身體發熱起來。他搖搖頭,輕聲道:“我的海蘭珠太美了,讓我移不開眼。”
那深邃的眼眸在星光下仿佛盛得下日月,引人深深沉溺。海蘭珠雙頰泛紅,滿心甜蜜,只聽皇太極又靠近了些輕聲道:“父汗已經下令遷都沈陽,新的汗宮已開工,不日我的貝勒府也要新建。等你出嫁時,我們便有新家了。”
沈陽啊……那是他們第一次相遇的地方,那時她落了難,他伸了手。如今,他們又要回到那個地方去了。現下已是天命九年,□□哈赤垂垂老矣,屬于皇太極的盛京,想來已經不遠了。
皇太極看着她感慨的眼眸,便知道她明白了,交握着的手又緊了緊。
二人這樣,倒讓一旁又來敬酒的人有些不好意思打攪了。吉桑阿爾寨領着女兒諾敏,端着酒杯提着酒壺,一時不知該怎麽辦。
諾敏看看父親,又看看面前的皇太極與身邊的姑娘,似乎有些眼熟。她瞪大眼打量,突然“咦”了一聲。
二人被這聲音打斷,突然回神,海蘭珠頓時有些羞澀。
諾敏爽朗的喊了聲:“哈日珠拉姐姐,原來你在這裏呀!我竟才知道!”
吉桑阿爾寨一陣尴尬,只怪她方才只顧着吃喝,完全沒注意上座。他趕緊瞪了一眼傻乎乎的女兒,示意她閉嘴。諾敏倒是不覺自己有什麽不對,仍是沖海蘭珠咧了個大大的笑。
諾敏是個爽朗可愛的姑娘,又天真善良,海蘭珠很是喜歡她。她也沖諾敏笑了笑,便起身向吉桑阿爾寨行禮:“哈日珠拉見過阿烏格。”吉桑阿爾寨乃是明安之子,輩分上看,是海蘭珠的族叔。
吉桑阿爾寨立刻擺擺手讓她起來,這小丫頭如今大家夥兒都知道那是皇太極心尖尖上的人,誰還敢讓她行禮?他此來向皇太極敬酒,也是想為諾敏這寶貝疙瘩謀個好親事,只盼她将來能有好日子過。
他向皇太極敬完酒,便将那寶氣的丫頭往前推了推:“貝勒爺,這是我家姑娘,比哈日珠拉略小兩歲。”
皇太極了然的笑笑,今晚打着這個算盤的可不止一個兩個:“不錯,也是個齊全的姑娘,看得出你很是寵愛這個女兒。”
吉桑阿爾寨忙道:“可不是嗎?統共就這樣一個嫡出的女兒,可不得好好護着?我們都想好了,将來她出嫁的時候,一定要拿最多最好的牛羊馬匹給她當嫁妝!”他就是赤.裸.裸的拿財産來誘惑,就不信那大金能把這實實在在的財産拒之門外。
皇太極波瀾不驚,點頭道:“那将來誰娶了你家格格,就真是有福氣了。”
吉桑阿爾寨也沒得個準話,只好領着什麽也不知道的諾敏尴尬的走了。海蘭珠看着兩人的背影道:“他這是想嫁女兒給你呢!”這話字字透着酸味,直泡得皇太極心裏發酥。
他伸手點點海蘭珠微微撅起的紅唇,笑道:“他可不想把女兒嫁給我,這麽寶貝的女兒,哪裏舍得讓她當個側福晉?”
海蘭珠聞言,想了想,此刻皇太極兄弟子侄中,能配得上諾敏,又還沒有大福晉的,只有一人:“多爾衮?”聽聞大妃阿巴亥也正為他物色,諾敏出身好,性子也單純可愛,嫁給多爾衮,倒也不錯。只是多爾衮年紀不大,主意卻大,吉桑阿爾寨如意算盤打得再響,最後還得看多爾衮自己的意願
皇太極點頭:“正是多爾衮,若成了,也是件大大有利的好事。”
海蘭珠眯眼看着他:“你就舍得?這麽大塊的肥肉就這樣給了別人?”吉桑阿爾寨方才的許諾,即使給□□哈赤,也是個不小的誘惑。
皇太極灑然一笑:“凡對我大金有利,我何樂而不為?多爾衮是個好苗子,雖年紀小,我現在扶持一把,将來能當個有用之才。”見海蘭珠擡眼癡癡望着他,他又低頭在她耳邊悄聲道:“況且,我現在心裏眼裏只有你,哪還能再顧及別人?”
