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八月處暑, 沈家村大隊長辦公室內,時間晚上七點整。

七點的小村子,天還沒有完全的黑。

被村長神神秘秘的叫到對方的辦公室後,看着關門給自己難得倒茶的沈村長, 沈春花眉頭皺了一下, 随即就笑着說道:“大伯,你有什麽話就直說吧, 你這樣我有點害怕。”

“你這丫頭!”被沈春花這麽一說, 剛才一直在思考的沈長平也不在糾結了。

等把手上的熱茶倒到沈春花拿起的杯子上後,他便直言道:“春花啊, 聽說你已經在尚寧村辦好入學手續了。”

“嗯, 對,過幾天就可以去學校了。”沈春花回答。

沈長平繼續問:“那你去學校了, 工廠該怎麽辦?你想好了嗎?”

“呃!”

伸手拿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下,等被杯子的水意外燙了一下後,沈春花就迅速的放下了杯子:“這個肯定是要交給趙麟的, 平時的時候, 我們都是這麽操作的。整個廠子最熟悉所有員工和整個管理流程的, 也只有他了。”

“但他現在不是在外地跑業務嗎?他突然的不管外面,這個可以嗎?”

眼皮不由的跳了一下,随即五十出頭的沈長平迅速的說出了他的擔心和憂慮。

“快, 快,小夥子, 大家幫忙搬一下貨啊!”

“這次的布料看着好像有點不太好啊!”

“看這位同志說的, 這是你們廠子一直在用的布料, 那有不太好?”

“看着是一樣,但摸着——”

“啰嗦, 人家不就是讓你幫忙搬一下嘛,你不想搬就不想搬,說人家布料不好幹嘛。”

“你——”

整個沈家村所有的房子都是平房,大隊的一排辦公室還有幾個大庫房也都是平房。沈春花本來在跟村長說話,但在突然聽到外面院子的對話後,她便突然的站了起來的:“大伯,麻煩你先等我幾分鐘。”

“哦,好!”

不知道她要幹什麽,沈長平下意識的跟着沈春花走了出來。

等他出來後,他就看到提前到外面的沈春花已經伸手摸起了前面小三輪上的布匹。不僅摸,她還伸手揉了一下,到了後面她甚至低頭向下認真的聞了一下。

“春花!”

“廠長!”

“廠長——”

已經過工廠的正式下班點了,工廠本地的很多銷售已經離開了。現在在場的就只有幾個從後面辦公室出來下班的女工,以及正在外面布匹公司的送貨員工,還有剛才幫忙給對方搬貨的沈阿貴和正在跟他們理論的韓大東。

此刻因為沈春花的突然出現,以及她過來的就摸對方布料的動作。現場所有人都下意識的安靜下來,都在低聲的跟她打着招呼。

“沈廠長,這個布料跟平時是一模一樣的。你看看這個花紋,這個色澤,這都跟平時一模一樣。我們都合作快半年了,在質量上那是沒的說的——”

見她似乎對這批貨的質量産生了懷疑,負責給他們送貨的煥彩布匹公司司機,立馬小聲的解釋起來。

沈春花平時很信任他們的,平時的時候根本就不會對他們産生懷疑。有點不滿的看看剛才多嘴的韓大東,随即中年司機就又帶着笑立馬解釋起來。甚至為了打消沈春花的疑慮,他還擡手也跟沈春花似的,來回揉了一下他們公司生産的布匹。

“是啊,我們都合作快半年了,沒想到你們都能拿次貨敷衍我。行了,把剛才那些貨全部都給我重新搬出來。王師傅是吧,告訴你們老板,我們合作到此為止了,讓你們財務明天就過來結剩下的貨款吧。”

跟煥彩合作半年,對方公司的布料到底是什麽樣子的沈春花完全是一摸就能摸出來。

不想跟對方廢話,沈春花立馬叫住了還想往裏面搬貨阿貴叔他們,讓大家迅速把剛才那幾匹布給搬出來。

“唉,不是——我們的貨完全是好的啊。你不能——”

