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真實與虛妄
真實與虛妄
“高燒三十九度八, 腺體出現分泌異常造成急性分化?發熱期,目前已?注射一針發熱期抑制劑,預計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內應該就可以恢複正常體溫,”
醫生啪地一聲合上手中病情本, 将筆往胸袋一別, 推着眼鏡道:
“雖然沒什麽大問題,但臨近成年期還能再進行二次分化?屬于極少數個例, 你們還是學生做不了主, 為了以防萬一,最好現在就去給你們老師或家長?打通電話過來, 商讨下具體情況。”
深夜病房空寂冰冷,四?面純白牆壁混着濃郁的藥水味,生生壓出幾分凝重感。
站在病床邊的韓佟過了足足好?一會兒才從醫生的話中回過神, 神情愣怔地反問:“……所以江浔真的是因為急性分化?熱才誘發的發燒?”
他喉結一滾, 聲音帶着幾分難以置信:“他要分化?成……Omega?”
“依照目前的情況來判斷,是的。”
醫生凝神解釋道:“不過具體還要等做完血液篩查才能知?道到?底會不會分化?, 他目前的腺體尚處于Beta與Omega之間, 目前還只?是能分泌些許信息素的情況, 但是Beta出現腺體紊亂從而分泌信息素的案例也?不是沒有。總之無論如何,當務之急是你們做不了主,先?給家裏或老師打個電話,通知?他們過來吧。”
病床上, 自從注射過抑制劑後,便沉默至今的江浔終于擡起頭,沙啞地吐出了迄今為止的第一句話:“一定要打嗎?”
“最好?要, ”
醫生說:“檢查結果還沒出來,你的身體和急性分化?熱也?只?是暫時被穩定了而已?。在沒有Alpha進行标記輔助穩定的情況, 最好?是要留院觀察,确定沒問題了才能離開。過程裏的住院手續等流程都需要監護人來進行,你們自己是辦不了的。”
江浔動了動唇,似乎還想說什麽。
一旁的韓佟卻率先?開口?:“我給阿姨打電話吧,現在不在學校,就算來了,也?不會被其他人發現。”
他邊說,邊垂眸看向江浔。
然而病床上的人仿佛沒覺察到?投擲而來的目光一般,只?低着頭沉吟稍許,才輕而緩慢地點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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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佟垂在身側的手無聲握緊,沒再多言,轉身跟着醫生離開病房。
即将關門?時,方才被賀止休一通電話喊來救場的醫生忽然腳步一頓,握着門?把轉過身,沖病房內一揚手:
“賀止休你跟我過來,給你們班主任打通電話,半夜在校出現這種情況老師是有知?情權的——還有,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又偷給翻牆逃課,回頭我就跟你親爹告狀讓他給你寝室安裝實時監控監督你信不信?”
賀止休:“……”
他動了動唇似乎想狡辯兩句,然而醫生已?經帶上門?離開。
賀止休別無他法,只?得?認命地擡步跟上。
臨走前,他只?來得?及對身側路炀小聲道:“等我一下。”
路炀沒說話,只?是目送Alpha背影離開。
直至房門?咔噠一聲閉合,病房重歸滿耳寂靜後,他才收回目光,緩緩轉過了身。
“抱歉,”
江浔出乎意料地率先?開口?:“沒想到?會變成這樣,還把你也?一起拉過來了……給你添麻煩了。”
路炀不置可否,而是反問道:“所以你早就知?道自己是因為分化?熱,才不願意去醫務室,以及叫救護車的?”
江浔似乎沒想到?路炀會這麽直接,過了足足好?半晌,他才終于點下頭。
“我之前不是請了一個多月的長?假,甚至和學校申請了休學嗎?就是因為這個。”
江浔低着頭深吸一口?氣?,忽地擡眼望向路炀,一字一頓道:“路炀,你有沒有懷疑過,這個世界其實是假的?”
