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個神經病

一個神經病

時間尚早,辦公室裏人來人往,除卻端着保溫杯的老師們外,便是身着校服前來上交作業的學生。

唯有賀止休一人穿了件黑T黑褲馬丁靴,黑色背包斜挎在腰後,層次分明的黑發零碎散落着,乍然望去潮的格外突兀,活像從隔壁時尚片場誤闖進象牙塔般。

路炀原以為上次直播已經是極度的巧合了,萬萬沒想到還憋了個大招在這兒,一時間向來雲淡風輕的冷漠表情都不禁當場凝滞住。

視線相觸的剎那,他幾乎下意識想轉身走人。

但還沒來得及,被賀止休遮擋在後的班主任已然看見了他。

就見班主任當即站起身,絲毫沒有注意到學生較之平日更加冷凍的臉色,甚至還朝路炀振臂揮手,拔聲呼喊道:

“路炀!這兒!”

路炀:“…………”

這學也是沒什麽上的必要了。

也不知是班主任嗓門驚天,還是剛經歷完月考,年級第一的大名過于如雷貫耳,霎時間半個辦公室的人齊齊轉頭望來,直勾勾地盯着路炀。

偏偏班主任還嫌不夠似得,又朝他勾了勾手:“這兒呢!過來過來。”

眼見十數米開外,賀止休表情生生從訝異轉為若有所思,最終變成饒有興致,半眯着望來的視線沒有半點收斂,絲毫沒有梅開三度的尴尬。

路炀明白這一趟是徹底避不開了。

他木着臉在門口杵了足足五秒,壓下了恨不能過去堵住班主任那張大嘴的沖動,才終于在衆多注視下,不情不願地踏入辦公室。

班主任絲毫不知道自己在路炀心裏已經被暗殺了千百回,等人走來後,他還自以為無比貼心地問了句:“剛到學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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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炀在賀止休一人遠的位置停下,眼皮也不擡一下地點點頭:

“找我有事?”

“沒什麽,就咱班來了個轉學生,需要你帶一下,”

班主任擡手一拍賀止休的胳膊,将他朝路炀方向掰了掰:“喏,介紹一下,賀止休,剛從市二中轉來的。”

路炀略微一頓。

市二中與應中同在一個市區,雖然一個在頭一個在尾,但仔細算來并不遠,至少還沒到需要轉學的距離,尤其是這種高二上到一半的關鍵時刻。

這種情況要麽是在家裏出了什麽事,要麽就是在原學校犯了什麽事兒,待不下去,才迫不得已換了所。

但路炀對此并不關心,因此在短暫的停頓後,只是極其冷淡地“哦”了一聲。

“他今天剛到,課本和校服都還沒來得及領,我待會還要去開個會,沒時間帶,他自己也不熟悉,”

班主任推了推眼鏡,目光灼灼地看着路炀:“所以等下就麻煩你帶新同學去領一下了。”

“……”

即便大概猜到,聽見這話,路炀心中依然有千萬只草泥馬呼嘯而過。

他凍着臉冷冰冰地問:“為什麽是我?”

班主任笑眯眯道:“因為你是班長呀!”

路班長:“…………”

他當初就應該抵死不從告上校長室。

就在這時早自習鈴聲驟然響徹,辦公室立時空了大半。

班主任拿起一旁早早準備好的開會資料與筆記,往腋下一夾:“那新同學就交給你了班長,好好相處。”

話落,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了辦公室。

鈴聲消止,辦公室立時安靜大半。

只餘遠處尚還坐着幾位老師,三不五時擡頭瞅一眼前方。

不知過去多久,路炀才像回過神一般,稍稍動了動。

但他還沒來得及轉頭,一旁從進來後就再也沒開口過口地賀止休率先偏頭望來,若有所思地開了口:“那就麻煩你帶路了。”

他頓了頓,又饒有興味地補了三個字:“……路班長?”

路炀面無表情地轉過臉與他對視。

高二教職工辦公室尤為寬敞,門邊兩側林立着數種綠植,高低錯落,填滿了幾近半面貼牆置物架,鈴聲響起後鬧騰片刻的走廊也重歸寂靜,一時間只能聽見隔壁教室緩慢響起的早讀聲。

倆人就這麽杵在班主任的位置前,隔着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鏡四目相對。

直到角落處僅有的幾位老師也起身走人後,路炀才終于開口冷冷道:

“你再喊個試試。”

賀止休立刻照辦:“好的路班長。”

“……”

路炀登時只覺額角青筋狂跳,當即轉身,頭也不回就朝外走去。

“一開始我還以為認錯人了,”

賀止休見狀立時擡步跟上。

少年腿直且長,短短幾步便追上路炀,與他并肩,旋即偏頭饒有興致地看他:“你真的是路炀麽?”

路炀看都不看他一眼,連個頓都沒打就說:“不是。”

賀止休眉峰一揚:“真的嗎?”

