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一疊聲的阿奶響起,方紅花在院裏見麥子攤開晾勻還是那麽厚,知道小兒子家也豐收了,滿意地點點頭。
“娘,外頭熱,進來坐。”苗秋蓮迎出來,顧鐵山抱着小孫子顧安也喊她快進去。
顧蘭時倒好茶水,見她進來,笑着說:“阿奶喝水。”
“我們蘭哥兒就是乖。”方紅花笑眯眯接過茶碗,因顧鐵山是她小兒子,這邊幾個孫子年紀都小點,顧蘭時小時候她幫着帶過幾天,打小兒就長得好看,嘴巴又甜,她心裏自然是喜愛的。
再看見顧滿三個小曾孫,她笑罵道:“這幾個皮猴子,前幾天給我氣的,到處亂跑,攆都攆不上,回頭看我怎麽收拾你們。”
前兩天割麥子,張春花和李月顧不上孩子,地裏太熱,小孩不比大人,萬一中暑不是小事,便蒸了米糕拿了雞蛋到祖宅,托她白天照看孩子。
方紅花上了年紀,頭發都白了,一輩子養了四個兒子兩個女兒,如今孫子曾孫一大堆,家裏日子都過得不錯,自然不用她幹農活,村裏好幾個老太太老夫郎羨慕她,說她如今是享福的時候,啥都不用做,吃喝自有兒女管着。
雖然如此,但她自己要強,從老頭子前些年死了後,沒亂生事讓兒媳孫媳天天伺候她,自己只管自己做飯洗衣,一概不用旁人,手裏捏了些錢,每月米面雞蛋卻用不上錢財,都從四個兒子手裏出,偶爾幫着帶帶曾孫,有眼力的孫子和孫媳都會給她拿點吃食,有時孫子家周旋不開,她也不怎麽計較。
苗秋蓮忙着問道:“娘吃了沒,沒吃家裏還有肉,早上蒸的米飯多,熱熱就能吃。”
小老太太平時不大上他們這邊吃飯,來一回總得問問。
“我吃過了,不必忙。”方紅花笑着說完,她嘴上嫌棄曾孫,但還是抱起最皮的顧衡,幹瘦老手又摸摸顧滿腦袋,說:“皮猴子,吃個雞蛋都能噎住,也不知你着急忙慌做什麽。”
她那天給顧滿三人煮了雞蛋,不想這小東西被蛋黃給噎住。
“肉割的多,娘你等會兒回去帶上些,也炒碗肉吃。”苗秋蓮匆匆到竈房去切肉。
方紅花沒攔她,提起肉确實想吃了。
外頭狗兒幾人輪換着碾場翻曬,時不時進來喝水躲涼,順便和阿奶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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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裏如今要緊的大事便是顧蘭時的親事,方紅花又是問林家又是問給他新衣裳做的怎麽樣了,還有以後買紅布做喜服的事,又叮囑顧蘭時要繡鴛鴦枕,一大通話夾着瑣碎家常便說了許久。
晌午過去,太陽沒那麽曬了,方紅花端着一碗切好的肉片和一碗幹米飯回家,路過錢老大家時哼了一聲,臉上全是不待見。
和她同輩同齡的錢老大已經死了,他媳婦正是曹小巧,方才和苗秋蓮說閑話,提起曹小巧這老東西不但想占他們家便宜,竟然還要打她孫子,心裏哪有樂意的,若非錢老大生前是個好人,兒子也算老實,她曹小巧這麽愛占便宜讨人嫌的性子,恐怕在村裏都過不下去。
*
前前後後用了二十幾天,留夠交付差役來收的糧食斤數,總算将曬透的新麥灌進甕裏,如今算是盛年,朝廷體恤百姓,田稅徭役要比二三十年前輕,能吃飽飯的人家越多。
日子過得好,顧鐵山牽着驢子到村頭石磨磨了半麻袋新面,一家子好生吃了兩天精細面做的面條和饅頭。
最忙碌的時候過去,天又熱,小河村不少人家都歇了幾天,只要是地多豐收了的,晌午很少有人頂着太陽出門。
下午,日頭往西邊去了,村頭大樹底下的陰涼處才漸漸來了幾個人。
顧家祖宅正是村前幾戶人家,吃過飯的方紅花見兩個老太太結伴從她家門前路過時都拎着板凳,便也拿了凳子出門,挑了陰涼地一邊說閑話一邊給自己剪鞋面。
孫老夫郎搖着蒲扇,正說到周家二小子明年要娶親的事,瞧見往這邊走的人說道:“是興旺家的,今兒不忙?”