路炀頓時一怔。
“我知?道這個問題很奇怪,所以我不敢對任何說,包括韓佟……我害怕別人會覺得?我腦子有問題,會把我送去精神科,”
江浔雙唇緊抿,他似乎真的壓抑了很久,明明聲音不大,但語調卻格外用力,連同呼吸都變得?沉重起來:
“高二開學後,我發現自己身體開始變得?不對勁。明明作?為一個不應該感受到?任何信息素的Beta,我卻總會若有若無的嗅見過去我聞不到?的味道。最開始我以為是誰用了香味很濃的沐浴露,或者是有人偷偷帶了香水來學校噴——畢竟我們學校那?麽多莺莺燕燕的早戀人群。”
“但很快,我發現我錯了。”
“一個年級上千人,我卻每次都是從Omega和Alpha身上聞到?那?些味道,沒有一次例外,從來沒有從任何一個Beta身上聞到?那?種味道。”
江浔手指緊扣住床沿,因為用力過度,指甲泛起一片青白。
路炀垂眸不動聲色地看着江浔,發熱期誘發的紅潮在抑制劑的作?用下終于褪去,露出了江浔真實的神色——帶着恐慌與試圖逃避卻又無處可逃地痛苦。
仿佛那?還沒來得?及吐出的後半句,是連描述都需要提起巨大勇氣?。
“然後你就發現那?其實是信息素?”
半晌後,路炀終是替江浔開口?說了後半句。
江浔鬓角淌下一滴冷汗,呼吸粗重地點下了頭。
“但是我從來沒想過我會變成Beta之外的人,無論是Omega還是Alpha,我也?根本就不想變成那?樣。”
江浔扯着嘴角苦笑道:“可是我根本無法控制,我去醫院檢查,醫生只?讓我先?觀察,因為Beta也?可能會出現信息素分泌紊亂的情況,雖然概率極小極小,甚至可能比分化?的概率還低。”
“所以才選擇請假麽?”
江浔點點頭:“我不想分化?成任何誰,無論是否有害,我也?不想去賭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所以我跟家裏說明情況之後,選擇了請假休學。”
這其實是很合理的選擇,即便這世上的Alpha與Omega是稀少的,且占據一定程度的天然優勢,甚至被人仰望羨豔,如同當初嫉妒白栖身為Omega的齊青樂那?般。
但不可否認,這世上仍舊有人不願意成為這個稀少數。
正如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他人所追求想成為的最好?,未必是所有人眼中的最好?。
至少對江浔而言,除了Beta以外的任何一個自己,都不是最好?。
“但請假之後沒過多久,我突然發現我又聞不到?信息素了,”
江浔啞聲道:“無論是Omega還是Alpha,甚至有個Omega朋友來看我,我也?聞不出任何味道,就好?像在學校那?段時間嗅見的所有信息素都只?是我的錯覺,包括我後頸上的腺體也?沒有任何變化?。”
“——直到?上個月,韓佟突然跟我告白了。”
少年時的情窦初開如初春第一捧晨曦露水,懵懂而陌生的愛意足夠讓人沉醉其中,忘卻所有的困惑與茫然。
江浔也?不外乎如此?。
“他從小就跟我是鄰居,比我小一歲,我們可以說是一起長?大的。他說喜歡我的時候,我真的很高興,因為我也?喜歡他很久很久了……久到?我之後才回想起過往重重全都是愛。”江浔眉眼不受控地顯出幾分痛苦之外的神色,幾乎低語喃喃:“我原本以為他會喜歡Omega,而不是與Alpha和Omega都并無太大緣分的Beta。所以那?天我答應之後,我甚至跟我媽說覺得?我沒事了,想回去繼續上學。”
“我想回學校上學,我想跟他在一起,監督他學習,然後三年後我們也?能出現在同一所大學,我想跟他一直在一起。”
但仿佛人世間所有的事都注定有代?價,擇其一,便無法擁其二。
“……結果第三天,我準備給老師打電話的時候,我發現我停止變化?的腺體又開始出現了異樣。”
江浔擡起那?只?空着的手,無聲地覆蓋住了自己的後脖頸,用力吸了口?氣?,才接着說:
“并且在那?之後,只?要我一與韓佟接觸——無論是說話,見面,甚至可能只?是打一通電話,隔着手機用視頻聊天,我的腺體都會随之産生變化?,從開始的微微崎岖,一路鼓起。它越演越烈,到?最後,我又開始能聞見其他人的信息素,而且比之前要更加濃郁、明顯。”
江浔喉結一滾,近乎艱澀道:“一直到?半個月前,我發現身上開始不受控制地朝外分泌信息素為止。”
人在面對完全意料之外的情況時幾乎不可避免地會陷入慌亂與恐懼中,尤其是事情本身完全不受自我意識把控,且朝着意願相反的地方奔去。
時至今日,江浔已?經不太敢回憶起那?個時候,他在意識到?自己在産生信息素時,精神狀态有多麽崩潰。
無論世人與歷史?多麽歌頌Alpha的稀有性與特殊性,當下社會如何擁護Omega,只?要身處人群,他們願意,就永遠可以得?到?矚目,被無數的Beta所羨慕渴望。
——但那?始終是他人的渴望。
江浔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其中之一。
即便他也?曾好?奇過信息素到?底是什麽,可好?奇始終只?是好?奇,并不代?表他願意為此?改變自己出生至今建立起來的認知?。
他不想成為一個Alpha或Omega,更害怕不受控、不知?緣由、以極少案例的情況下,突然分化?,被迫地成為其中之一。
未知?與陌生将他逼入絕境,難掩的恐懼掐住了咽喉,所有的喜歡在這之上也?都幻化?做了泡沫。
“住院的那?段時間,我因為情緒太崩潰,不想見任何人,所以我爸媽幫我拒絕了所有探視。除了醫生和我的父母之外,包括韓佟在內,至少有十天時間我沒有見過任何人。”
走廊外響起一陣快速的腳步聲,隔着門?板悶而輕。
其實應該聽不見的,但江浔還是下意識止住了聲音。
直到?腳步聲遠去,屋外不再有任何其他動靜時,他才繼續道:“然後接着我就發現,我好?像又恢複正常了。”
這話一出,即便路炀沒有事先?知?道這世界的暗中緣由,此?刻也?得?意識到?問題核心所在。
他微微垂下目光,聽不出情緒地問:“聞不到?信息素麽?”
“不止,”
江浔搖了搖頭:“你應該知?道Omega因為生理構造緣故,後脖頸的腺體會天生會比其他兩種性別微微腫起吧?尤其是當發熱期來臨時,會直接形成一個類似皮下大脂肪栓的小鼓包,必須注射抑制劑或者被Alpha進行标記,才能恢複原狀——而我當時信息素分泌的時候,醫生說,我的腺體幾乎已?經與Omega發熱期時別無二樣了。”
“但是在那?十天裏,在我沒有接觸任何人的十天裏,我發現它又開始恢複原狀,”江浔喉結用力一滾,似乎咽下了什麽東西,扯着嘴角苦笑道:“……它居然又一次恢複回我身為Beta時候的模樣。”
如果說第一次嗅不見信息素還可以當做是Beta小概率的信息素分泌紊亂情況,那?麽第二次,江浔就很難再進行自我欺騙。
他開始利用住院的時間不眠不休地進行調查,幾乎翻遍了所有的相關話題,中間一度焦慮到?每天只?睡兩三個小時。
他不敢問任何人,只?因為覺得?這事荒唐過度。
最終皇天不負有心人,終于得?出了一個可以解釋一切、卻遠比猜測可能還要荒謬的答案。
“是韓佟。”
江浔咬着牙近乎顫抖道:“我發現只?要我一與韓佟靠近,我的身體就會出現變化?,而導致這一切的并不是因為韓佟是一個Alpha。”
“……只?因為他是韓佟,而我是江浔。”
“我和他就好?像那?些網絡小說裏的主角,只?要靠近彼此?,就必然會觸發某種機制。我們會互相喜歡,會不受控地想靠近彼此?,會加倍地渴望出現在對方面前……與此?同時,我也?會因此?從Beta分化?成一個Omega——即便這很有違常理,即便這從生理學角度上根本不應該發生,畢竟我爸媽都只?是Beta而已?,我怎麽可能會是個Omega呢?”