整個春花服裝廠早就已經不是以前的規模了,雖然辦公地點依舊在他們村子的大隊中,但他們訂單量早就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心裏有些着急,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和處理。最後看着迅速被搬出來的幾匹布料,司機只能下意識的忍着着急急忙說道:“沈老板你別生氣,這其中肯定有什麽誤會。你們是特別看重質量的,這個我們是知道的。但我們廠子,同樣也是客戶和質量優先。你等着,這貨我就先放在你們的工廠了。我現在就聯系我們廠長,我現在就叫他來親自處理。”

現在整個春花服裝廠的需要布匹量,幾乎占了他們全公司訂單量三地之一。匆匆跟沈春花解釋了一下,即便沒有得到沈春花的任何反應。但中年司機,還是迅速的把他的小車推到了他們庫房的旁邊,然後迅速跑去人去外面打電話找人了。

等那人走了後,沈春花又看向了從後面房間小心翼翼走出的馮嫂子。

“我剛才看過布料了,跟平時一模一樣啊。”

因為工作出色和認真,馮嫂子已經是他們這裏生産主任了。

除了生産主任外,她還充當工廠的質檢員。所有他們這裏的進貨和出貨,現在都要經過她的檢查。

半年時間,精神面貌發生了很大的改變,現在穿的特別整齊幹淨馮嫂子,迅速的解釋着。

沈春花有些失望,她不管身邊到底有多少人,厲聲道:“但問題是這批貨,它就是有問題。這種事情連平時很少摸布料的韓大東都發現了,你怎麽就發現不了。馮嫂子我讓你兼做質檢員額外多發你三塊錢,不是讓你用眼睛随便看看就算工作了。我說過了,進貨和出貨一定要嚴格,一定要認真,你真的一點都沒有聽到嗎?”

“我——”

沈春花的神情太過嚴肅了,她的聲音也太大了。

被一個還不二十歲的女娃子這麽教訓,已經四十出頭的馮嫂子臉色一下子就漲紅了,說話的聲音也不由自主的發起了抖。

周圍的大家,也很少看見沈春花發火。

此刻見她突然這樣了,所有人都感覺到有些無措,全部都下意識的安靜下來。

沒有給他們留情面,沈春花看着對方直接道:“既然你無法勝任質檢的工作,忙不過來,那從明天開始你就不用管廠子的質檢工作了。”

半年的時間,春花服裝廠是從來都沒有辭過任何一個員工的,也沒有任何一個員工因為任何一件事情真正受到處罰。

此刻看着突然嚴厲起來的沈春花,上了年紀的馮嫂子終于沒有忍住,終于在人前迅速的擡手摸了一把自己的眼睛。

她想解釋,想求情,也想狡辯一下。

但因為剛才檢查貨的時候,她确實只是下意識的看了一眼,就在對方給的單子上簽了自己的名字。

所以此刻等這批貨真的出問題後,她就什麽都說不出了。

她也想硬氣的直接甩東西走人,但因為到現在她每月都能輕輕松松的領十幾塊。有時候提成多了,她甚至能每月領到二十塊。所以此刻即便感覺心裏特別委屈,但她還是下意識的忍着了。

“呃。那個——”

現場中,現在只有韓大東敢說話了。

因為剛才是他聞到這批布料上有一點點刺鼻味道,所以他才會說這批貨有一點點不對的。

此刻見沈春花突然的出來發火了,感覺不适應,也感覺她這樣應該會得罪人,他就猶猶豫豫的開口了。

“韓哥,等會對方公司如果來人了,麻煩你稍微交涉一下。還有從明天開始,你幫忙盯一下入庫和出庫吧。到時這個上面的錢,你自己加到你自己的工資裏。”

匆匆跟對方說了一句,然後沈春花立馬拍手讓大家趕快下班了。

在她的拍手聲中,衆人反應過來了,迅速說起再見和明天見。

“明天見。”

旁邊哭哭啼啼的馮嫂子,被跟她年齡相近的工友拉走了。

很快那個地方就變成了,願意加班的就在那個地方繼續加班,不願意加班想回家去吃飯的,立馬去吃飯了。

而等外面徹底動了起來了,沈春花才轉身微笑着向剛才的沈村長走了過去。

“抱歉大伯,讓你久等了。”

“沒事,沒事,外面那事就這樣了?你真的不想讓馮桂花管質檢了?那個跟煥彩的合作,你真的不合作了?”

