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歸家(四)

44 歸家(四)

半月時間, 須臾便過去了。後金終于在廿三這天折騰着,将都城正式遷至沈陽,從此女真八旗王親貴族議政辦公的場所變為了城中心的大政殿和十王亭,凡有婚喪嫁娶、戰俘物資、人口變動等,都要到各旗王亭上報記檔。

然新居尚未适應, 皇太極便要帶上多爾衮等人, 攜祭品與聘禮, 浩浩蕩蕩往科爾沁去了。

“你這孩子, 怎麽一點精神也沒有?是不是還沒痊愈?”大妃阿巴亥看着穿戴整齊, 前來道別的多爾衮, 眼裏滿是擔憂。

多爾衮自小體弱,遷都時便病倒了, 此時方病愈,臉色仍舊灰白。他擺擺手道:“額娘不必擔憂,兒子已經好透了。”

阿巴亥又仔細打量半晌,确定他無礙才道:“此去,額娘已經為你備好了禮,你父汗已經同皇太極言明,他自會幫你料理妥當。只是你也要機靈些, 那麽多蒙古王公,多露露臉總是好事。”

然而多爾衮仍舊恹恹, 也不知這話聽進去了沒。

阿巴亥不由皺眉:“多爾衮, 你聽到額娘的話了嗎?你哥哥已經立過不少戰功,連多铎手下領的人都比你多了, 你呀,一個娘肚子裏出來的,可別給我丢臉!”

多爾衮不禁苦笑,他本不是那争強好勝之人,額娘卻總要把他往前推。父汗年邁,不知何時就可能突然離去,他額娘作為大妃,地位岌岌可危。她和代善的那些龌龊事雖從未消停,但她心中也明白,代善被揭發與她的私情在前,攜同繼室欺淩嫡子在後,不論是在大汗還是其他貝勒們看來,都已經喪失了繼承汗位的機會。

四大貝勒中剩下的三位,不論是以資歷,魄力還是人氣來看,最有可能繼承汗位的,只有四貝勒皇太極。然而皇太極油鹽不進,大妃實在難以接近。無奈,她只能寄希望于膝下三個幼子。

多爾衮心中明鏡似的清楚,只能點頭答應。他不齒母親的種種手腕與作風,卻也明白她處境艱難,自少女時便養成了很強的憂患意識。

阿巴亥見他聽進去了,才松口氣道:“你明白了就好,争口氣,讓那些看咱們母子閑話的都瞧清楚,你已經長大了!”

多爾衮不由神思飄了飄,若是他有一天也變得八哥一樣,能獨當一面,指揮千軍萬馬,開疆拓土,她是不是就不會再把他當弟弟?那清澈美麗的目光,是不是會多在他身上停留一會兒呢?

他再次苦笑着搖頭,她就像天上的月亮,皎潔的光輝四處可見,然一伸手才發現原來遙不可及。想到不日她便會嫁給八哥,他大約再沒有機會向她表明心意了。

……

晨起,海蘭珠便如往日一樣來向父親問安。近來準備與大金會盟的諸多事項,寨桑忙碌的很,經常一大早便與別人商讨起來。因此,海蘭珠剛一進帳,見到座上的吉桑阿爾寨時,也并不意外。

她施施然向兩位問安,只等着父親例行公事的交代幾句便告退。卻不想,吉桑阿爾寨走上兩步,對她笑道:“哈日珠拉,你來的正是時候,我方才正與你阿爸商量你的嫁妝呢!”

“有勞阿烏格費心。”她十分奇怪,吉桑阿爾寨只是族叔,竟也操心起她的嫁妝了?

吉桑阿爾寨笑呵呵道:“阿烏格給你添了牛羊各五十頭,黃金千兩,東西不多,表個心意罷了!”

海蘭珠連忙看了看寨桑,見他臉色有些扭曲難堪,卻悄悄示意她不要拒絕,便道:“哈日珠拉多謝阿烏格,您的這份心意實在重了些。”這些財産,給一個普通臺吉嫁女兒都十分足夠了,他只是個族叔,卻這樣大手筆,顯然有別的目的。

果然,吉桑阿爾寨聞言就搖頭擺手道:“不重不重,将來我們家諾敏也嫁了去,還要你多照顧呢!那丫頭直腸子,頭一次要出遠門,就是出嫁,我這心裏七上八下的。”

吉桑阿爾寨話裏話外全是對女兒的關懷與寵愛,聽得寨桑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原本還打算看着皇太極的聘禮再準備嫁妝,誰曾想吉桑阿爾寨這家夥,自己折騰就罷了,還要來摻合哈日珠拉的事,如今可好了,他要是不多備些,倒像是苛待了哈日珠拉。

海蘭珠卻很是感動。不同于寨桑的瞻前顧後和猶豫不決,吉桑阿爾寨對諾敏實在是關愛有加,算得上是做父親的典範了。他怕諾敏受欺負,不僅向大金許下豐厚的財産,現在甚至要為海蘭珠添嫁妝,好讓她日後多關照着諾敏。

她笑道:“阿烏格這可就見外了,諾敏也是我的姐妹,自然要相互照應。況且她性情天真可愛,定會受夫家疼愛。”

吉桑阿爾寨得了他的保證,樂得笑開了花,結實的身軀頓時松了許多。他昨晚一收到大金的汗妃送來的婚書,便盤算了起來,今早可算是了了一樁心事。然而此非正式文書,他心裏仍然七上八下,看了等天聰汗十四子抵達科爾沁,下了聘禮,這事才算正式敲定了。

告別了寨桑二人,海蘭珠便又和滿珠習禮與諾敏二人一道騎馬去了。好容易又有了開闊的草場,她卻很快又要離開,實在應該肆意馳騁才是。

忽而行至人煙較少處,諾敏“咦”了一聲,指着前面楓樹林邊的兩個人影道:“那不是布木布泰嗎?”