——确實是不應該的。
但路炀清楚,這世上就是有很多有違常理的事情,因為這世界的确不是完全真實。
虛空之中有一只?說不清道不明的手在無聲把控着一切,說不清是推着人朝前走,亦或者是将命運鋪陳在其腳下,讓人無知?無覺地朝前邁去。
他原以為一切都是注定,一切都無從反抗,如同陷于朦胧夢境的意識,被拖着拽着朝前。
然而此?刻望着江浔,路炀卻忽然感覺,一切似乎未必如此?。
他終于開口?,試探地問:“所以你回學校的目的,其實是為了檢驗自己的猜測?”
江浔停頓片刻,終是艱難地點下了頭。
“今年六月,韓佟考進我們學校,九月開學的時候是我帶着他一起來的,而就在那?天夜裏,我做了一個夢。”
路炀敏感道:“夢?”
江浔點點頭:“我夢見我二次分化?成了Omega,還差點被韓佟标記了。但在這之前我根本沒做過類似的夢,甚至我都沒有想過我還能分化?成為Beta之外的性別。”
“當時我覺得?有些奇怪,但說不上哪裏不對勁,所以還在網上匿名開了個貼子,想看看有沒有人給我解釋什麽。”
“……”路炀罕見地愣怔住,下意識要脫口?而出什麽。
但臨到?唇邊時,又生生止住了:“帖子?”
“對,現在應該還能找得?到?,叫做夢見自己二次分化?成Omega預兆着什麽,”
大概真的憋得?太久了,亦或者路炀身上确實有種讓人不由自主安定下來的氣?息,江浔幾乎半點不做隐瞞,和盤托出:
“不過并沒有得?到?什麽有用的回答,只?有一個答主試着給我從正常的心理學角度進行了解釋,她說,那?是因為我喜歡上韓佟了。”
事實上,江浔也?是從這裏開始緩緩意識到?自己藏于內心深處許久的感情。
年少時陌生的怦然心動足以蓋過所有直覺上的不對勁,更何況只?是一場應該轉眼雲煙的虛妄夢境。
正如這世上沒有無所不能的超能力,也?沒有人會覺得?一夜突如其來的夢會是一場預知?,會無聲推動着現實,在将來的某一天悄無聲息地化?作?現實。
命運齒輪在那?一刻悄然轉動,一切都随着荒謬卻理所當然的路前進,那?只?看不見的手早已?布置好?了必定光輝璀璨的結局。
如過往無數童話落幕那?般。
卻獨獨忘了,江浔未必願意被這麽推着走。
“……我不知?道為什麽我只?是喜歡上一個人,卻要面臨變成另外一個人。”
江浔啞聲低語,茫然而無助地按住了自己仍舊微微發燙的後頸,空曠冰冷的病房中,他的每一道呼吸都變得?無比沉重:
“我從小學拿到?分化?體檢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這一生都會是個Beta,我沒想過要成為其他人,更沒想過我會在中途成為其他人。”
燈光下,江浔臉色不受控地泛白,眼中充斥着對荒誕的掙紮。
他扯着嘴角沉吟片刻,終于吐出了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
“我知?道這很荒誕,可我也?是真的無法接受自己可能會成為一個Omega——更何況,如果我真的分化?成了Omega,那?還是我嗎?”
