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秘密花園

第35章 秘密花園

和天氣預報預測得一樣,經過舟山後,臺風在第二天淩晨再次登陸了申城。

一時這座繁華的沿海城市狂風大作,樹木在雨中東倒西歪,路上積水成河、殘紅遍地。呼嘯的風聲從每一戶人家的窗前吹過,将暴雨重重地拍在玻璃上,根本無法安睡。

一般遇到這種情況,政府都會下令停工停學,但卻是醫院、消防這些特殊行業最繁忙的時候。

暴雨一直持續到早上六點,被臺風沖刷過的申城到處都是殘破的痕跡,街上的積水裏漂浮着各種垃圾,吹倒的大樹橫在路邊。嚴大伯還是沒有挺過去,随着一夜喧嚣的風聲,在清晨離開了人世。

前來料理後事的大兒子一家早有預料,情緒比上次穩定很多。雖然不是他的主治醫生,經歷了一晚上緊張的搶救,宋喻明還是覺得無比疲憊。

晚上回家,程向黎剛吃完飯,正在整理餐桌。兩人面對面站在客廳裏,程向黎問他:“吃晚飯了嗎?”

醫院附近的餐廳都沒開業,宋喻明回家前去食堂裏看了眼,感覺沒什麽好吃的。

聽到程向黎問自己,他搖了搖頭,打開冰箱,翻出了一包速凍餃子。

“我給你做吧。”程向黎見狀走了過來,“你去休息會兒。”

“沒事,我自己來。”宋喻明拿起剪刀,碰到在冰箱裏凍成塊的包裝,感覺有些冷,低頭搓了搓手指。

突然,手腕被人從後面握住了。程向黎拉着他往身邊靠了靠,低聲道:“去休息吧。”

宋喻明是覺得有點累,走神片刻,從程向黎懷裏鑽出來,說了句謝謝,一聲不吭地坐到沙發上。

和程向黎不同,宋喻明沒什麽城府,心情大多寫在臉上。雖然沒有強烈的情緒波動,但看他的狀态就能感覺到。

吃完飯,程向黎問道:“今天怎麽了,看你不太開心。”

“有個病人早上去世了。”宋喻明把碗筷放進洗碗機裏,“是個快80歲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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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大年紀的人燒傷,存活率本來就不高吧?”程向黎試圖安慰他,“而且就算能活下來,預後也不一定理想。”

華國有句老古話,說的就是老人不禁摔。哪怕只是傷了腿,在床裏躺幾個月,也會影響壽命。

宋喻明微微點頭,似乎認可他的看法,但沒有直接表态,看着二樓的走廊:“你上去過嗎?”

“還沒呢,這幾天基本上都在房裏休息。”

“我們換個地方聊。”宋喻明擦幹淨手,往樓梯上走了幾步,回頭看他,“我家裝修比較簡單,沒什麽貴重東西,你可以随便逛。”

這套別墅一共有兩層,三百多平方,十幾個房間,二樓除了他的主卧基本都空着。程向黎跟着他上樓,打開一扇門,看到了和整棟複古氣派的房子截然不同的裝潢。

落地窗外連着寬敞的陽臺,如果不是雨天,視野應該很好,适合秋高氣爽的天氣,搬一把椅子在外面乘涼。

房間裏沒有床,但有秋千和躺椅。地上鋪着柔軟的地毯,堆着兩個懶人沙發,天花板上裝着投影機和屏幕,還能看電影。

在離窗遠的一側,有一架收起來的天文望遠鏡,旁邊還有一個透明櫥櫃,裏面擺着宋喻明精心收藏的航模,有民航最常見的波音、空客全型號,還有賽斯納、西銳SR20、領航者JA600等各式各樣的單發、雙發、螺旋槳小飛機。

簡直是這座一板一眼的小洋樓裏,宋喻明私自珍藏、精心打造的秘密花園。

在滿屋的擺設裏,兩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投向了那個展示櫃。

程向黎看到櫥櫃裏擺的賽斯納172,回憶頓時湧上心頭。這是一架小型的單發四座飛機,也是大部分飛行員在初學階段最先接觸的機型。

程向黎第一次駕駛飛機離開地面,就是在賽斯納172的駕駛艙裏。

“你是不是在看它?”宋喻明隔着玻璃門,指了指裏面那架賽斯納172。

程向黎笑着點了點頭:“之前問你是不是飛友,你還和我裝不是呢。”

“現在确實關注得比較少了,連坐飛機去旅游的時間都沒有。”宋喻明說着雙手背到身後,拉了拉肩膀,“醫生的工作就是這樣的,只要不給自己放假,就可以一直忙個不停。”

“國外也這樣嗎?”