“……”

真個屁。

路炀簡直煩的不行,徹底不想搭理這貨,當即轉身朝樓梯拐去。

早讀時間,樓道空曠一片,只餘下方站着幾位值日生正慢吞吞地掃地。

路炀走到一半,剛要拐,就發現身後的人似乎空了。

轉身,只見賀止休赫然還立在樓梯口,半只腳踩在階梯處,正低頭目不轉睛地看着他,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路炀眉頭微蹙,正欲開口,賀止休突然問:“你帶手機了嗎?”

“……”

什麽鬼?

路炀下意識摸了下口袋。

下一秒,只見賀止休掏出手機,指骨分明的指節屏幕上頭快速劃過。

路炀還沒反應過來他要幹什麽,緊接着他就聽見自己兜裏手機噼裏啪啦開始狂響。

“嗯?誰手機在響?”

熟悉的聲音陡然響起,路炀潛意識尋聲望去,只見一道圓滾如彌勒佛般的身形毫無征兆出現在賀止休身後不遠處。

“……”

路炀幾乎是條件反射蹦出一句:“艹!”

賀止休聞言不由一愣,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就見路炀突然原地轉身狂奔而來。

十來層的階梯在少年腳下只撐了僅僅三步,長腿抵達賀止休下一層臺階之際,路炀猛地一把拽過賀止休手腕。

賀止休登時一愣:

“你……”

“我個屁,”

路炀甚至空不出時間回頭,鏡片後方眼睫眨動,數層階梯在他腳下如履平地般飛躍而過,黑發朝後飛揚的瞬間帶出一縷勁風,清冷的嗓音中極其難得地染上幾分咬牙切齒,幾乎是貼着牙縫道:

“——教導主任在你後邊!”

“咚隆!”

一道悶響倏然落地,教導主任立馬尋聲而至,喉頭一句“小兔崽子”剛要蹦出口,映入眼簾的卻只有空蕩蕩的樓道。

除此之外,只剩樓下正拿着掃把,滿臉懵逼的值日生。

·

路炀拽着人一路奔至教學樓中庭。

時值早讀,四面八方空無一人,只能聽見周遭班級拖的能拉面條的早讀聲。

他停在一處陽光照不到的陰影下,倚着牆壁重重喘了兩口氣,确認教導主任沒發現追來後,才終于松了口氣,放開了方才情急之下不得已拽住的手。

“謝了,”

賀止休抽回手揉了揉腕處,哭笑不得道:“真沒注意到有人。”

路炀瞥了他一眼,沒說話,而是從兜裏摸出的手機——早上出門着急,會騷擾他的消息和群早在第一時間就開了免打擾,以至于他都忘了自己居然沒調靜音。

瘋了似得狂響已然平息,而動靜來源憑一己之力重壓下方五分鐘前剛發過消息的宋達,這會正成功盤踞在消息列表最頂端。

路炀垂眸看去,只見深色頭像中心赫然是一只飛躍電線杆的黑貓,後邊極為明顯的小紅點中印着驚人的數字——13。

短短幾秒,足足十三條消息。

路炀沉默三秒,忍了忍,還是沒忍住擡頭,爆發出轉學至今的頭一句粗口:

“……你特麽是不是有什麽腦部疾病?”

卻見賀止休非但不尴尬,反而半眯着眼瞅着路炀手機,語氣頗為微妙道:

“你給我備注‘一個神經病’?”

路炀:“……”

——那天從爛尾樓離開後,路炀本來是沒想加賀止休微信的。

但這人畢竟為了幫他,直接丢了“兼職賺錢”的單子,四舍五入等于得罪了金主。于是當賀止休掏出手機調出二維碼時,路炀在心中掙紮數秒後,還是掃了。

等加上後,路炀才想起自己只知道賀止休的名字發音,并不清楚是哪個字。

于是他對着備注醞釀了半秒,毫不猶豫地添了個第一印象進去。

一個神經病。

簡單利落,一目了然。

跟宋達那網瘾少年不一樣,路炀向來不愛聊天,微信也常年處于失蹤人口狀态,因此添完備注就把手機一丢,連對方有沒有發來什麽都沒看過。

反正以後也不可能再有交集。

然而事實證明,人越不想來什麽,老天爺就越要給你來點什麽。

更想不到的是,賀止休居然會用這種方式來進行“他是不是路炀”的确認。

還一連發了十幾個表情包。

倆人沉默對視三秒。

路炀面無表情地把屏幕往賀止休臉前一怼,上頭赫然是整整齊齊一長列冒着問號的Q版麋鹿表情包,正歡快地在聊天窗口搖頭晃腦。

他一指屏幕,聲音凍如三九寒泉:

“你覺得正常人幹得出這事?”

賀止休看看屏幕,又看看路炀,又看看屏幕——就這麽轉着眼珠子來回數次,隔壁高一的早讀都開始換下一首文言文背了,他才終于道:

“還挺像。”

路炀:“……什麽挺像?”

“跟你還挺像,”賀止休笑了笑,“怪可愛的。”

路炀:“…………”

不應該救他的。

路炀冷漠地想,剛剛他就應該把這人丢在原地讓他自身自滅。

或者應該直接揍一頓才對。

“開個玩笑,”

眼見路炀臉色風雲變色,俨然有下一秒就要原地暴起将他就地揍一頓的架勢,賀止休才終于斂了些許臉上的笑意,無辜道:

“我真不知道後面會有人,還是教導主任——要知道你們平時不讓帶手機,我就不給你發了。”

路炀奇異地看他一眼:“二中可以帶?”