“我不想當Omega,我也?不想因為任何一個人而變成Omega,所以我回來了,我必須确認我的猜測是否正确,我必須讓自己再賭一次。”
結果事實證明命運給他開了一場天大的玩笑,所有荒謬的猜測成了真,那?場原以為的虛妄夢境在他所不知?道時候幻化?做了真實。
命運在點破他內心深處潛藏的秘密、讓一場原以為只?是仲夏夜之夢的年少心動成了真的同時,又賦予了無窮無盡的代?價。
江浔意識到?自己賭對了。
可也?賭輸了。
淩晨的夜色漆黑如墨,游雲遮住明月最後一抹餘晖,遠方的城市霓虹也?随着牆上從緩慢下落的秒針逐步褪去。
須臾之間,仿佛除了這片方寸之地,整個世界都陷進幽寂的深眠。
不知?過去多久,門?外再次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伴随着細微的對話聲,江浔終于俯下僵坐許久的身體。
“我真的、真的很喜歡他,即便我曾經懷疑過,這是否也?是虛妄的,但我無法欺騙自己……如果連這份感情都是假的,我真的不知?道還有什麽是真實的,”
江浔将臉埋入掌心,折射出冰冷燈光的瓷磚上陡然多出幾滴淚水。
少年在滿室寂靜中,悶出一聲難以扼制的哽咽。
“可我真的太害怕了,我別無他法,我無能為力……”
許久之後,江浔終于從恸哭之中顫抖地擡起頭,淚水打濕他整張面孔,眼中的茫然與恐懼是再濃郁的氤氲水汽也?遮擋不住的。
他望向身邊的路炀,如深陷荒漠的旅人發出茫然無助的求救那?般,再次問出了那?天回校時,在寝室中曾問過的話。
“假如是你……路炀,”他一字一句,如同命運隔空借聲:“你會怎麽辦?”
·
“好?,沒事兒,應該的不客氣?。”
醫生挂斷電話長?吐一口?氣?,才推着眼鏡看向對面倆人:
“你們老師估計一會兒就到?,你準備怎麽辦?去我辦公室靜候挨訓呢,還是趁着人還沒來,抓緊時間翻牆回去,看看能不能把這事兒瞞天過海過去?”
“那?還是翻牆回去吧,”
賀止休一派輕松道:“大庭廣衆挨訓還是有些丢人。”
醫生當即被這話氣?笑,沒忍住開口?訓道:“知?道丢人還半夜翻牆逃學,都多大了,要被你哥知?道你現在長?成這副德行,他得?從床上蹦下來追着你打。”
話音落下,他表情又兀自一變,仿佛不經意間脫口?而出了什麽不該提的。
但不等再作?聲,就見賀止休輕輕笑了下。
“今天純屬意外,不過這個點了,宿舍樓都宵禁進不去了,我随便找個地方先?睡一宿吧。”賀止休揣着兜道:“晚上麻煩了,下回請你吃飯。”
醫生欲言又止地看了他半晌,最終無聲嘆了口?氣?:“得?了吧,我一個中年人還能讓你個小屁孩請——回頭替我跟你爸問聲好?,最近太忙,等你放假了我再去找你們吃頓飯。”
賀止休沒吭聲,只?點了點頭。
夜色已?深,醫院卻不得?消停,幾句話的功夫,遠方陡然傳來救護車的嘹亮鳴笛。
再多的言語此?刻都來不及,白大褂迎着冷風疾步而去,消失在拐角盡頭的急診室。
賀止休立在寒風中,眼錯不眨地望着眼前尤為熟悉的大樓。
直至遠處紛雜的腳步聲與呼喊聲逐步遠去,只?餘絲許嗡鳴般動靜後,他才長?長?吐了口?氣?。
賀止休轉身剛準備離開,餘光陡然掃見遠處電梯緩緩下來一道身影。
“……路炀?”賀止休略微愣怔:“你怎麽下來了?”
路炀雙手揣在兜中,聞言只?淡淡地掃了眼他:“回去。”
“你不等老師來了麽?”賀止休不由道:“你是因為江浔出現突發狀況才不得?已?帶着他翻牆跑來醫院,屬于被牽連的,老師來了應該也?不至于怎麽罵你。”
“我知?道,”夜風席卷,路炀逆光走來,不緊不慢地在距離賀止休半米的位置處停步,眼皮也?不擡地淡淡補完後半句:“但我不想聞藥水味。”
賀止休不由一愣。
他下意識正眼望去,半米開外,少年臉上是與平常別無二樣的冷淡。
但不知?是一通折騰下來确實太累了,亦或者因為其他所不知?道的原因,賀止休莫名從中窺出幾分罕見的倦意與低沉。
那?是來時的路上所不曾出現的。
賀止休不由敏感問道:“出什麽事了?”
