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也許是因為被勾起了傷心事,那天晚上齊光很早便離開了,而我則是如往常一樣一直到麥當勞開始供應早餐時才啓程回家。
那晚過後,盡管我們互相添加了對方的聯系方式,但我與齊光卻沒有再說過哪怕一句話。
這本就是與在酒局上認識的人相處的常态,何況我雖然對他人的故事有着異乎尋常的興趣,但既然對方表現出了明顯的抗拒,我自然也不好一直追問。
就這樣過了兩周,我已完全将那晚的事抛之腦後。如果這麽發展下去,我們最多也不過是成為互相點贊朋友圈的關系而已,但就在兩周後的某一天夜裏,就在我看書看到百無聊賴的時候,竟忽然收到了他的短訊。
“如果您對我的事感興趣的話,請來詹尼斯街五十二號的比富班克公寓吧,我的房號是603。”
換一個人,無論男女,我都斷不至于在本來打算準備考試的時候出門。
是否真的會認真學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種時候出門是會讓人良心不安的。
可是,也許是因為實在看不進去書,也許是因為齊光這個人給我留下的印象實在太深,尤其是他這條短訊的措辭和內容都毫無疑問地勾起了我肚子裏的饞蟲,總之,我迅速回了個“一會兒就到”,然後便起身披上外套出門了。
他給的地址離我住的地方不遠。正如我先前所說,除了倫敦,英國其他城市的市區都不過是巴掌大的地方而已。
抵達目的地後,我幸運地跟着恰巧也要回公寓的住戶們一起進去了,這樣便省卻了按門鈴或是讓他下樓接我的麻煩。
既然要聽免費的故事,那麽盡量不給當事人添麻煩本就是應該的,不是嗎?
總之,我很快便找到了603號房,并試探性地敲了敲門。
“咚咚咚,咚咚咚。”
我規規矩矩地站在門口等了好一陣,直到我已拿出手機準備給齊光發消息确認時,房門才終于從裏面打開。
下一秒,一張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臉便從黑暗裏冒了出來。
我看見那張無比憔悴的臉,頓時吃了一驚。
過去兩周的時間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如果說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就像是一座布滿了裂紋的瓷器的話,那麽如今這可憐的瓷器已徹底地碎了。
你完全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模樣。
枯黃的頭發,黑色的眼眶,無神的雙眼,灰白的嘴唇,凹陷的面頰,佝偻的身體......他與其說是一個正處于人生最美好年紀的年輕人,倒不如說是一朵已經凋零,甚至連根莖都在枯萎的花。
他身上本應有的,獨屬于年輕人的朝氣已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讓人絕望的暮氣。用《三四郎》裏的一句話說,那便是“面有死人之相”。
我敢說,哪怕是得了絕症的人,也很難在這麽短的時間裏突然變成這個模樣。
為什麽他會變成這個樣子?
為什麽這件瓷器還能勉強保持完整?為什麽大大小小的碎片還能勉強黏在一起?
我帶着滿腹的疑惑,跟着他進了門。
屋裏沒有開燈,在大門關上的瞬間,四周一下子變得份外漆黑,我甚至不得不拿出手機來照明。
齊光晃晃悠悠地走進客廳,先開了一盞暖黃色的小燈,然後便坐在了一旁的沙發上。
我轉頭四顧,才發現整個客廳的窗簾都被拉上了,連一絲光也透不進來。
這裏簡直就像是一個吸血鬼的家。
正中央的長桌上擺滿了各種充作煙灰缸的東西——紙杯,碟子,塑料瓶,甚至包括外賣的塑料碗。這些東西全被長短不一的煙蒂塞滿,整個客廳充斥着一股難聞的氣味,以至于讓我這種習慣了煙味與酒味的人也感到很不舒服。
“抱歉,抱歉。”齊光坐在沙發上,佝偻着,一只手扶着額頭,不住地道歉。他的聲音沙啞,發着顫:“抱歉,這麽晚把您叫來,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我感到有些尴尬,只好說道:“我剛好就住在附近,也就幾分鐘的路而已。這個點反正也沒人會睡覺的,對吧?”