葉金蓉,也就是裴興旺媳婦,端着小簸箕提了板凳笑道:“阿嬷,在家裏悶得慌,外頭這不是有風,涼快。”
她在孫老夫郎旁邊坐下,小簸箕裏是一小堆棉花和線陀,一邊聽幾個老人說話一邊撚線,時而插句嘴,聽見周家二小子已經定了親,連忙道:“我家虎子算算也到年紀了,嬸子要是有合适的,也給我虎子說門親事,到時這媒人酒可少不了。”
鄭老太太砸吧一下嘴,媒人酒總是和媒人禮一起的,她沒怎麽說過媒,也沒撮合的本事,一聽這話有些意動,只是礙于想不起有什麽年輕姑娘和雙兒,在旁邊哎噓一聲,心裏酸溜溜的,只能聽其他幾個人說這家有什麽姑娘,那家有什麽雙兒。
方紅花低頭剪鞋面沒吭聲,她在家裏一概不管事,哪有在外頭閑管別人的,再說了,這裴興旺一家,她着實有些看不上。
六七個人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別說小河村,連附近幾個村子的人和事都在他們嘴裏過了一遍。
正說得起勁,多嘴快舌的楊老夫郎瞅見從村口進來的人,壓根兒沒過腦子,詢問道:“那好像是你家二小子,說起來比虎子還大呢,也沒娶親?”
此話一出,樹蔭底下的人都不言語了,看一眼快走近的裴厭,又去看葉金蓉臉色。
楊老夫郎嘴一抿,沒敢再出氣。
被幾人看着,葉金蓉又是氣又是臊,氣裴厭那小畜生讓她丢臉,也氣楊老夫郎嘴上沒個把門的,村裏那些閑言碎語她哪裏不知道,可那天殺的克星,生下來就是克她的。
腿腳沾了泥水的裴厭這時從樹前路上經過,微微垂了眼眸,本就沒表情的臉似乎更加冷硬,對所謂的親娘沒有半點好臉色。
葉金蓉臉色也不好看,又臭又冷,等他過去後,哼一聲就起身拎着板凳走了,再不想看到這幾個老東西。
楊老夫郎哪裏沒看見她瞪了自己一眼,看着對方遠去的背影朝地上啐一口,白眼一翻,道:“呸!什麽東西,當別人都沒長眼睛,一家子忘恩負義,逮着一個老二往死裏欺負,這也能叫親娘?我看啊,比後娘還心狠,誰家姑娘嫁她家去,那是倒了八輩子大黴!”
葉金蓉如此讓他沒臉,他自然沒好聽的話,倒不是真為裴厭打抱不平。
“嗐,也是呢,滿村都找不到他家這樣做事的。”孫老夫郎應和道,他旁邊鄭老太太一看大夥兒都吃不上媒人酒,心裏也舒坦了,跟着一起數落葉金蓉。
“喲,都在呢。”曹小巧挎着籃子近前,也不知今日是有什麽喜事,她笑得一臉褶子。
“他巧嬸子,上哪兒去了?”只有鄭老太太同她說話,其他人要麽不吭氣,要麽撇嘴斜眼。
走了這一路,曹小巧氣喘籲籲,恰好樹根底下有塊石頭,她順勢坐下,喜滋滋道:“也沒去哪兒。”
鄭老太太一眼就看見她籃子裏的大桃子,雖說用布蓋住了,可風一吹動,紅紅的桃子就露出來,她伸長脖子探頭想去細看,嘴裏直砸吧,說:“我看,你這桃子不少呢,瞧着就水靈。”
曹小巧戒備地将竹籃往另一邊藏,她本意是想歇歇腳,沒成想給人看到了,于是掩飾道:“路上碰見親戚,給了幾個。”
“既是給的,又不值錢,幹脆,也分我半個吃。”鄭老太太饞得眼睛直往籃子上瞅。
曹小巧神色一下子就變了,尖聲道:“就憑你?這麽大的桃子你說不值錢就不值錢?也好意思問別人要吃的,撒泡尿照照。”
這話說得太難聽,鄭老太太面上挂不住,照面就朝那邊吐唾沫,曹小巧連忙避開。
鄭老太太毫不示弱,罵道:“賣*的老娼婦,你這桃子就是金子做的,求你鄭姑奶奶吃一口都求不來,給你臉了,讓你在這裏吆五喝六。”
“嘴饞心爛的下作東西,自己沒本事,連個桃兒也吃不上,倒問別人要飯,狗娘養的。”曹小巧回罵道。
