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顧鐵山走之後,裴厭獨自在堂屋坐了許久,他臉上沒什麽表情,看不出所想。

過了好一陣他才起身,拿了鐮刀到屋裏搬開方桌,蹲在地上将最裏面的一塊磚頭敲敲打打翻出來,底下的坑洞裏埋了個布袋子。

抖抖袋子上的塵土,将磚頭重新壓回去,桌子也放好,他拿着袋子坐在炕邊。

将裏面的散碎銀子悉數倒在炕上,他斂眸細數,一共十兩,一點都沒少,埋進去之後再沒動過,自然少不了。

這是他當兵卒三年下來的積蓄,和雜兵不同,戰兵每月軍饷要高一些,算起來大約有九百文,他待的地方算得上好,沒有被克扣糧饷軍資,将士飽足有力,不然也不會這麽快打贏。

戰功向來不會落在小卒子頭上,再勇猛都只是棋子而已,上頭的用軍功領賞,根本不屑克扣這點小錢,每打一場勝仗,下面這些還活着的人則能吃頓好的。

這三年他一共得了三十二兩四錢的軍饷。

随軍征戰,有時也能額外得一點好處,比如劫掠敵方城鎮的時候,他向來能拿的少,畢竟年紀太小搶不過,當初去的時候個頭也沒有現在高,偶爾才能藏點好處不交,但一路奔走,總有花錢的地方。

軍饷是他頂了裴勝賣命賺來的,他一分不花,等攢多了,逮着空子去錢莊換成銀票貼身藏好,意外之財才會拿去買酒吃。

成天見死人,指不定哪天一起吃飯的人就死了,心裏總有股難言的郁氣,也沒別的事情做,就只剩下喝酒。

糧饷糧饷,軍中也管糧,無需額外花錢,不管糙米陳米還是新米,打仗的時候能吃飽已經是萬幸。

也有人會将錢財托官中轉交家人,将士在外賣命,這些錢倒是會寄的妥當,少有貪墨之說。

他當時年紀小,但留了個心眼,沒有将錢捎回家,自己留着才放心,哪怕哪天死了,也不會便宜裴家人。

戰事止歇,将領班師回朝,底下小卒子吃過一頓慶功宴便也散了,各自歸鄉還田,走時得了八兩銀子的盤纏。

從漠北邊境走回來,路途遙遠艱苦,他那時十七歲左右,正是吃得多的時候,趕路費腿腳經常會餓,沿路也不敢大手大腳胡吃海塞,不過饅頭包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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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路上恰逢冬天,夜裏苦寒,沒辦法夜宿幕天地,無論客棧還是鄉野村家,都得掏點錢,有時想吃個熱湯熱飯暖暖,最少也得給上幾個銅板,一路走回來盤纏剩的不多了。

若是別人,興許還會咬牙省下錢拿回家補貼,可他,一想到裴家人讓他頂替裴勝時的醜惡嘴臉,根本不想多留。

果然,回來後他連裴家大門都沒能進去,在門口就被裴興旺葉金蓉幾人攆走,他沒停留,想起後山還有幾間破屋,便背着行囊在這裏住下。

從徐應子手裏買了兩畝地,一畝水田一畝旱田,一共花了二十兩,又因被攆出來,一個破碗一根筷子都沒有,這些家當都得置辦,還有被褥衣裳,哪兒哪兒都要花錢。

之所以留下這十兩銀子沒動,是他置辦完東西後,忽然覺得無趣,活着不過一頓飯一碗茶而已,便只留下一點散錢,将這十兩壓在磚頭底下。

從懷裏掏出舊荷包,裏頭裝了一兩碎銀和十三個銅板,他常常随身帶着,又從箱子底翻出一個錢袋,嘩啦啦倒出來一堆銅板。

裴厭低眉默數,一共六百四十文錢,這兩三年他花錢的地方不多,因為只有兩畝地,足夠他一人填飽肚子,所以掙得也不多。

至于養雞鴨鵝豬,還有打零工做散活,他都沒去想,能吃飽就足夠了,何必多生事。

之前上他姑姑家讓姑姑幫忙做鞋子,給了二十文工錢,他姑父原不喜他過去,嫌他命不好天生帶克,最後看在二十文錢的份上勉強願意。

就這樣,那個所謂的姑父還端起架子訓斥他,年輕有力卻不知道出去幹活,有手有腳卻是個懶漢,看在姑姑的面上他沒言語,但後來也漸漸不往那邊去了。

碎銀十一兩,銅板六百五十三個,對付親事應該夠了。

取來細麻繩将銅板串齊整,裴厭一邊穿一邊思緒紛亂,他從沒想過娶親的事,如今連彩禮數都定下了。

對顧蘭時,之前他離家太早,只知道村裏有這個人,況且顧蘭時比他小三歲,兩人鮮少有接觸。

他記性向來好,加之顧蘭時從去年冬天就不斷在他跟前說胡話,印象自然深刻了許多。

有鳥兒扇動翅膀撲棱棱從屋頂掠過,從窗子往外望去,只能看見它飛遠了。

七串銅錢穿好,裴厭拿起兩串,共一百五十三文揣進懷裏。

顧鐵山嘴上說不急不急,但緊跟着又說一句這個月二十一過,顧蘭時就滿十七了,可以婚嫁,又告訴他寧水鎮東邊的南李村有人養大雁,價錢大概在五十到六十文一只。

今天三月十二,滿打滿算只有八天,他知道顧家人急在哪裏,顧蘭時親事屢屢受挫,早有黴運纏身甚至克夫、嫁不出去的說法流傳,能早早拜堂成親,便能了結這些流言,他家還有兩個弟弟。

