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新生-02

第三十六章 新生-02

丹珠從照相館裏拿回了相片,他将紙袋子包裹在幹淨的手帕裏,哆嗦着冰涼的雙手,将它從裏衣口袋裏拿出來了,他跪在了南措面前的地毯上,挪開了照亮的油燈,他說道:“阿媽,這是我們的相片。”

“你們去照相了?”

“去了,”丹珠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他用手捂着涼涼的臉頰,小聲地說道,“我們專程穿了藏袍去拍照的,我的夫君他……我要站着,他要我一定坐着,後來,他站着了,阿媽,您不要罵我,我尊敬他的,我尊敬的。”

南措輕顫着打開了手帕,丹珠将照片從紙袋子裏取出來,他再次細看他們留在紙張上的清晰的面龐,囑咐南措:“您小心點,不要弄破了。”

“這真的是少爺,也是我們小丹珠,”南措疼愛地吻了吻丹珠的臉頰,她說道,“自從少爺回來之後,你的臉色變得紅潤了,人也長胖了,阿媽這才知道,少爺對你來說多麽重要。”

“當然重要,因為他是我的丈夫。”

丹珠覺得幸福,又覺得害羞,他用手摸着自己的臉頰,然後,将油燈挪了過來,開始幫南措整理做繡工要用的彩線,南措說:“我要給少爺做一身新的睡衣,他幫我照顧我的兒子,我都沒有禮物能送給他。”

“您要在睡衣上繡什麽?”

“繡高原上的花草,還有那些漂亮的鳥兒,”南措眯起眼睛穿針,笑着說道,“給少爺做完了,再給你做一件,你們每天都待在一起,要是你看見了喜歡,又該抱怨阿媽不疼你了。”

“阿媽。”丹珠輕輕地趴在了南措的背上,他閉上了眼睛,仿佛回到兒時,他的祖輩在高原上了做了百年的農奴,他痛恨那片土地,卻也眷戀那片土地,那裏有他血液的源頭,是他的精神母地,是他生命的根基,他多麽想念那些經幡、那些佛寺,想念走在涼風中穿着禮服的人們,他想,他的愛人貢嘎甲央也是這樣的,因為他們都是高原的孩子。

“我給您唱首歌吧,阿媽。”丹珠說。

“唱吧,孩子。”

丹珠唱起了在官寨迎春時候會唱的歌謠,他的嗓子不夠動人,含混的聲音總叫人想起他可憐的舌頭,白瑪背着孩子從集市上回來了,她穿着厚厚的藏袍,也在地毯上坐了下來,她說:“南措阿媽,有個男人說……他說他要娶我。”

“白瑪,”丹珠将一只手放在了白瑪的肩膀上,他問道,“他是什麽人?”

“他是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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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瑪還是有些忐忑的,她來到成都不久,沒有徹底地認識這個在她看來全新的世界,那個男人和高原上的男人不一樣,他是公家的貨車司機,平時風吹日曬,卻戴着一副眼鏡,長得十分斯文,他見過她兩次了,這一次,他給她的孩子買了一包糖果。

“他叫什麽?”丹珠又問道。

“他姓齊,叫連堂,”白瑪笑了笑,若有所思,說道,“他問我的男人在做什麽,我說男人死了,他就說他喜歡我,要娶我。”

“你聽得懂?”

“聽得懂一些,也猜得着一些,”白瑪說,“可是我不行呀,我不能答應,我是貢布的妻子,我怎麽能……丹珠,你說是吧?”

