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門內,沈書黎抱着那件襯衫,緩緩蹲坐在地上。

他明白,這完全不關周進的事兒。

這件襯衫,原本幾個地方就爛了,是他不肯放過,非要縫合起來繼續穿。

但他又不會手工,縫得亂七八糟,粗糙得很,哪怕周進不洗,這衣服再穿兩天也會開線。

他只是……

只是突然意識到,有的東西,真的回不來了,再勉強,也回不來了。

然後克制不住地悲傷。

而周進闖進他的世界,自顧自地對他很好,讓他感受到這個世界的美好,加速了一些東西的流失。

比如,他本該背負一輩子的愧疚。

他本不該過得像現在這麽輕松快樂。

沈書黎壓抑地粗喘着氣。

到現在,他才猛然發現,他的人生像條擱淺的船,早在那個清晨停滞了,不會再前進。

……

新的一天開始了,兩人按照昨天的節奏,各自分工合作。

周進怕沈書黎曬着累着,一早就幫他把遮陽傘和小板凳都備好了,有鄭叔在旁邊,應該也不會忙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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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今天,周進卻發覺,沈書黎不再接受他的好意。

那麽大的太陽,沈書黎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遮陽傘的外面,有小板凳也不坐,站得僵酸了,就揉揉腿,繼續站着。

周進在遠處看得直啧嘴,暴力地抹了把頭。

這人怎麽了。

昨天還好好的。

他也不是煩躁,就是擔心,沈書黎的腿站久了會疼,而且那麽大太陽,沒吃過苦的少爺怎麽頂得住。

趁着一個很小的空擋,周進飛步過去,跑得氣喘籲籲:“怎麽不坐。”

沈書黎垂着眼,聲音比往常還要輕柔:“我想站會兒,但謝謝你。”

他盡量壓制着自己的異樣,不想讓周進察覺,不想給周進帶去煩躁的情緒。

但周進是個心思很細膩的人,指尖頓時撚緊。

又來了,那種隐隐的疏離感。

沈書黎于他,好像是個裝在玻璃罩子裏的人,只要他試圖靠近一點,對沈書黎好一點,就會被那層隐形的玻璃罩隔開。

周進低着頭原地轉了兩圈,像只找不到方向的無頭蒼蠅。

想說什麽,但對上青年被曬得可憐巴巴泛着紅的臉,以及那雙沉默又死寂的眸子,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最終他只說:“等今天忙完,我們談談。”

沈書黎垂着眼,睫毛顫動幾下。

沒答應,也沒拒絕。

周進就當他默認了,自己回去接着忙活。

從昨晚,到今早,一定是發生過什麽。

雖然沈書黎的态度變化并不明顯,換個人可能都察覺不到,但周進心思敏感,就是覺得有什麽變了。

必須要兩人都坐下來,好好談一談才行。

最近的沈書黎,确實讓人看不透。

但他既然決定了接受沈書黎,要兩個人過一輩子,那就要接受全部的沈書黎。

不可能只接受沈書黎的優點,而不接受他的缺點。

每個人都會有缺點,周進自己也有,他希望等他缺點暴露時,對方也能用耐心又真誠的态度來對待他。

所以推己及人,他要先拿出誠意來。

有問題就一起解決問題,而不是解決出問題的人,不然很難會有人,願意對你打開心扉。

這天也過得很快,好不容易忙完了,閑了下來,周進做好晚飯,打算在吃飯時跟沈書黎談。

結果沈書黎突然接到電話。

是沈書陽打來的。

沈書陽語氣抱歉,有些難過:“對不起哥哥,我在家燒水,把水壺炸了。”

沈書黎正疲憊地躺在沙發裏,聞言噌地站起身:“有沒有受傷?”

沈書陽:“一點點……但是水壺壞了……這個貴不貴啊。”

沈書黎心裏一陣刺疼,酸酸脹脹的難受極了。

他弟弟今年才八歲,卻要因為家裏的拮據,在水壺炸了後,第一時間不是跟哥哥說好害怕好疼之類的,而是心疼水壺。

懂事得讓人揪心。

沈書黎抓起外套:“等等,哥哥馬上就回來。”

周進本來碗筷都擺好了,在旁邊聽完兄弟倆談話,把卡通圍裙一解,撈起桌上鑰匙:“走,我送你。”

沈書黎看了他一眼,感激道:“謝謝。麻煩你了。”

周進沒說話,悶頭把三輪車騎過來,索性天色并不很黑,一路暢通無阻。

平時從農場到沈家,騎三輪車需要半個多小時,今天卻十幾分鐘就到了。

沈書黎知道,周進怕他擔心,所以在全力趕路,這個角度,能看見男人掌着舵的手,青筋暴起,一隐一現。

他心裏溫溫柔柔的,像是被四十度的溫水,無聲無息地滋潤了一回。

到了沈家後,沈書黎下了車,說了謝謝,又回頭看向周進,欲言又止。

周進只是一腳蹬着車,一腳支着地,朝他擺手:“去吧,孩子要緊。”

“但我倆談話的事兒,也不能算了,改天再談,面對面談,別敷衍我。”

沈書黎認真答應:“好。”

誰想,後面幾天,兩人都忙,就沒談成。

周進主要是菜地裏出了點事兒,這兩天雨水多,菜地給淹了,他要挨個排水。

家裏種的菜還是挺多的,不是自己吃,是通過徐立家,拉出去一起賣。

徐先生和徐阿姨,都是很會做生意的人,通過倒賣蔬菜,賺了不少,周進跟着他們也賺了不少,買農場和果園的錢,基本都是從這裏頭出的。

而沈書黎忙,是因為他在清算沈家的債務和財産。

兩人體檢都做過了,就剩下這一件事兒,只要搞定,就能去扯證了。

但沈家的債務太多,清算起來過于麻煩,而且很多在城裏那邊。

所以這個周末,沈書黎需要去一趟城裏,回到那個讓他恐懼的噩夢之地。

臨走的前一晚,沈書黎又沒睡安穩。

要走一整天,弟弟怎麽辦?