鎖院門時想起顧鐵山說的,大雁價錢差在個頭上,但不拘個頭大小,只要是個心意就好。

裴厭擡頭看了眼天色,雲白天藍,倒是個好日子。

他大步往外走,大雁先不急,得先按習俗買一兩樣點心給媒人,他知道村裏方金鳳是做媒的,找她就行。

*

顧蘭時沒敢在大人說話時插嘴亂講,躲在屋子裏獨自高興,他知道爹娘說的嫁妝是什麽,頭先為了能給他找個好婆家,連嫁妝都多了些,最顯眼的,是之前林晉鵬家賠給他們的兩畝地。

按他娘對阿奶大伯幾個人的說法,這兩畝地本就是賠給他的,若婆家遠,就将這兩畝田産變賣了,折成現銀子給他帶上,起碼二十兩呢,若離得近,成親後另寫契畫押,契主名字也要落成他的,将田契當嫁妝給他帶過去,以後種地收糧也是婆家那邊的。

他自己也知道,嫁妝比別人高這麽多,肯定能引來不少人家,他爹娘原本打的主意是在裏頭挑好的,最起碼得家底殷實,而不是讓他下嫁給那些窮苦的,這是沒辦法的辦法。

不過現在,顧蘭時又豎起耳朵,他爹娘似乎也不想避開家裏孩子,沒壓低說話聲音。

除了兩畝地以外,其他嫁妝除了一床被子兩身衣裳一個陪嫁大木箱以外,別的就不給了,裴厭窮,不是他倆原先想的門當戶對,已經算是下嫁了,多貼只會顯得他家沒本事,找不到出息的好兒婿。

苗秋蓮心疼顧蘭時嫁過去吃苦,有心要給些,可又一想,以後顧蘭瑜要娶親,無論彩禮聘禮還是席面宴請,是一筆不小的開銷,顧蘭竹也要嫁人,同樣要給備嫁妝,哪裏不得花錢。

因此和顧鐵山再三思慮,多的錢不給顧蘭時帶了,他嫁的近,真吃不飽肚子,幾步路就回來了。

聽見這些,顧蘭時沒覺得有什麽,家裏能給他帶出去兩畝地,在十裏八鄉都算大手筆的嫁妝,村裏人若是聽見,少不了咂舌驚嘆,他還有什麽不足的。

正胡思亂想,忽然聽見外頭苗秋蓮喊他。

“蘭時,娘和你爹說的,你也都聽見了,兩畝地給你們去種,一共四畝地,足夠你們兩個人吃飽喝足。”

見顧蘭時點頭應好,苗秋蓮嘆口氣,她有些不忍心,但話必須得說,道:“別的先不講,娘跟你囑咐一句,這是你自己選的人,若以後不好了,娘也沒臉上門去罵人家,爹娘再疼你,出了這個門也就沒法兒管了,日後只憑你自己去活。”

顧蘭時心裏有點酸,事已至此,讓他嫁別的人他也不願,至于裴厭,前路雖依舊迷茫,可他不後悔,于是點着頭說:“娘我知道,你放心,不會過不好的,他是個好人。”

好與壞,這會兒怎麽知道,成親後再反悔,就來不及了。

見他神色堅定,苗秋蓮不好潑冷水,岔開話囑咐了幾句別的,讓他這幾天拾起鴛鴦枕頭和嫁衣,趁早做好就不慌了。

日子在期盼中有點煎熬,總覺得慢,等到三月二十這一天卻又覺得如此快,眨眼就過去了。

鄉下人過生辰,講究點的吃碗長壽面,能卧倆雞蛋都算頂了天,真正的窮人活着都艱難,哪有過生辰的想法。

早起顧蘭時就得了一碗面,這些年家裏大小孩子生辰,只要在家住,苗秋蓮清早就煮好長壽面,吃完該幹活幹活,再無特殊的。

顧蘭時用筷子一翻碗底,兩個荷包蛋藏在底下,竹哥兒在旁邊饞嘴,他分了半個荷包蛋,又喊顧蘭瑜來吃了另一半。

一碗熱騰騰湯面吃個底朝天,碗底什麽都沒剩,顧蘭時興高采烈去竈房洗碗筷,他沒好意思問他爹怎麽和裴厭商量的,只大概知道等過了今天生辰,那邊才會找媒人上門。

他實在高興,出門放鴨子不說,還帶上鐮刀竹籃順便挖野菜。

苗秋蓮連忙喊住他:“蘭哥兒,就在河邊挖,別上後頭林子去。”

她實在怕顧蘭時膽大妄為,萬一又去找裴厭。

顧蘭時知道輕重,笑道:“娘,我明白,鴨子大鵝都在游水,我肯定走不遠,得在旁邊看着。”

苗秋蓮這才放心。

鴨子大鵝知道河水在哪邊,根本不用趕,自發到了河邊,天暖和了,河裏冰塊早就消融。

顧蘭時提着籃子挖荠菜和灰條菜,就算不知道具體日子,他也滿心歡喜,眉目間全是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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