路炀微微一頓,片刻後停在距離賀止休半米遠的位置,淡淡道:“沒什麽。”
賀止休薄唇微張,似乎還想追問兩句。
但話到?唇齒邊緣,他又驀然收了回去,只?沉默地輕輕點了點頭:“那?就好?。”
然後就着相隔半米的距離,重新将身體轉向寒風中。
遠處急診的動靜幽幽傳來,護士疾馳的身形與家屬的沉悶的恸哭交錯出現。
世界幽寂而匆忙,夜色朦胧卻真實。
賀止休攤開手中的外套,因為剛剛給路炀擦過頭發的緣故,衣服內側尚還是濡濕的。
此?刻經過一路寒風的洗禮,非但沒幹透,反而摸着跟直接觸冰沒什麽差別。
然而賀止休卻像渾然不覺般迎風套上,接着從兜中掏出手機,點開叫車軟件,邊往裏敲字,邊說:
“也?不知?道這個點宿舍還能不能進去,先?試試吧,搞不好?蹭蹭學霸光環,說不定有點優待……”
“沒用,這個點宿管都鎖門?睡下了。”路炀忽地打斷道。
賀止休一頓,下意識看了眼右上角的時間——淩晨一點整。
這個時間,即便路上再空曠,等回到?寝室也?少說将近兩點。
別說宿管鎖門?睡下了,怕是連夜間巡邏的保安都已?經打起了呼嚕。
“那?怎麽辦?”賀止休不由蹙起眉峰,“明天還有期中,不能這麽熬,實在不行還是繼續上去等老師。”
路炀終于擡眸瞟了他一眼:“你還在乎期中考?”
“我還好?,但你不一樣。你媽不是給你下了死令,必須要考得?比上次更好?麽,”賀止休頓了下,仿佛突然想起路炀并沒有親口?跟自己說過這事兒,自己不應該知?道才對。
于是他又捎帶歉意地沖路炀笑了下:“抱歉,是我問的宋達,他才告訴我了。”
他頓了頓,又說:“你要是介意,我以後就不問了。”
路炀沒有說話,大堂燈光落在他背後,影子在他身前拉出很長?一條。
少年眼錯不眨地望着遠方夜色,過去很久很久,直至賀止休要再開口?時,他才終于啞聲道:“回家吧。”
賀止休一愣:“回哪兒?”
“我家,”
路炀摸出手機按下确認鍵,大步跨下了臺階。
賀止休想過在醫院湊合一夜,也?想過要是打不到?車,幹脆來個夜游,直接一路從醫院走回學校。
反正他不在意明天的期中,也?無所謂後果如何。
但千想萬想,唯獨沒想過最後會坐着車去到?了路炀的家裏。
半個小時後,出租車在一處老舊的小區門?前停下,車控上方的時間已?然走至夜色最深處。
賀止休沒來得?及多言半句,另一端的路炀已?然刷完二維碼,推門?下了車。
這片小區顯而易見有些年頭了,大門?的老舊松垮是昏暗光線也?無法遮擋的;
守門?的保安是個小老頭,路炀刷着指紋推開門?時,小老頭半夢半醒地睜開眼,只?眯着眼縫瞅了一眼來人,仿佛是在确定走的正門?而非偷翻的牆,便又打着呼嚕沉沉睡去。
小區內裏光線昏暗,兩側路燈明一盞暗一盞,還明的不清晰,暗的很徹底。
不過路炀明顯早就習以為常,連個頓都沒打地長?驅直入。
直到?身後的賀止休因為光線昏暗而險些磕上邊側的座椅時,他才像後知?後覺想起什麽,掏出手機按開了手電。
“我以為不能開燈,”賀止休低聲說了句。
路炀頭也?不回地拐了個彎:“有什麽不能的。”
“都這麽晚了,”賀止休跟着拐彎:“怕打擾到?人。”
路炀淡淡道:“老小區,大都是老頭老太,早睡了。”
怪不得?一路上健身器材沒幾個,石凳石椅和棋盤倒是不少。
大概是周圍太安靜,賀止休不自覺地脫口?而出:“那?你家裏人——”
話音戛然而止,他猛地意識到?路炀父親早已?過世,而他媽似乎遠在大洋彼岸,所謂的家,其實更多的是一個空蕩蕩的房子。
“抱歉,我……”賀止休潛意識覺得?自己應該再說點什麽,然而臨到?唇邊又發現自己似乎無話可說,也?沒有太多的立場。