在這邊,他沒什麽親人,更沒有朋友可以托付。

倏然間,沈書黎想到了周進,他望着天花板,出神了很久,還是覺得算了。

本來這幾天兩人間的氣氛,就有些奇怪,再加上約了談一談的,周進卻沒找他,說明周進也忙……

而且太麻煩了,他本來就不願意麻煩周進。

沈書黎嘆了口氣,翻了個身。

突然聽見院子裏砰咚一聲巨響,沈書黎頓時睜大眼,屏住了呼吸。

又來了,最近每到半夜,就有人用石頭砸門。

這幾天這些人尤其嚣張,他們甚至開始在沈家的大門上,用粉筆寫‘欠債還錢’,還往院兒裏扔一些死耗子。

每次沈書黎起床,都會被吓一跳,為了不讓弟弟也看見,他只能一個人偷摸地打掃了。

屋外的動靜,像是刀子一樣,一下一下剮着人的神經,沈書黎飛快扯起被子,捂住耳朵。

不聽,只要不聽,就不會害怕。

沈書黎也不敢出去,本來就瘸了一只腿,打架也打不過。

那些催債的,都心狠手辣,硬剛絕對不是明智之舉。

報警也不行,事後會被報複,這世界上多的是不犯法,卻能讓一個人痛苦難受的法子。

臉慘白得吓人,沈書黎就這麽硬抗着,直到下半夜那聲音終于停了,他才松口氣。

第二天,沈書黎猶豫了很久,最後決定把弟弟托付給鄰居。

主要是鄰居家的小孩兒,跟弟弟是一個班裏的,上下學都有個照應。

他也不需要鄰居幫他帶孩子,就是弟弟回到鎮上時間不長,不太認路,放學時需要領居家的孩子照應一下,把他帶回來。

沈書黎牽着弟弟上門,客氣禮貌地去拜托鄰居。

本來對方還不太樂意,但沈書黎支付了一點錢,還拎了兩口袋水果。

鄰居沒要錢,收了東西,就笑呵呵地答應了。

反正自家也有小孩兒上學,就順手的事兒,再說人也挺有誠意,還拿了水果來,挺會處事兒的。

沈書黎這才安心地走。

一整天下來,他跑了很多地方,中途收到過周進的短信,問他在忙嗎。

沈書黎想了想,把他正在清算債務的事兒跟對方說了。

周進似乎很開心,讓他注意安全,早點回來。

到了天快黑時,看着手裏的一沓單子,沈書黎默然了很久,心髒像是被灌了水泥,沉沉地往下墜。

有了這些,終于可以跟周進結婚了。

只要跟周進結婚,拆遷款的事兒落實後,債務也能還清大半。

但……

這幾天,他想了很多,猶豫過,茫然過,以前做什麽都目标堅定的人,也陷入了不知所措。

那天襯衫的事情,恍若當頭一棒,将他敲醒。

他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追求幸福生活的能力。

這樣的他,跟誰在一起都是負擔。

沈書黎又高傲倔強,不想承認這一點,所以拖了好幾天,也沒個決斷。

他是個沒有未來的人,他的人生早就停止了前進。

但從此前的談話裏可以看出,周進很憧憬擁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

這個,他真的給不了。

沈書黎心裏難過,閉了閉眼,咬着牙狠心逼自己一把。

這次回去就好好談談吧。

他的人生已經腐臭,他不想拉周進下水。

結果等到了天快黑時,沈書黎接到了兩個電話。

一個是鄰居打來的。

鄰居說,本來是讓他家娃,放學把沈書陽一塊兒帶回來的,結果他家娃半路想跟朋友去玩兒,就把沈書陽丢下了。

到現在,他家娃回來了,沈書陽還沒回來,他們去找了一路都沒找到,可能失蹤了。

鄰居急得不行,覺得這事兒對不住他,趕忙打電話來通知。

沈書黎眼前一黑,挂斷電話後,感覺天都要塌了。

客車來了,他顫巍巍地上了車,找了個位置坐下。

那種無依無靠,像是一個人在深海裏漂泊,卻找不到一根救命稻草的絕望感,在這一刻,終于擊潰了他。

這時,第二個電話響起。

沈書黎抖着手點了接聽,喉嚨卻發不出聲,像是有人掐着他的脖子,讓他窒息。

直到熟悉的嗓音從電話裏傳來:“陽陽在我這裏,你來農場接他吧。”

沈書黎張了張嘴,這一刻,他難以形容自己的安心。

像是從萬米高空墜落,最後卻跌進了雲朵的懷抱。

踏實,柔軟。

他恍然意識到,原來這個人,已經在他心裏占據了一定的位置,只是聽到周進的聲音,就會有種被撫慰的心安。

他真的,能夠離開周進嗎?

能狠下心推開這個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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