沈春花剛才兇巴巴的模樣,也讓沈長平十分的不适應。暫時的先把之前的事情放了下來,沈長平先問起剛才的事情。

“跟煥彩的合作,應該還是要繼續的。這次應該是他們疏忽了,或者他們是想試探一下我們,想偷偷摸摸的來個以次充好。反正這事既然被我們發現了,我肯定不會就這麽輕輕松松的揭過。肯定會讓他們狠狠出一次血,以後再也不敢這樣了。還要跟他們說清楚,再有第二次肯定不會跟他們合作了。”

兩人重新走到村長的辦公室,等再次坐下來後。沈春花便再次拿起了剛才的那個水杯低頭喝了一口,現在這杯水的溫度終于合适了:“至于馮嫂子,她既然幹不過來,不能勝任,我就只能把那三塊錢給願意掙的人了。我做的不是慈善,不可能她都做錯了,還繼續讓她兼職那份質檢的工作。如果一個一個都這樣,那這個廠子以後就沒有法子再繼續管理下去了。也算她倒黴吧,剛好我最近想找一個殺雞儆猴的人,她偏偏就撞上了。”

沈春花說話時,語氣輕飄飄的。有那麽一點點無所謂的意思,似乎也透着一點點的無奈和無情。

一輩子待在沈家村,一輩子都沒有出過隴縣。自從年輕後,一直都在村子忙活,後來又進村委會幹了十幾年的沈大山這個時候也不知道該怎麽說了。

感覺關于管理廠子的事情,自己确實不太會也看不明白。

等沉默幾秒後,他最後還是問了剛才的問題,剛才的那個問題才是他最關注的。也是他今天在下班後,專門把沈春花叫過來談話的關鍵。

而等再次聽到他的提問後,沈春花便繼續直言道:“等我去了學校後,廠子肯定會交給趙麟的。但我這邊只是在隔壁村子上高中,暫時我也不會住校。所以一切事情,其實跟以前差不多的。大事基本還是我做主,只是我讀書了,趙麟可能就不能經常的出去,要幫我分擔一些廠子的內部事情了。怎麽了大伯,這個有什麽問題嗎?”

“但他不是一直在外面談訂單嗎?他突然的回來了,那你們的那個銷售部到底該怎麽辦?他突然回來了,如果廠子沒有訂單了這麽辦?”

關于趙麟是外姓人,把廠子交給對方,可能會損害村子利益的事情,沈長平終究不好說。所以說來說去,兩人又說到了剛才的問題上。

“銷售還是他負責,現在除了特別大的訂單需要他出面外,其他的事情還是讓阿成哥他們跑吧。他們都進工廠半年了,該熟悉的早就已經熟悉了。到時沒有辦法,只能讓趙麟兩頭都處理一下了。畢竟除了他外,其他人都沒有那個能力,而且我也不信任別人。”

沈春花這個“信任”一出,沈長平就知道他已經不能再說下去了。

他終究不是沈春花親大伯,只是一個堂伯。就算是親伯父,如果感情不深厚未必也能說動她。

所以在笑笑後,沈長平只能笑着說沒事了,只能拐了話題,跟沈春花說其他的了。

大概四十分鐘後,布料公司的人過來了。

沈春花出去後,外面就傳來了她很大的質問聲。

“何經理到底是我的眼睛出問題了,還是你的眼睛出問題了,麻煩你好好看看你們的這批貨。這次幸虧我們的員工提前發現不對了,如果到時大家都沒有發現,都忽視了。那等産品做出來了,外面的那些客戶發現不對了,人家不要貨了,或者說要降低價格才能收。那到時,這個損失誰承擔!!”

