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何櫻宛如飛機遭遇氣流時的颠簸, 心裏猛然一漾。

天空淡藍, 夕霞輝煌,布景美的似一幅畫。

那種深不見底的悲傷卻在空氣中浮動着。

她強抑下翻湧的恐懼, 單手扶住牆,聲音柔了又柔:“施茹,你哪有什麽對不起我。保護你們本來就是我的職責。”

何櫻是故意裝作聽不懂, 她那句“對不起”是什麽意思的。

眼下這情形,引導施茹不往那方面想, 拖到警官消防隊員抵達, 是她能想到最優解了。

施茹偏過臉看着她, 一時真就忘了要回過去。

“老師知道你心裏不好過,”何櫻握住手心的細汗,一點一點說着:“老師不是你,不敢說感同身受之類的話,但你要想一想呀。”

“生而為人是很艱難, 我也承認。”

可能因為自己距高中的時光不算久遠, 何櫻一向很能理解這群少年姑娘們的想法。

高一成績下滑的厲害, 她心裏發堵的時候, 也有曾想過向章韻之傾訴的念頭。

但章韻之的表情透着隐隐不耐:“你一個小孩子能有什麽好煩的?就只要你把書念好就行了。”

可書哪裏是這麽好念的。

沒辦法,旁人總喜歡用過來人的思維,居高臨下去俯視着你所經歷的痛苦。

要不敷衍一笑,說着感同身受之類的鬼話;要不就輕描淡寫諷一句,這有什麽的,誰沒經歷過似的?

聽她這樣說, 小姑娘眼淚噼裏啪啦往下落,胡亂去抹。

何櫻拎着心,悄無聲息往前近了一小步,“施茹,但既然到這顆星球走一遭,還有很多好事情要等你去看呢。冰島的極光、撒哈拉的星空還有聖托裏尼的藍海……”

……很近了,再讓我近一點吧,求你了。

她彎眉笑了下,帶了點少女的嬌憨:“或者能和喜歡的人談場戀愛,就是成天待在一起,什麽都不做,一切也都值得了。”

周朗聲嘶力竭的呼喊聲,就回蕩在天井裏。

施茹的情緒不知到底是被誰感染了,身體簌簌發抖着抽噎起來:“何老師,可我真的、真的活的好累啊……”

肯交流就好,何櫻咽了咽喉嚨給自己鼓勁。

她耳朵尖,聽見身後樓梯間警官沉穩急促的步伐聲,忙又擡高了音量:“你聽我說,別急別急!”

“做人是不容易,下輩子要能選,我一定做只貓了。所以就這輩子,不多享受點特殊的,讓我投胎我都不甘心,你說……是不是?”

施茹閉目搖着頭,眼淚飛灑,只喃喃念叨着,可我沒希望了呀。

何櫻心也跟着狠狠一酸,哽咽着說:“……誰說的,你有。”

“老師們往屆帶過那麽多學生,還不知道?”

即使只代過一個月課,關于施茹,何櫻也知道不少。

施茹是個俏麗安靜的小姑娘,甜杏眼水光融融,乖巧中帶點怯生生的,讓人一見就忍不住心軟。

但沈曼提起施茹時總在嘆氣,出差臨行前還特地提醒何櫻,務必要多關照她。

施茹是家裏的姐姐,底下還有個弟弟,今年剛滿七歲。

當年還實施計劃生育政策時,她父母為了生這個兒子,雙雙丢了事業單位的鐵飯碗。

父母二人腦筋又不靈光,下海做點小生意一直都在虧損。于是,施父心一橫,咬咬牙出國去新加坡做勞工去了。

即便如此,提起這個家庭新添的“男丁”,夫妻倆臉上的笑意止都止不住,逢人便說這工作丢了也值。

這不,去新加坡當勞工也要給兒子拼個首付回來。至于別的車、貸款啦,不還有個會念書有出息的姐姐,将來要貼補麽。

從弟弟降生起,施茹便成了家裏被遺忘的那個人。

她暗下決心更拼命的念書,要考取所更高的學府,為自己的前途将來籌謀。

施茹的成績也一直的确很出衆。

她很喜歡泛着書香氣的校園,喜歡班裏意氣風發的同學。

還有辦公室裏溫柔的老師,有時她們給了她連媽媽都不曾給過的細密關懷。

但随着文理選科重新分班,學業壓力加大,家住在老城區,每天上下學騎車往返要一個多小時的施茹,漸漸就有些吃不消了。

想在學校附近租房這件事施茹提都沒提,只是和媽媽說,想辦個住宿住校去。

沒想到,施母眉一皺,當即拒絕了她:“你自己念不好就念不好,就不要怪條件差了。你看看,我們是缺你吃還是短你穿,感動中國裏那些赤貧家庭的小孩,人家還不照樣考清華北大?”