“差不多吧,我剛畢業那幾年,也是忙到沒有周末的。”宋喻明拿了個抱枕,舒舒服服地坐進沙發裏,“不過澳洲的航空醫療比較發達,我們醫院有直升機,我倒是經常飛出去救人。”

“這麽酷?”程向黎脫掉拖鞋,踩着地毯走過來,站在宋喻明身邊。

“是啊,直升機醫生的要求要比一般的急診更嚴格,犯一次錯就會被換下去。我可是很罕見地保持了兩年全勤的記錄。”宋喻明說起那段往事,得意地揚起了頭。

“那你現在回國了,坐不了直升機,是不是很遺憾?”

“是有點,”宋喻明幽怨地嘟哝了一聲,拿起遙控器,對着天花板上的燈按了幾下,“龍江一直想做航空醫療,不過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到現在都發展不起來。”

屋裏的燈光暗了下來,顯得矮桌上一臺用木頭拼的地球儀小夜燈光線特別明亮柔和。

程向黎打量着宋喻明做的小手工,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沒辦法,直升機飛一趟少說都要四五萬,除了大型救援,普通人根本負擔不起。”

屋外還在下雨,不過沒有臺風過境時那麽猛烈了。在微涼的天氣裏,窩在一間舒适的小屋裏聽雨,精神很快就放松了許多。

宋喻明從抽屜裏拿出一把小巧精致的十孔口琴,在手裏把玩起來:“剛做醫生的時候,我遇到過一個印象深刻的病例。”

“那次我們接了一個手臂絞進機器裏的急救,飛到現場後,情況簡直慘不忍睹。為了保住他的命,我們只能選擇截肢。那個男孩才19歲,因為沒有考上大學,很早就出來打工了。失去右手,也就意味着失去了維生的資本。所以當時,他和家人都很難接受這個結果,在醫院裏鬧了很久,甚至覺得這樣還不如讓他死了,指責我的行為毫無意義。”

說到這兒,宋喻明垂下了眼神:“那次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陷入對醫學倫理的思考。從醫生的職業要求來說,無論如何,保住性命都是最重要的。但是如何讓病人有尊嚴、有社會意義地活下去,減輕他們和家人的痛苦,我至今依然還在尋找答案。”

看似随意的閑談,因為這個話題,突然變得沉重起來。

“其實很多時候,當意外發生時,活着和健康地活着,就已經是一道選擇題了。”程向黎單手撐着額角,側身看他,很快就反應過來了,“你是想和我聊我父親的事?”

“如果你願意說,我一定會認真給你答複。”宋喻明換了個坐姿,手臂枕在胸前的抱枕上。

做醫生到現在,宋喻明見過了無數意外。有被父母遺棄的孩子,有二三十歲、人生才剛開始卻想要自殺的人,還有和程向黎的父親一樣,為了家國安危犧牲的英雄。

他覺得自己,有能力開導程向黎。

程向黎聞言抿了下嘴,話卡在嗓子裏,就是說不出口。

“不要把我當醫生。”宋喻明朝他笑了笑。

“嗯。”程向黎低下頭,輕輕地應了聲。

就是因為不想把宋喻明當醫生,他才會猶豫。在喜歡的人面前,程向黎做不到完全卸下包袱。

“你不會覺得我矯情嗎?都過去二十年了,還陷在這件事裏走不出來。”

宋喻明心平氣和地搖頭:“那是因為你一直沒有得到合理的反饋。成年并不意味着可以自我消化童年痛苦的經歷,無論過去多久,你依然有傾訴的權利。”

程向黎聞言滞住了呼吸,心裏像是被什麽東西抽緊了。

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

他想,自己對宋喻明的第一印象确實沒錯。盡管經歷了這麽多生死,有過質疑與否定,但宋喻明依然堅持着自己學醫的初心,治病救人、醫人醫心。

其實對程向黎而言,這麽多年來一直放不下的,比起痛苦,更多是後悔。

從小到大,他的成績一直算不上頂尖,家裏人總覺得他是心思沒放在讀書上,經常逼他寫卷子。

而十二三歲,正好是孩子的叛逆期,父母越要他往東,程向黎就越要和他們對着幹。

程向黎還記得,父親犧牲的前一天,他還在因為道德與法治沒考及格,在辦公室挨批。

班主任說要叫家長,程向黎還和她嬉皮笑臉,說自己的父母工作都很忙,你們叫不來的。

沒想到一語成谶,那天以後,他真的再也叫不來自己的父親了。

短短半年時間裏,程向黎相繼失去了兩位自己最愛的親人。

等程向黎冷靜下來,整理父親的遺物,看到父親早就寫好的遺書,看到字裏行間對自己的期許,他才猛然發現,原來在自己十四歲以前,真的什麽事情都沒做成。

同齡人裏,有已經考上中科大少年班的,有參加競賽得獎被保送省重點高中的。只有他,将來想考什麽大學、做什麽工作,一問三不知。

直到去世的那一刻,父親心裏挂念的還是那個叛逆、貪玩、一事無成的毛頭小子。

于是在十四歲的某一天,程向黎就好像瞬間長大一樣,收斂了原本頑皮的心性,也徹底隐藏了真實的自己。

似乎只有一直保持着完美的形象,才不會在意外分開時,留下永遠無法挽回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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