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芝麻

芝麻

冊封天聖女的聖旨很快拟定,就在二旬之後,欽天監測算了個吉日,說等到那日,這綿延了一月多的雨水将會停下,是一個豔陽天。

容汀面無表情地點點頭,禮部官員又掏出了一串準備事項,戶部當場哭窮,吏部抱怨拿不出這麽多人手,兵部幫腔認為南陵質子不配如此鋪張,有這筆錢不如給将士們加餐肉食。

各說各的道理,吵吵嚷嚷一鍋粥,最後容汀拍板:“天聖女封妃事宜按舊例辦就好,可從簡但不可怠慢,莫要讓南陵拿了借口再生事端。”

算是個不對不錯的決定,衆人沒再說什麽,掏出了下一項議題。

等到終于退朝之後,她才輕輕揉了揉自己的臉,吐出一口氣。

福祿送走各位官員後,堆着笑進來,哈腰道:“陛下,快到用膳時間了,今日要去哪位娘娘宮裏嗎?”

容汀瞥了他一眼,随口道:“朕今日事務繁忙,沒那時間。”

“哎,奴婢明白了。”福祿頗有些可惜。

容汀:“另外,長公主出宮的事宜辦得如何了?”

距離長公主痊愈又過了近半月,按照規矩,已經成年了的長公主無事不可常住宮中,也應該回到她在宮外的長公主府了。

“哎,備好了備好了,按照長公主殿下的吩咐,鸾轎就備在乾寧宮外,車駕也停在武安門前。”福祿回道,“長公主殿下畢竟剛生過場大病傷了元氣,今日雨還沒停,就不勞煩她四處走動,也沒讓後宮諸位娘娘送行,一會兒雲冉姑娘會代長公主殿下來向陛下辭行。

這話中的意思大約就是,一會兒雲冉會借着辭行的由頭,來明德殿給她換裝,再走後門溜回乾寧宮,以長公主的身份離開皇宮。

在外頭露個臉,安頓一番長公主府的諸多事宜後,随便找個出行的理由理所當然地消失一段時間,再偷偷溜回宮中繼續辦她的皇帝。

比起直接讓長公主駕崩,自然是麻煩了不止一星半點。

但所有知情者都在逐漸習慣,就連容汀自己也逐漸習慣了這種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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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不大,她能搞定,并且還有餘力……

容汀想到長時間被關在思寥宮的顧懷萦,覺得這倒是個機會。

帶她……溜出宮去玩玩什麽的。

容汀從腦海中剝了一圈可用的人,最後朝福祿吩咐道:“既然封妃旨意已經拟好了,你帶人去給天聖女宣了吧……天聖女身為南陵人,或許一些思維方式和我們中洲人不太相同,一會兒別拿中洲宮中那些亂七八糟的規矩暗示和約定俗成去壓人,簡單直白就好。

福祿:“是,奴婢一定注意。”

容汀點點頭,又道:“另外,差個人讓富怡過來。”

“富怡貴人?”福祿聞言,還以為容汀終于願意打理一下陛下的後宮了,頓時樂開了花,“奴婢這就去。”

福祿很快退下,容汀抿了口茶水,潤了潤幹澀的嗓子,好一會兒,忽然發出聲愉快狡黠的笑來。

“嘿。”

**

午膳的時間,今日來送飯的依舊是那個時常罵罵咧咧的小宮女。

那宮女只是個粗使,沒在任何一位主子面前得過臉,也缺了點能讓主子看中的心機,一張臉仿佛後宮的晴雨表,什麽都挂在上面。

于是顧懷萦就從她難看的臉色,放得砰砰作響的菜碟湯碗和碎碎念中大致拼湊出,長公主殿下今日就要離宮了。

雖說也不是什麽大事,但足以讓這小宮女借題發揮地把長公主當初的重病推在她身上,是她帶來了髒東西,污了長公主殿下金貴的身子。

顧懷萦沒在意小宮女說這話幾乎是在指名道姓地罵自己,也對那為長公主的去留沒興趣。

等到小宮女将所有菜擺好,正準備離開的時候,屋外傳來了整齊的腳步聲。

那腳步很輕,只是因為人實在太多,聽上去才有了實感。小宮女剛走到門口,和黑壓壓的人群撞了個正着,一看見為首的人,小宮女頓時驚慌地跪了下去。

“福祿公公!請公公安!”小宮女的聲音不敢有半分的不恭敬,這是陛下跟前的紅人,幾乎是從小伺候到大的。她雖然只是粗使,但對于惹不起的貴人們還是有個眼熟。

福祿看都沒看她一眼,擡擡手讓後面跟着的人止步,獨自走進思寥宮的正宮。

顧懷萦正走到門口,打算看看是怎麽回事。就看見一個衣着考究的公公哈着腰,滿臉堆笑地沖她走過來:“哎,天聖女娘娘,您不必動。看來趕得不巧,奴婢可是打擾了天聖女娘娘的晚膳?實在是陛下關切,這封聖旨下得急,還請您見諒。”