見女兒只是默默低頭垂淚,一言不發,施母心裏愈見煩躁。

“小茹,不是我說你,”施母嘆了聲氣,語重心長:“那在我們小時候,要是家裏有弟弟,做姐姐的學都不上了,主動去外面做工養家啦。”

“現在你爸爸為了供你們姐弟念書,都跑到新加坡做勞工去了,你該知足了。”

施茹當時含着淚,搖搖頭反笑了。

她自然聽懂了媽媽的言下之意,能供自己念書已是莫大的恩賜,至于別的,就千萬別妄想了。

越想心态越瀕臨崩潰。

分班前的最後一次月考,施茹的成績一瀉千裏。

當晚,遠在新加坡的施父知悉了,萬年一次打了通語音通話給女兒,足足責罵了五分鐘。

小茹啊,你這個樣子怎麽給弟弟做表率哪……

爸媽還指望你有本事,替我們養老送終,看着弟弟呢……

弟弟,全是弟弟。

那我算什麽呢?施茹聽的熱血直往腦袋裏湧。

仿佛有一塊灰蒙蒙的紗布,籠在了她為自己規劃的遠大前程前。

無論她有多努力,摔得多疼也要爬起來繼續,這個試圖吸幹她骨髓的家庭都會永永遠遠,絆住她的步伐。

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她翻來覆去了兩個夜晚,終于在一個美麗的黃昏傍晚,踏上了空蕩蕩的教學樓頂層。

迅速趕來的消防車隊在樓底鋪開了應急設施,警察們也站在了何櫻身後兩步遠的地方。

先開口的是位面容慈和的老警官:“小姑娘,有什麽難處你盡管說,警察叔叔們都聽着呢。但我看呀,你還是先下來好不好,瞧把你老師吓的……”

“你老師也還是個小姑娘,你也很喜歡她,不忍心她難過,是不是?”

語罷,老警官便向施茹伸了手臂過去,在他沉穩的語氣裏,一切都看起來理所應當。

仿佛她不是一時沖動上了天臺,只是個調皮不肯歸家的小女生。

“來,你抓着叔叔,閉上眼睛就落地了。”

何櫻屏住呼吸幾乎不敢看,但施茹只是沒伸手,其餘一絲過激動作都沒有。

不過她捂着臉,眼淚流的更兇了。

這些年的寒窗苦讀,全市前五十名的優秀成績,這些都在告訴她……

還沒到絕路,她還有未來可期。

這時,老警官沖何櫻直掃眼色,做了個“可以勸”的口型。

“我……我有個非常好的好朋友,我和她曾經和你一樣在科創班,也是曼姐的學生。”

何櫻抿了抿唇,微顫着說:“她媽媽早逝後,爸爸很快娶了新的妻子生了兒子,把她丢給奶奶撫養後,就不聞不問了。”

“她把回家看作是個折磨,那樣甜蜜溫馨的三口之家,和她又有什麽關系。但她告訴我……”

“既然身在灰暗谷底,這一生,總要沖上去看看藍天是什麽樣。”

“很多人覺得她過得不錯是因為嫁了個好丈夫,”何櫻擡眼,對她溫和一笑:“其實不是,我比誰都知道她有多适合做翻譯,但最後她選了理,念了金融數學。”

“因為經世致用。她說萬一将來要掙脫家庭,也能擁有一份高薪資的工作,這就是底氣。”

“施茹,你和她一樣厲害,不要這麽早放棄。”

何櫻的語氣近乎懇求:“你……先下來,聽警察叔叔的話,好不好?”

小姑娘神色怔怔,似乎在考慮她說的真實性。

就在這一剎那,老警官出手如電,伸臂攔腰把施茹從欄杆上往後一抱。

天井裏頓時響起一片學生們的吸氣驚呼聲。

何櫻遲了一秒,知道身後年輕的警官從她身邊擦過,齊齊沖了上去。

極致的緊張之下,她像是從身體裏抽離了一樣。

喊不出,也動不了。

不過一切都是幸好。

老警官眼力穩,出力很沉,死死抱住小姑娘,兩個人都不受控制地往地上倒去。

悶悶砰的一聲,落地了。

“鐘隊!您腰還好吧?!”

“沒事好着呢,小陳不是跑過來替我抵了下麽?”

“小妹妹快起來,不怕不怕噢。”

“姑娘诶,只要你沒事就好,咱都值了!”

周圍的聲音嘈嘈切切,王校也和沈曼氣喘籲籲,當先一路飛奔到樓頂。

“小何哪,”要不是礙着性別,王校簡直恨不得要擁抱她:“你今天做的太好了,事事周到,多虧有了你!”