齊光沒有回答。小臺燈的光照不到他的臉,我只能聽見他粗重且不規律的呼吸聲不停響起,這種感覺就像是走進了醫院的病房。
也許他是在斟酌要怎麽向一個只見了一面的人開口,也許他其實已經開始後悔将我邀請過來,此刻正在思考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将我趕走,我不知道。
見他一直不說話,我只好問道:“你,你怎麽了?上次看你還好好的,是出了什麽事嗎?”
“我......”齊光的呼吸愈發粗重,房間另一頭屬于他的影子微微搖晃着,好半晌,他才終于擡起頭,看向我,“真的很抱歉這麽晚把您叫來。可是,我想我的事,大概也就只能講給您聽了。”
一種特殊的榮譽感激烈地沖撞着我的胸膛,我不自覺地挺起腰,坐得愈發端正了。
請不要責怪我只是第二次見面就輕易地相信了一個人,畢竟我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年輕人而已。年輕人總是容易相信他人的。何況,如果你此刻像我一樣坐在這裏,看着這個形如槁木的男人,你也一定會相信他的。
他已沒必要說謊,因為他即将揭開自身最大的傷疤。天底下沒什麽人願意輕易把自己的傷疤揭給人看,哪怕是以此為生的醜角兒。像齊光這樣的人更不會輕易揭示自己的傷痕,因為他的尊嚴和羞恥感遠比一般人更強。
我學着他的語氣:“您說吧。其實有些事只要說出來,也就好了。”
齊光笑了笑。顯然,他對我的安慰并不是很認同。不過,他還是開口了:“我一直記得,上次您說,每個人天生的能力、性格、毅力、家境都不一樣,所以同樣的難題落在不同的人身上,會出現不同的選擇。我覺得您說的很對。有些事對有的人來說可能只是一陣微不足道的風,可對另一些人來說,卻是足以壓垮他們的山。”
“出賣了身體和靈魂的人,總是要被他人歧視的,這也無可厚非。”齊光低下頭,語氣凄涼,“不管有什麽理由,這都是錯的事,畢竟很多時候并不是非要走到那一步。”
“可是,有些人的意志力并沒有那麽強大,在巨大的困難面前,他們選擇了更輕松一些的路,這也是可以理解的。有些人不喜歡學習,有些人喜歡學習,喜歡學習的人也許本就更聰明一些。聰明的人學什麽都很快,他們在這條路上并沒有遇到什麽阻礙,他們總是很輕易就能得到好成績和周圍人的誇獎。他們得到了太多的正面反饋,所以他們在這條路上可以比一般人走得遠一些。您看,老天本來就是不公平的,有時候并不是誰自甘堕落,大家都是普通人,又何必太過苛責他人呢?”
我說這些話,是因為我的确這麽想,不過更多的當然還是為了勸導他。而在我說完這番話後,齊光突然擡起頭,眼睛裏閃動着淚光,不住地對我感謝着:“對,對!謝謝!謝謝!”
之後又是好一陣沉默。齊光一邊抹着眼淚,一邊似乎在清理着思緒,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道:“您那天問我,是否接觸過那樣的人。”
哪樣的人?
當然是出賣身體換取錢財的女人。
須知,無論男人還是女人,從古至今以出賣身體為生的都有許多,只不過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個女人,所以我們這次也僅僅談論這樣一種女人。
她們靠用身體換取金錢過活,但又不是純粹的性工作者,如果硬要說一個區分她們和性工作者的理由,我想大概只在于她們的行為是否受法律約束了。
她們總是妝容精致,打扮時尚,熟稔地穿梭在各式酒局和飯桌上,與形形色色的男人勾搭在一起。可是,并不是每一個男人都有資格一親芳澤,為此他們需要付出不菲的代價。你可以說她們是交際花,也可以說他們是高級妓女,但現代社會發明了一個更廣為人知的詞用來為她們歸類——撈女。
“是的,我愛上的,正是那樣的女人。只不過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她還不是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