“沈廠長你先別生氣,如果真的是我們的布料有問題,我一定盡力給你一個交代。”

後面就是沈春花跟煥彩的人一起交涉的聲音,到現在整個大隊大院的人已經變得特別少了。

聽着外面沈春花生氣的争吵聲,聽着外面的那個布料老板,下意識的賠罪說這次的貨也許是他們出庫搞錯的聲音。

在外面的大家,最後心平氣和下來,好像在讨論要重新修訂合同,要再讓利什麽的時候。

獨自在辦公室待了很久的沈村長最後沒有辦法,還是猶豫着把電話打到了沈三林的家裏。

沈三林家裝了新電話的事情,是他上次才知道的。對方上次在開會時偷偷給了他這個號碼,說村裏如果有什麽事情,就讓他直接用這個新電話聯系他。這次其實是沈長平第一打這個電話,也是第一次私下打擾對方。

“喂,您好,我是沈三林。”

電話一打過去,那邊就被沈三林本人接上了。

“喂三林啊,是我,你大哥。”

心裏有些無奈,也有些局促。但最後沈長平還是慢慢的,把自己這邊的事情和難題,跟對方一五一十的說出去來了。

“唉,我有心想把一切都挑明了。但人家畢竟是夫妻,我又不是春花真正的親大伯,也不敢多說了怕影響他們夫妻感情。但如果不說吧的,我心裏又難受。這廠子畢竟是我們村子的第一個廠子,眼瞅着越辦越大。當時我們注冊時,春花能想着防着一點趙麟,我當時心裏其實還挺滿意的。但卻沒有想到,現在她卻突然的想讀書了。讀書也是好事,人家有個大學夢想真正的讀書,這個我們也不能阻攔吧。

但如果她一讀書,就把在外面跑訂單的趙麟叫過來,那我們廠子肯定會慢慢就變得不一樣的。像那個韓大東,就是趙麟招聘進來的。他本來就是外姓的,對我們沈家本來也就那樣。到時他如果開始管廠子內部了,那無論是外面的還是我們沈家人,他肯定會一視同仁的。這一開始一視同仁了,那我們的沈家村春花服裝廠,就徹底不是我們沈家村的了。反正這事,現在大家的意見挺大的。大家就是害怕這個廠子交到趙麟那裏,遲早會出問題。但春花那裏真的不太好說啊,她現在脾氣也變得有些大了。”

在兩人通話時,沈春花在外面跟人大聲争辯的聲音,還隐隐約約的傳到了對面沈三林那裏了。

“唉,哥我知道了,這事情我會好好勸勸春花的。剛好明天你們不是要來參加這次的企業家會議嗎?等到時,我抽時間好好的跟她說一下。”

沈長平要的就是這個效果,等得到保證了,自然是連連感謝了。

“大哥你也太客氣了,我們一個村的。春花又是我的親侄女,這件事情說大了也算是我們村子的大事情,說小了也是我們沈家的家事,我本來就應該幫忙。”

沈三林現在其實也挺糾結的,一方面他不想給人一種,他偏袒他們老家的感覺。但一方面沈家村的一切,他又從骨子裏格外關注,又真的想為村子做點什麽。

所以現在村長突然找他了,也算是正中他下懷了。

想着最近幾次在鄉裏的各種會議上跟沈春花見面的場景,這個時候沈三林已經在想明天到時怎麽私下跟沈春花說了。

*

沈春花也是自己開了廠子了,才知道公社的各種亂七八糟的會議其實挺多的。今天學習大會,明天表彰大會,後天政策學習等等,反正現在她一個月至少去陳家堡三次。

第二天又是去公社開會的日子,早晨給去外面出差談生意的趙麟打了一個電話,催促他趕快回來後。随即沈春花就跟沈大伯一起坐班車去了黑水溝公社。

“老沈,春花!”

“趙村長!”

“沈村長,春花你們來的挺早啊。”

“劉老板,你也來的也挺早啊。”

“沈廠長,聽說你們最近要搬遷,是真的嗎?”