顧懷萦其實大致聽懂了,但她只是眨了眨眼睛,沒有表情的臉仿佛帶着一絲茫然。

福祿暗中打量了一番她的神色,裝出意外的樣子,拍了拍自己的腦袋賠笑道:“哎喲瞧我這腦子,一時太高興竟忘了,陛下還特地吩咐,帶了個懂南陵語的跟着一起來,天聖女應該也認識,叫竹茵的,奴婢這就把那丫頭叫來。”

福祿做戲做了個全套,擡高聲音叫竹茵進來,這才恭恭敬敬地請出聖旨宣讀。

這是一道封妃的聖旨,寫得文采斐然,恭順柔簡共結兩國之好的溢美之辭說得天花亂墜,最終定下欽天監推算的吉日,六月廿一舉辦封妃典禮,封號為昭,遷居湘平宮。

六月廿一,也就是二十日後。

按照封妃的日程來說,算得上有些趕鴨子上架了。

顧懷萦心平氣和地聽着,臉上的神色沒有半分變化。

福祿笑道:“天聖女,啊,之後就該稱昭妃娘娘了,這封號可是陛下親自擇的,天大的榮寵啊”

陛下……

顧懷萦聽到這兩個字,沉默一會兒,輕輕張口說道:“我,應該去,謝陛下恩。”

竹茵翻譯後,福祿一愣,立刻賠笑道:“哎喲,不巧,陛下這會兒正忙着呢……”

他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勸,但還是希望顧懷萦能打消這個念頭。

畢竟,這富怡貴人這會兒還在明德殿不是?要是濃情蜜意被打斷,那可就不好了。

福祿正想着說辭,眼珠子一轉,注意到桌上灑着幾滴菜湯,當即轉移話題發作起來:“哪個不長眼的奴婢!宮裏的規矩都吃進狗肚子了!連布個盤都不會了嗎!”

那小宮女早在聽見顧懷萦被封妃的時候就吓得臉色煞白了,想想這段時間她對顧懷萦的怠慢和仗着對方聽不懂明裏暗裏的謾罵……

但那時她還能安慰自己,南陵天聖女哪怕封個妃子也只是面子工程,這後宮終究是陛下的後宮,而陛下必然是厭惡南陵的,哪怕鬧上去也一定能理解自己一腔真心愛國,痛恨南陵才犯了錯……

然而沒想到,顧懷萦還未說話,她卻被福祿先抓了出來。

小宮女當即被人拖着摔到了顧懷萦面前。

福祿的聲音擡得很高:“我看你年紀也不小,在宮中怎麽也有個一年半載了,若是連布盤這種小事都做不好,不如趕了去倒夜香拉泔水吧!”

小宮女當即哭了,爬到顧懷萦腳邊磕頭,半句不敢提自己的心思,只說自己手笨失誤,求顧懷萦饒了她。

福祿看着顧懷萦無動于衷的臉,将聲音又擡高一分:“手笨?那不如就剁了這雙不聽話的爪子算了!”

小宮女頓時哭得更響。

若是鐵了心置這小宮女于死地,這時候就該叫人捂了她的嘴直接拖出去。如今放任她在這裏哭,福祿顯然是存了高高拿起輕輕放下的心,等着顧懷萦被哭得心軟說一句不追究了。

但顧懷萦沒有說話。

哪怕竹茵都小聲地在顧懷萦耳邊着急起來:“您趕緊說一聲,就放過這奴婢吧。福祿公公是陛下眼前的人,這件事一定是會傳到陛下那兒去的。咱們中洲跟南陵不一樣,至少在明面上,哪怕主子也不能随意打殺奴婢,您提一嘴放過,才能在陛下那兒落個好啊。”

福祿已經微微皺起眉——哪怕顧懷萦已經封妃,為了個南陵人打殺中洲的奴婢,他是不願意下這個手的。

他甚至忍不住暗暗在心底抱怨,覺得這天聖女太不通人情。

然而他一擡頭,卻看見顧懷萦靜靜地看着他。

但又不似在看他,仿佛只是他不巧,正好站在了她的目光裏。

那小宮女幾乎已經哭得失禁了,細微的尿騷味夾雜在潮濕的空氣中,引得人直犯惡心。但眼前這位新得了封賞的主子卻仿佛沒有看見也沒有聞見。

或者說……這裏所有的人,其實都不曾被她看在眼裏。

顧懷萦攏着袖子,在哭天搶地聲中安靜地用南陵語問道:“我不可以去謝恩,對嗎?”