“你這是救了我啊,不然這、這我都不敢想……”

類似惡性校園事故一旦發生,就是九中這樣的超級中學,聲譽口碑上也吃不消。

何櫻起身,搖搖頭笑了:“這事換誰都一樣。”

“抱歉,王校我有點不舒服,今晚的自習能不能先不看了……”

“行行,沒問題!”劫後餘生的王校,笑容慈特別慈祥:“你趕緊去歇歇,吓着了吧?明天你也不用坐班,上完課就給我回去休息。”

何櫻點點頭,想和沈曼招呼聲,卻發現她抱着施茹,悲喜交集。

“都說了,你住宿錢我付,我好歹是個特級,那點錢算什麽?大不了以後你工作了還我,你這孩子怎麽不聽呢?走走,今晚你跟老師回家……”

何櫻手搭着扶梯,拖着步子往樓下走,一點一點,又緩又慢。

等到那些聲音都漸次遠去。

她終于咬着手指,蹲下了身,止不住眼淚撲簌簌往下落。

滅頂的壓力一經松懈,眼淚是最好的發洩工具。

工作QQ群都炸開了鍋,彈出的消息中@她贊揚的,紛至沓來。

何櫻坐在臺階上漫無目的往下翻。

回班的學生從她身邊安靜繞過,也不忍心驚擾。

鄭臨彥發來一條消息:“校門口被記者圍住了,我放出消息說學生已經安全,但人都不肯走,你出門小心。”

何櫻回了句知道,拍拍衣裙,回辦公室理了下妝容,便獨自往校門口去了。

躲是躲不過去的。

……

何櫻望見校門前,長·槍短.炮,記者和圍觀群衆交織,人潮如水。

沈曼從身後追上來,急着替她解圍。

這時,何櫻的手機響了,她摁掉不肯接。

又一次,再摁。

沈曼掃到了備注:“……沒事,林臻的電話,你接就是。”

“呃,不了吧。”

見沈曼一臉憂心忡忡,何櫻眨了眨眼,笑意幽微:“喏,那麽多記者在,我可不想掉眼淚。”

沈曼怔了一秒,酸倒牙一樣捂着臉戲谑她。

何櫻正不滿,沈曼的鈴聲也響了。

還是林臻。

沈曼笑着接了起來,嗯了聲。

“……好沒事,你帶走就是了,這邊剩下的事原本也該我們處理。”

說着,便攬着她一路樣校門走。

沈曼笑容溫暖:“別怕,你只管往前,林臻在那等你,後面的事都交給老師。”

“……林臻?”何櫻睜大了一點眼睛。

“這家夥說想給你個驚喜來着,沒想到剛下機場高速,就看見這個。”

“不過依我看哪,這個驚喜也不錯。”

明明是……很不錯。

何櫻一顆飄飄蕩蕩,浮在半空中的心,終于落了地。

很矯情的是,眼眶真就溫溫熱熱的。

教師從來都是一門苦心孤詣的職業。

甚至當危險來臨時,她們也必須撐起身軀,毫不猶豫擋在學生面前。

但保護別人久了,她都快忘了,自己也是有人護着的。

人們眼裏獨當一面,遇事冷靜的何老師,也是個在男朋友懷裏蹭了又蹭,水盈盈撒嬌的小姑娘。

而她現在,真的很想這樣。

……

校門前,烏壓壓的人群背後,那輛極其騷包的超跑,霸道地停在那。

“喲,小林總今天也來看熱鬧?”

“到底是母校麽?”

本地電臺的記者多有認識林臻的,樂呵呵打趣着。

林臻含笑點了點頭,不置可否,撥開人群彎腰扶起警戒線,一路通行無阻,進了九中門衛室。

記者和圍觀群衆:“……”

更令這群人瞠目結舌的是,林大公子出來時,半擁半抱着位年輕美貌的女老師。

動作眼神,無比溫柔呵護。

所以這是圍上去還是不圍?

就在這猶豫的幾秒間,林臻迅速把人塞進了車裏。

記者們一愣,這才反應過來,紛紛圍了上來。

“抱歉。”

林臻散淡靠在車沿,一正領帶,唇邊勾着的笑年輕俊朗:“我不能單獨受訪。”

……這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

“呃,林先生,”有位女記者一指車窗:“我們想采訪的是……被您劫走的這位老師。”

“對啊,您沒立場剝奪她受訪的權利,而且!我們保證不亂寫。”

大庭廣衆之下,林臻單手插袋,側過臉淡淡笑了:“這是我女朋友,你說我有立場麽。”

“她累壞了,我要帶她走,麻煩諸位讓一讓。”

獲知了這個巨大八卦的記者們,只好眼看着林臻一踩油門,飛馳而去。

林臻一路載着何櫻去了自家酒吧,燈紅酒綠,人聲喧嚣。

他沒多問,只是俯身半擁着她,目光溫柔:“怕不怕?”

何櫻咬着唇搖搖頭,又點了一下。

“想做點什麽舒緩一下?”

林臻低低沉沉,誘哄着她:“煙、酒、蹦迪還是ktv?或者是……我?都奉陪。”

作者有話要說: 施茹的故事,化用自好幾個我所知的真實案例,至于三次元的發展,有喜有悲,在此不表了。

希望世上少一些偏心的父母,女孩子們都能被呵護着長大。

ps:順便發個林總給我,我可以去快遞櫃自提(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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