“嗯……也不是,”

賀止休略微停頓,仿佛在想一個合适的詞彙:“只是不太管我而已。”

不太管我?

路炀眉梢微挑,但并沒有再問。

索性賀止休也沒再繼續說。

四面八方的早讀聲宛如催眠符咒,卻很好地掩蓋了倆人的動靜。

路炀垂眸把手機調了靜音,确認這下任憑妖魔鬼怪發來消息都發不出動靜後,才終于揣回兜中,轉身便要離開。

後方賀止休卻突然出聲:“還生氣麽?”

路炀一頓,用餘光睨他:“沒有。”

“真的?”

賀止休顯然不大信。

路炀本就不多的耐心終于徹底售罄,木着臉回視兩秒,當機立斷掏出手機點開屏幕,在賀止休的注視下,調出‘一個神經病’的聊天窗,毫不猶豫地直接打開了“免打擾”功能。

“閉嘴,”

他冷酷無情地說:“再廢話一句就拉黑。”

賀止休:“……”

這片區域顯然平時就沒什麽人來,放眼望去只聞其聲,不見有人。

高懸的烈日不知何時悄然攀爬而上,将原本靠外站着些許的路炀直接從陰影裏摘出。從賀止休的角度望去,恰好能看見陽光穿透厚重鏡片,在眼窩處落下一層淺淡金光。

可能因為刺眼,狹長的雙眸不自覺地半眯起,眼尾跟随動作朝後上挑揚起,長而濃密的睫毛垂落時仿佛向後飛揚,愣是在這片金光中于瓷白膚色上暈出一抹如水墨般的黑。

由密至疏。

從深及淺。

唯有眼底的冷漠與不耐依然是熟悉的味道。

——其實與前兩次見面沒什麽變化。

賀止休突然想。

這個人确實是路炀。

“看什麽,”

路炀擡手遮了下太陽,冷漠地把手機往兜裏一丢:“有意見也沒用。”

賀止休眨了眨眼,像才回過神般,繼而突然失笑起來。

“行吧,能消氣就行。”他頓了頓,又說,“就當你來我往了。”

路炀一頓:“什麽你來我往?”

賀止休動了動唇,正欲開口,樓道上方突然響起當啷兩聲悶響。

倆人皆是一怔,下意識擡頭望去。

——只見在陽光照不到陰影處,兩道身影毫無征兆地從上方向後闖入,距離僅差距短短半米,身形是十分明顯的一高一矮。

路炀莫名感覺這兩道身影略顯眼熟,但尚未來得及記起是誰,就見後方高的那位三步并作兩步從階梯上躍下,手疾眼快地将即将下樓的矮個從後方擁入懷中。

矮個立時掙紮起來:“你特麽別——”

“上次沒成功,你的身體已經受不了了,”

喑啞低沉的男聲由上至下地打斷懷裏氣急敗壞的聲音,語氣中還帶着幾分急促與嚴肅,似是誘哄道:“乖,約定下次再兌現也行,”

他頓了頓,又補充:“我允許你延遲。”

矮個似乎又掙動了兩下,但還沒來得及推開半寸發出丁點動靜,只聽一陣窸窸窣窣的暧昧布料摩擦聲過後,高個一把捏住矮個手腕,“咚!”的一聲輕響壓在頭頂。

——其實這點動靜并不大,但架不住應中樓道寬敞階梯高度卻不算高。

通往二樓的轉角處沒修窗戶,陽光照不進時幽暗的仿佛被人刻意修建的小隔間,卻又沒有小隔間該有的隔音四壁。

以至于路炀就這麽站在階梯正下方,想裝聽不見都難。

在聲音響起的瞬間,他終于明白熟悉感源自那裏——頭頂那二位主俨然就是那天體育課上,誤闖進教室講臺的高矮二人組。

路炀條件反射拔腿就要走。

但可能是出于上一次的經驗,他先一步擡手,飛快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果不其然。

下一刻,那道沁人心脾的熟悉氣泡音如同一柄當空利劍,噼裏啪啦地沖破了十八道鐵鎖,再次從路炀好不容易重重壓進的記憶牢籠中迅猛沖出——

“還是說,你還想再讓我要求你求我一次?”

“……你!”

“說完整點,”氣泡音悶笑一聲:“是求我咬你。”

早讀聲驟然在這一刻如被按下靜音鍵,高懸于頂的烈日身前游過浮雲,層層陰影交疊而下,再次籠罩了這方寸間的所有動靜。

空氣凝滞足足半晌。

不知過去多久,路炀在确定上方那二位的驚天巨雷臺詞已然結束時,才終于緩緩放開捂住耳朵的“十指銅牆鐵壁”。

然而他尚未來得及松口氣,一道身影猝然從後貼近,緊接着是一道富含磁性、壓極低的氣泡音在耳邊,帶着幾分若有所思,一字一頓道:

“——貴校求偶都是這種畫風的嗎?”

路炀:“…………”

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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