福祿這才意識到,他不該拐彎抹角地試圖用其他事情轉移顧懷萦的注意力。

福祿彎下腰,想起了那位的囑托。

“天聖女身為南陵人,或許一些思維方式和我們中洲人不太相同,你一會兒別拿中洲宮中那些亂七八糟的規矩暗示和約定俗成去壓人,簡單直白就好。”

說起來,那位對這天聖女的态度,一直有些微妙。

他又想起長公主殿下當初和太後娘娘争執時提到天聖女的樣子,當時他還以為只是拿天聖女做個由頭,如今看來,或許得再多思索一二。

福祿:“還請娘娘恕罪,并非奴婢阻止娘娘,只是現在去陛下那兒謝恩,的确不是個好的選擇。若是真想去,等陛下得空,奴婢差人給您遞個消息。”

顧懷萦也沒問皇帝現在在忙什麽,點點頭不再多言,就這麽在刺耳哭聲中給自己夾了一筷子菜,旁若無人地放進了口中。

福祿和竹茵:……

福祿:“那個,娘娘,您看這小丫頭……”

竹茵:“娘娘娘娘,您就放過她吧,哭得多可憐啊!然後把屋子打掃幹淨散散味道,奴婢去給您求一桌新菜來。”

顧懷萦的眼睛似乎不在看任何人,她只是說:“她不是我的侍從,也不是我的信徒。”

竹茵聽着這話愣住了,但很快反應過來,翻譯給福祿公公聽。

顧懷萦:“所以,我沒有資格罰她,也沒有資格恕她。”

這裏是中洲皇宮,即使被冊封了,她依舊是這裏的異鄉人。

福祿聽明白了顧懷萦話中的意思,永遠端着笑的面皮微微動了動,卻不知該露出個什麽神情來才好。終于,他只是揮了揮手道:“既然昭妃娘娘不計較,就拖下去罰俸兩月,小懲大誡吧。”

不多時就有人來将腿軟了的小宮女拖下去,有人拿水将地面掃撒了,撤下桌上的菜。福祿公公陪着笑臉安撫:“昭妃娘娘,這些東西沾了腌臜,奴婢這就叫他們換一桌。陛下還送了不少賞賜,您稍看看?等看完了,新的膳食也就上了。”

說着,就讓跟着他的那一長串人進來,每個人手中都捧着賞賜,從金銀碧玺到綢緞成衣,卡着她的位份給到了合規,雖然沒有什麽以示榮寵的特殊賞賜,但至少不作踐。

顧懷萦靜靜地掃了一眼,不動不笑,她對這些并沒有什麽興趣。

等最後一名宮女端着賞賜進來,顧懷萦的目光卻落在了她手中蓋着紅綢,看不見內物的“賞賜”上,稍微有些驚異地揚了下眉毛。

這點小小的表情變化被福祿這個人精看在眼裏,當即笑着去掀紅綢:“看來昭妃娘娘是真餓了,最後一道賞賜,禦賜燒鵝一例。不過這只鵝不能吃,是個中洲自古相傳的彩頭……”

紅綢掀開,福祿的聲音戛然而止,端着燒鵝的宮女也發出一聲驚叫。

紅綢下,是被啃得只剩半只的燒鵝,和一只整舔着爪子的白貓。

福祿:“這……這不是……”

那白貓通身沒有一絲雜毛,藍綠異瞳,縮成一線的貓眼盯着顧懷萦,突然從盤中跳下,身姿輕盈地竄上了顧懷萦的膝蓋。

顧懷萦:“?”

福祿腦門上冷汗嘩嘩地流,正要去抓貓,只聽見一道脆生生的叫喚已經到了跟前。

“芝麻!芝麻你在這兒啊!”

一個小小的身影如裹着糖衣的旋風,仗着沒人敢磕着她碰着她,一路橫沖直撞,粉嫩的衣裙翻飛,在靠近顧懷萦的時候左腳絆右腳,啪叽一下砸在了她面前的地上。

那一小團粉紅團子痛呼一聲,擡起一張年畫娃娃似的臉,沖顧懷萦露出一個甜滋滋的笑容。

“美人姐姐,我的芝麻跑進你的懷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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