海蘭珠聞言羞赧的低頭,腦中卻不禁有個聲音提醒着,現在無暇顧及別人,以後呢?她悄聲嘆息,長路漫漫,誰能保證自己的心始終如一?她搖搖頭,換上笑臉,看着眼前睿智意氣的皇太極。未來還遠,只要還愛着,總能有辦法。
……
遼陽四貝勒府中,福晉們聽着皇太極自科爾沁派回來的親衛彙報情況。
“……貝勒爺與科爾沁的寨桑臺吉相約,将寨桑臺吉長女哈日珠拉嫁予貝勒爺,為大福晉,不日即要搬遷至沈陽,務必将主屋好生布置,迎新福晉入門……”
哲哲只覺頭暈目眩,不敢相信方才聽到的話。葉赫那拉氏滿是快意:“哈,有些人連兒子也生不出,還想當大福晉,現在可好了,正主兒要來了!”哲哲擺着大福晉的架子支使她那麽久,終于能出口氣了。
哲哲咽下心口翻騰出的怒氣,壓抑這聲音問:“哈日珠拉不是失蹤已久?怎麽能嫁入貝勒府?”
她自知與哥哥寨桑乃異母兄妹,并不親厚,若他再送個侄女過來,以後必會更偏幫着女兒。沒有兒子傍身的她,勢必處境艱難。是以她千方百計提防,甚至在皇太極病間,不遺餘力的将布木布泰推給大妃之子,好斷了家人再嫁格格過來的念想。這也是她為自己留的後路,萬一皇太極有個好歹,她在大金也能有個靠山。如今可好,眼看大妃那頭就要成了,卻殺出個哈日珠拉,生生斷了她的路。
那親衛莫名其妙看看哲哲:“側福晉說笑了,您娘家的那位大格格可不是一直在咱們府上好好住着?幾天前才回了科爾沁。”他平日并不常在內宅當差,見過海蘭珠幾次,此次去科爾沁又見,才知這位新主子原是一直在府上,怎麽這位親姑姑側福晉卻完全不知道的樣子?
哲哲愣了愣,猛然想起幾天前突然離開消失的海蘭珠,這才恍然大悟。她只覺一口氣梗在心窩,疼得天旋地轉,忙伸手讓旁邊的烏蘭扶住。
難怪總覺得海蘭珠有些眼熟,原來她竟把最危險的人就這樣放在身邊這麽久!可笑她還曾覺得海蘭珠身份低微,根本不是威脅,她甚至想過,要順了皇太極的意,幫他納了海蘭珠。現在,她只怕要成為全府的笑話了!
葉赫那拉氏滿是幸災樂禍,忍不住冷笑着再度出言譏諷:“竟連自己的親侄女兒都不認得,也難怪這樣輕易就被人挖了牆角!”這下哲哲只怕要怄死,嫡親的姑侄倆個相争,可有的好戲看了!
哲哲心口抽痛,不由閉了閉眼,掩在衣袖中的手緊握成拳,細長的指甲掐進掌心。旁邊原本還要回話的親衛見她臉色煞白,嘴唇顫抖,一時有些戰戰兢兢,不敢再開口。
她用力咬緊牙關,努力順了順氣,才啞着聲音開口道:“爺可有明言,新府的營造布置由誰來負責?”
那親衛知曉兩位側福晉心中不痛快,小心回答:“回側福晉的話,爺并未指明,只吩咐,主屋婚房只需添置最簡單的家具即可,屋內其他的一應布置,他會親自把關。”
字字句句都透着皇太極對這樁婚事的重視,過去哪個進門時有過這樣的殊遇?哲哲與葉赫那拉氏俱是妒火中燒。
葉赫那拉氏已然冷哼着轉過頭去,不想再聽。倒是哲哲,迅速的調整好情緒,此時面上已經能擠出笑意:“既如此,不如我多搭把手,忙活忙活,不知姐姐可有異議?”
葉赫那拉氏十分詫異,她倒小看了哲哲,想不到哲哲的心竟能這麽大,還願意接下這個差事!反正她做不到笑臉迎新人,更不想接這樣糟心的差事。她撇撇嘴,嫌棄道:“誰愛忙誰就忙去!”
哲哲料她也不會反對,遂又看向那侍衛。那人忙躬身道:“既然側福晉願意多費些心,奴才一定如實禀報貝勒爺!”
哲哲笑道:“這原是應該的,新福晉原是我自家的親侄女,我更應該多多為爺出力了,只盼着海蘭珠能早日為爺生下子嗣。”
那侍衛心中暗暗佩服,這位博爾濟吉特氏側福晉真是個能忍的!方才一副氣絕了的模樣,轉眼間都能笑着說出讓新福晉早生子嗣的話。只是這樣快的轉變,實在顯得心思重了些,讓人有些害怕,倒是葉赫那拉氏側福晉,心直口快,把不滿與嫉妒擺在臉上,反而不那麽瘆人。
他辦完了差事,領了命出去,心裏默默為新福晉捏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