海蘭珠與滿珠習禮二人循聲望去,果然那穿着紫色騎裝的女子,正是布木布泰。她對面那人也是個女子,看來三十多歲,卻打扮的格外豔麗妖嬈,發間腕上皆戴了不少裝飾。

遠遠,他們看不清二人到底要做什麽,只能隐約瞧見她們說了幾句話,布木布泰便從懷中取出了些什麽遞給面前的女人。那人接過後立刻仔細看了看,小心收好,又從懷中取出了個什麽東西,遞給布木布泰,不消片刻便轉身走了。

滿珠習禮立刻皺眉:“布木布泰怎麽跟這種人有接觸?”

他語氣裏滿是驚怒,海蘭珠聞言問道:“怎麽,你認得那人?”她看看諾敏,後者也一臉好奇看着滿珠習禮。

滿珠習禮生氣道:“那可不是什麽正經女子,她是個有名的舞娘,是……”說到這裏,他竟突然有些臉紅,“專供男人們取樂的……”

海蘭珠立刻會意,不再多問,一邊跟着滿珠習禮往布木布泰那裏去,一邊也對方才的一幕感到十分驚訝。諾敏停在原地撓撓頭,自言自語道:“哎,他們兄弟姐妹,我還是等着吧。”

“布木布泰!”滿珠習禮沖布木布泰道。

布木布泰原本背對着二人,聽到他的聲音猛的回頭,眼裏隐約閃過一絲恐慌。她随即便沖二人笑道:“姐姐,二哥。”

滿珠習禮皺眉問道:“你方才在做什麽?你怎麽會與那種人有來往?”他雖與這個妹妹不是十分親厚,但也是十分關心,此刻見她與那風塵女子有往來,不禁有些生氣。

布木布泰聽到哥哥質問的語氣,又想起他從來都幫着哈日珠拉,頓時也賭氣起來。她板起臉道:“哥哥,我不過向她學學跳舞,不用你管。”

滿珠習禮全然不信:“跳舞?你就不能跟着族裏擅舞樂的長輩們學,為什麽非要向那樣的人學?”

布木布泰翻身上馬,大聲道:“我向誰學習,與你有什麽關系?反正你只關心哈日珠拉,我和阿媽,你都不關心!”說完,也不看滿珠習禮整個黑下來的臉,一甩馬鞭,便揚塵而去,經過一旁等着的諾敏,更是狠狠的瞪了她一眼,惹得諾敏頓時摸不着頭腦。

滿珠習禮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海蘭珠看了心裏不是滋味。她雖不喜歡布木布泰,可還是他們的親妹妹。尤其滿珠習禮,只有這一個妹妹,自然要多操心的。

過了片刻,見滿珠習禮臉色緩和了些,海蘭珠道:“你要是擔心,一會咱們便回去,你好好同她說說。”

滿珠習禮氣道:“這丫頭,阿媽什麽都由着她,讓她越發主意大了。”然而随即他又嘆氣道:“只希望是我多慮了,她還是個孩子呢!”

海蘭珠不再多言,他們兄妹的事,她不便摻和。不過,想起布木布泰藏起來的東西,她悄悄留了個心眼,那可是布木布泰,即使年歲尚小,也不容小觑。

此後滿珠習禮始終提不起興致,海蘭珠知曉他仍是擔心,便提議早早散了回去。

剛回到帳邊,正欲打簾進去,卻聽旁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哈日珠拉格格!”

海蘭珠猛的頓住,這不是——“範先生!”她又驚又喜,迅速轉身,來人一身科爾沁男子服飾,身後背着個籮筐,正是自她回來許久還未得見的範無憂。

“先生近來可好?”得見故人,海蘭珠很是高興,請他進了帳內,吩咐阿娜日倒茶。

範無憂高興道:“好好好,今日得見格格,更好!”

“不知先生去了哪裏?前些日子問滿珠習禮,他竟也只知道您出門游歷去了。”

範無憂指指腳邊剛剛卸下的籮筐道:“範某去歲結識一位老蒙醫,深感其中奧妙,便跟着他游歷草原,邊随他采藥看病,邊研習蒙醫去了。今日才剛回來,便聽說格格您也回來了,這不還未及梳洗換裝便來了!”

海蘭珠低頭一看,果然見裏面都是各色說不出名字的草藥。她贊道:“先生志趣廣闊,許久不見,已又學了門學問。”她想起皇太極身邊的範文寀,繼而問道:“我此番回來,也想問問先生,可還有其他親人?”

範無憂笑臉一滞,道:“格格為何這樣問?”

海蘭珠遂将在遼陽遇見範文寀一事道出,那頭範無憂兩眼放光,轉瞬又眼含熱淚,滿心愧疚:“多謝格格如此留心,正是家兄!範某有愧于家人,也有愧于格格。格格真心待某,某卻連真名文程也未據實以告未告。”

海蘭珠笑道:“您孤身在外,隐姓埋名也是人之常情。”畢竟金蒙漢交界處,十分不太平。

範文程拜道:“格格恩情,範某銘記。那位大金四貝勒,救家母家兄于水火,範某亦當肝腦塗地以報之!”

海蘭珠扶起他,想到未來他将成為皇太極的得力助手,第一漢臣,不禁又忐忑起來。各方人物原來都還在位上,那麽布木布泰呢?她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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