于是片刻的沉默後,有化?作?了一聲低啞地:“對不起。”
路炀腳步有一瞬的停頓,但僅瞬息,他又徑直朝前方一棟單元樓走去。
推開大門?時,不鏽鋼鐵門?倒映出他平直的唇角,與身後始終保持着半米距離的賀止休的身影。
“你不用道歉。”
月光幽幽灑落,身後賀止休跟上後,路炀才松開了手。
他半是回答,也?半是解釋地說:“跟你沒關系。”
賀止休猛地一怔。
路炀卻已?然率先?擡步向前。
結果剛走到?電梯門?前,三個碩大的“維修中”霎時闖入眼簾。
——老小區的通病,電梯總是隔三差五壞一次。
今天大概尤為水逆,一口?氣?兩部電梯愣是壞了個齊整。
樓梯使用頻率不高,燈光好?一層壞一層,幽幽月光從樓道小窗灑入,彙聚腳底,與手電一起照出數道狹窄潮濕的臺階。
路炀低着頭上了足足一層半,剛要拐身踏上下一層,忽地發現身後沒了動靜。
他不由停下步伐轉身望去。
只?見臺階下方的中轉處,賀止休正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絲毫沒有要上來的架勢。
“怎麽了?”路炀望着他:“累了?”
賀止休卻輕輕搖了下頭:“沒有。”
“那?你杵着幹什麽?”路炀擰了下眉,下意識就想邁下去。
但還沒來得?及,賀止休忽然擡起頭,一眨不眨地望了過來:“我不敢上去。”
路炀一怔。
“我原本以為我可以忍住的,就像前幾天那?樣,忍住不與你說話、不去做你不喜歡的事,忍住不碰你,不再試圖逾越半點距離。忍住不去問你那?個答案,繼續做一個不陌生、也?不算熟悉的普通同學。”
賀止休沙啞道:“但是今天下午在超市時,我發現我快到?極限了。”
逼仄窄小的樓梯間萬籁俱寂,沒有風,也?沒有光。
窗外的最後一點月色又一次被游雲好?巧不巧地遮擋,徒留賀止休站在原地,終于将一路保持的半米距離生生拉成了一米遠。
“在遇到?你之前,我确實……挺叛逆的。我不是第一次抽煙,但其實也?很久沒碰了,今天實在是不知?道怎麽辦,所以才會再碰它。”
賀止休眼錯不眨地望着路炀,近乎艱澀道:
“我第一次喜歡上一個人,我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靠近你,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讓你這些天都這麽消沉。所以我背着你悄悄問了宋達,他告訴我說,可能是因為你學習壓力太大,畢竟滿分七百五,你卻被要求考上七百三十八之上,消沉與擔憂是再所難免的。”
“我覺得?宋達說的有道理,但我其實也?不太相信。”
賀止休頓了頓,大概是周遭太過沉寂,他不由自主地把聲音再次放輕了幾分:“七百三十八很難,之上更是很多人這輩子都難以企及的分數。但我知?道你肯定可以。如果總有人生來注定光芒四?溢,那?我相信你也?一定是其中之一。”
“無關性別,無關外表,無關任何一切外在因素,”
天地寂靜沉悶,唯獨賀止休的嗓音清亮溫和,無風卻似風,在這天寒地凍的深夜,他眼底蘊着一捧璀璨星火,誠懇而真切地、一字一頓地說:
“堆滿床底的習題冊與每個深夜的挑燈,注定了你應該這樣。”
路炀捏着手機的手不受控地顫了下。
“但越是清楚,餘下的答案也?就變得?更加清晰。”
賀止休喉結沉重一滾,許久後他才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定那?般,于昏暗中強迫自己對上路炀的眼睛,近乎小心翼翼地、一字一頓地将那?句深埋多日的話,再次問了出來:
“你可以告訴我,到?底發生了嗎?”