這話戳了鄭老太太心窩子,當即就跳了腳,指着對方破口大罵:“下賤爛貨,扯你娘的臊,狗娼婦竟也敢指派我。”
孫老夫郎連忙勸道:“行了行了,快別在這裏現眼。”
他對曹小巧擺擺手,說:“快走快走,少在這裏惹事,一會兒連漢子爺們兒都要圍過來,到時有你們臊的。”
其他幾人也在勸和,偏偏方紅花看一眼那籃子紅桃,冷笑道:“我看啊,哪裏是親戚給的,是偷來的吧。”
曹小巧剛安分了,聞言眼睛瞪圓,嚯一下站起來。
“我可沒聽說你哪家親戚種了桃子,就你這素日偷瓜掐菜的下賤模樣,親戚都給你禍害了一遍,誰會給你桃子吃?八成,就是偷來的!”方紅花氣勢洶洶也站了起來。
“你心虛什麽?難不成,真給說中了。”鄭老太太有了幫手,越發氣盛,嚷嚷道:“他曹小巧又偷東西了,這回可好,都偷到鄰村去了,天殺的賊,活該叫人指着臉罵。”
“死窮鬼你叫喚什麽勁,舔着臉要飯的貨色。”曹小巧可看不上她,又窮又饞,總愛占別人便宜,至于方紅花,她倆以前就有點舊怨在,顧家日子過得好,叫她這些年心裏都不得勁,于是指着方紅花鼻子罵:“老貨,瞎說八道叫你天打雷劈爛嘴爛舌!”
鄭老太太被一句窮鬼揭了最大的短,氣得臉都發青,恨得牙癢癢,一口氣沒喘上來直往後倒,孫老夫郎幾人連忙接住她,慌裏慌張給掐人中順心口。
方紅花叉腰開罵:“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沒良心的爛貨,自己親孫女要死了都不救,你死了腿一蹬,捏着錢到棺材裏也花不出一文,留着鑲你那把爛骨頭,狗日的,叫你死了進油鍋裏炸!”
見曹小巧也要罵,她嗓門瞬間拔高,生生打斷了對方:“豬狗不如的老牲口!誰家種個菜你都要扒門縫裏眼紅,村頭張家村後李家,你又是折斷人家結了果的柿子枝,又是踩人家地裏剛出來的豆苗,連別人鴨子你都要偷去,人贓并獲也非說是你的,誰家便宜都想占,蠅子屎都不放過,偷我家麥子還要打我孫子,我今兒能讓你好過?”
“你!”曹小巧被逮着痛處罵,擱別人都覺得戳中脊梁骨,早灰溜溜跑了,她素來不要臉,想罵回去卻抓不到短,只能跳着腳罵些肮髒不堪的言語。
兩人罵的不可開交,你來我往仿佛十輩子仇人。
曹小巧幹的缺德事太多,被指着鼻子罵無法反駁,落了方紅花下風,氣得臉都腫脹起來,轉眼忽然瞧見從地裏拔草回來的顧蘭時,她登時像找到了短,嘴快道:“我當是誰,原是沒臉皮的小娼妓。”
“老東西!”方紅花一下子怒了,過去就給了曹小巧一耳光,扯着對方臉皮子厮打起來。
兩個小老太太打架,其中一個正是自己阿奶,顧蘭時和狗兒連忙跑過去,同孫老夫郎幾個一起将二人扯開。
還沒進村時,顧蘭時就聽見她阿奶中氣十足跟人對罵,雖沒搞清緣由,但聽見曹小巧罵得那樣髒,他也沒忍,趁機狠狠擰了曹小巧幾下,疼得對方嗷嗷叫,作勢也要來打他。
狗兒到底是個漢子,不好跟婦人對打,更別說是個上年紀的老婦,只能抓着曹小巧胳膊不讓動,方紅花便趁機多打了曹小巧兩耳巴子。
村裏其他人聽見動靜都圍了過來,孫老夫郎朝錢家二房招招手,讓把扯開的曹小巧擡走。
“行了大娘,別罵了,快家去。”錢義和嫌棄他這個大娘撒潑丢人,礙于親戚情面不得不和媳婦把人往老家扶。
曹小巧走時沒忘了她偷來的一籃子桃,扯着嗓子哭罵卻無人理會,她兒子在地裏還沒回來,兒子夫郎在家帶孩子,一看她進門,眼皮子都不帶擡一下,更別說問候關切。
方紅花沒怎麽吃虧,顧蘭時幫她把亂了的白發攏好,又整整衣裳,和狗兒攙着她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