白瑪快要哭了,丹珠和南措都知道她是需要愛人和家的,可她困于忠貞的執念,到了這時候還是不肯放過自己,孩子去院子裏玩了,丹珠給白瑪倒了一杯熱茶,南措說:“白瑪,去吧,孩子,去尋找你的新丈夫吧,貢布願意看見你過得幸福,因為你的事,少爺總是很自責他沒有保全貢布,若是你出嫁了,少爺也會為你高興的。”

“希望貢布可能原諒我。”白瑪雙手合十,閉上了眼睛,她是喜歡那個男人的,雖然他不及貢布英俊,也無法帶給她那種青春的恣意的悸動,可是,她太想有個屬于自己的家了。

丹珠說:“白瑪,要是你喜歡,就去吧,我們會為你準備嫁妝的。”

“我喜歡的,喜歡的,”白瑪哭了,她用袖口擦着眼淚,說道,“感謝哥哥和丹珠的恩情,感謝南措阿媽,讓白瑪有了娘家。”

“白瑪,”南措湊上來吻女子的額頭,說道,“我可憐的孩子,我和你一樣,曾經也死了丈夫,日子能再過起來,那實在是太好了,嫁給漢人沒什麽不好的,以後送次仁去念書,做大官,不會再被奴役了,我們擺脫了那樣的命運了,這些都因為甲央少爺曾經念過書,念書就是有用的。”

“南措阿媽,謝謝您們,”白瑪對這個家裏唯一的長輩磕了頭,她說道,“我會做一個好妻子,也會做一個好母親的。”

白瑪就是這樣的,丹珠想,她和五鳳完全不同,她覺得成都的一切都充滿新鮮,她喜歡這種新鮮,也恐懼這種新鮮,她永遠不會有事業,一生只尋覓着那些她所認為的幸福。

知道了白瑪要嫁人的事,貢嘎甲央特地趕了回來,他将一套金貴的镯子送給他的妹妹,他對她說:“哥哥就送你到這時候了,往後的生活,你要好好地過,我相信,看到你和次仁活得快樂,貢布也會開心的。”

白瑪說:“我們定個日子,讓你們都見見他,他是個漢人,他和你們都不一樣,我喜歡他眼睛裏的那種不一樣的光,他很純淨,很熱心,我喜歡他,就像我喜歡貢布那樣,他在巷子裏牽了我的手,幫我抱着孩子,帶我們去買了糖,等你們見到了他,就會知道我為什麽喜歡他了。”

丹珠說:“白瑪,我們相信,你能有個自己的家,真是太好了。”

白瑪的婚禮舉行在春天最暖和的時候,她穿着一身紅色的西服,梳着漢人的頭發,坐着汽車去了那個男人的家裏,她帶走了她的孩子,也帶上了貢嘎甲央給她準備的許多嫁妝,她還是哭了,新婚的丈夫為她擦着眼淚,他是個白淨又瘦高的男人,聽別人說,他很會賺錢,車開得很好。

丹珠站在家門口望着汽車遠去,想起了許久以前的生活,那時候,他沒見過汽車,官寨裏的姑娘們結婚,都會穿上繁複的藏袍,舉行莊重的儀式;而現在,什麽都沒有了,白瑪只是戴了紅色的頭花,穿了紅色的衣服鞋子,她和那些漢族的新娘沒有分別了。

“甲央,我們做了一件好事。”

丹珠的情緒并不高漲,他仍舊在為白瑪擔心,擔心她無法得到想象中的生活,他将手掌放在貢嘎甲央的胳膊上,貢嘎甲央說道:“白瑪會過得好的。”

“是的,”丹珠說,“要是齊先生對她不好,我們就接她回家來。”

“是的,丹珠,”貢嘎甲央說,“我的丹珠在學着怎樣做長嫂了。”

丹珠羞窘,于是甩開了貢嘎甲央的手臂,獨自進門去了,他沒有去打攪正在佛堂裏誦經的阿媽,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他在收拾行李,他要暫時告別這裏,跟着貢嘎甲央回宿舍去住了。

什麽都是新的,過去的一切消失了,連影子都沒有了蹤跡,新生便是這樣,是脫胎換骨的,是有些疼痛的,但更多的是希望,是陽光和暢快的呼吸。

是自在的人生,是更寬廣的世界。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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