路炀沒有說話。
他站在數米之外的臺階上,一手扶着欄杆,一手握着手機,手電燈光跟随他的手臂垂落而照向臺階。
老舊的瓷磚折射出冰冷光線,将這方寸之地的沉默襯的愈發冷寂,近乎要凝成冰。
沒人知?道過去了多久。
直到?風聲捶打玻璃,鼓噪沉悶的聲音陣陣傳來,月光被厚雲遮擋,手電也?終于因為手機徹底沒電,從而自顧自地暗下。
四?面八方陷入落針可聞的安靜,黑暗遮擋了所有視線,包括一米之外路炀的身影。
賀止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很輕地眨了眨眼。
“你回去休息吧,好?晚了,明天第一場考試在八點半,最遲也?得?七點半就出發去學校,再熬下去對身體不好?,”
許久之後,賀止休聽見自己平靜道:“我就不上去了,不太習慣住別人家,剛剛過來的路上看見隔壁有賓館,我去那?裏湊合一下。”
他在黑暗中轉過身,擡步朝來時的路邁去,強迫自己不去擡頭看向路炀——即便在這滿目漆黑中,縱使他如何用力,也?不可能看見。
“晚安路炀,”賀止休邁下臺階,深吸了口?氣?,終于道:“明天——”
“咣當!”
重物落地的聲響陡然打斷所有話語,賀止休下意識擡起頭,然而還沒來得?及反應發生了什麽,一股熟悉的檸香陡然撲面而來。
他近乎下意識擡手想接住什麽,但伸至半空又陡然僵住,仿佛不知?道是該繼續,還是該縮回。
然而路炀沒有給他思考時間。
少年在黑暗中兀自飛身躍下了臺階,須臾間驟然揚手,一把拽住了方才那?件不由分說揉搓過他濕發的衣服領口?,在黑暗中一言不發地将Alpha推止牆壁。
然後仰頭,循着熾熱的呼吸,急促而慌亂地吻了上去。
夜風狂舞,玻璃震顫。
窗外月色掙紮着試圖雲後探出頭來,厚雲卻如一張屏障,遮擋了所有。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悄然凝滞。
沒人知?道過去多久,唯有胸膛下劇烈震顫的心髒在提醒着時間的流逝
以及告知?一切的真實。
“……我确實隐瞞了一些事情,也?沒想好?要不要告訴你;或者說,應不應該、能不能告訴你。”
許久之後,路炀松開賀止休,鼻息是罕見地急促混亂,聲音嘶啞的不像話,幾乎每個字都帶着難以遏制的喘息,連帶抓在衣領上的雙手都有些顫抖。
賀止休低下頭,貼住他的額,聲音沒比他好?多少:“那?我以後都不問,等你什麽時候想好?了再告訴我。無論多久,我都會等你。”
路炀呼吸無端又急促了幾分。
片刻後,他像是終于下好?了什麽決定,在看不見的地方喉結很輕地滑動了下,終于吐出一句簡短地:
“但是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訴你。”
賀止休不自主地放輕呼吸:“什麽?”
“與你無關是因為我家裏的事情并不需要你來道歉,它不是你造成的,你不需要為此?接二連三地對我說對不起,”
路炀終于擡起眼,主動望進了賀止休的眼中:
“還有,我沒有不喜歡你,所以不需要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