“嗯,是有那個打算,但暫時還沒有搬呢。”

還是同樣的大會議室,過來開會的還是之前的那些人。

也許最開始的時候,沈春花跟沈長平,在這裏還有些格格不入和局促不安。但随着時間的推移,等來這裏參加過十幾次會議後,他們就再也沒有不安和局促的感覺了。而這裏的人,在看到他們後也沒有了第一次的好奇打量和冷漠疏遠。

今天的會議,還是學習偉人的思想,以及國家最新制定的經濟方針。

臺上的人精神抖擻的講着,下面統一穿着白色襯衫,全部都拿鋼筆寫着記着的,不用問全部都是這裏的領導幹部。至于像沈春花這樣的,大家只能是努力瞪大眼睛,認真聽着,安靜的坐着。

将近兩個小時的會議至于結束後,這次在沈三林走的時候,大家再次全部圍住了他。

“社長我們廠子這季度的生産已經提升了很多,但資金真的跟不上啊。”

“是啊沈社長,你們又要我們的保質保量,又要我們加快生産,還要我們多多招人,多多解決就業。但這些都需要國家的支持啊,國家和政府不支持我們,我們真的就是寸步難行啊。”

“社長,我們每年給國家交那麽多的稅收。你之前答應過我們,說會給我們聯系銀行貸款的。但到現在,這貸款和錢都沒有影啊。”

幾乎所有圍上去的,全部都是為了錢。

現在生意說容易也容易,但難做也算難做。反正所有的企業一旦稍微發展起來了,就都需要很大的後續資金支持。

無論大小老板,大家來這裏,最關注還是錢。

跟大家一樣,沈春花這邊現在也特別的缺錢。

因為這個,她之前單獨給沈三林打過電話。之前大家一起開會時,她也像別人似的主動舉手問過對方。她也催促過,專門負責他們村子陳書記。

但幾次找沈三林都遭到對方刻意無視後,幾次問陳書記對方都無奈搖頭後。所有的申請也是上去便石沉大海後,漸漸的沈春花就不再自讨沒趣了。

所以此刻,即便那些人都圍着沈三林要錢要貸款,沈春花也沒有理會,直接拿起自己的包包:“大伯,我們走吧。”

“唉,這個——”

收拾着東西的沈長平下意識的猶豫着,這個時候,沈三林的年輕秘書迅速的向着他們走了過來。

“沈村長,沈—沈廠長,麻煩你們稍等一下,社長說等會想跟你們單獨的聊一下。”

對方有禮貌的說着,沈春花轉頭看看猶猶豫豫的沈大伯,突然的也就猜到了他們想幹什麽了。

“好!”

突然想再跟對方談一下政府援助的事情了,所以即便心裏有些煩悶,沈春花也按照對方的指示,下意識的坐回了原位上。

“春花,不是我們古板。而是這個廠子畢竟是我們村子的第一個廠子,現在還是唯一的廠子。不管怎麽樣,我們都想讓它一直姓沈,也想裏面的大部分主要員工都是我們沈家人。”

剛才圍着沈三林的企業家和廠長們,已經跟着對方迅速的走出了這個大會議室。

剛才給他們傳話的那個男秘書現在也不見了,應該是跟着出去應付那些要錢的企業家了。

在這樣的場合,見沈春花一句話都沒有了。只是沉默着一直坐在,一直玩她新包包上的一個玩具小熊。

沉默了一會,村長還是忍不住真正的沈春花說了心裏話。

快半年了,距離沈春花開廠子,再過幾天,就是整整半年了。

這半年時間,經常跟沈春花一起來政府開會,兩人經常一起讨論廠子的事情。

天天在辦公室裏,看到她催促工人,招待那些被本地業務員突然帶過來的各種客戶們。看到她經常的給大家開會,給這邊的幾個年輕業務員講怎麽銷售,怎麽開單。

慢慢的在他的眼裏,沈春花早就已經不是以前的沈春花。

她原本特別漂亮的黑色長麻花辮,現在早就剪短了很多。她還年紀輕輕燙了頭發,偶爾披着頭發,穿着小西裝和長裙走在外面時,別人從她的背影上根本就看不出她今年才十八歲。

加上沈春花的長相,一直都是那種明豔大氣的模樣,所以從很久以前,在大家的眼裏,她的年齡好像就比她的實際年齡要大一些。

反正到了此刻,感覺對方應該什麽都猜出來了,沈長平才跟她認真解釋的。

“但村長為什麽等我需要幫助時,你們卻一個人都沒有想到這個廠子是我們村子的、是我們沈家的呢。村長你知道,我現在有多缺錢嗎?蓋新廠房需要錢,三十個員工一個月無論有沒有訂單,我都要付給大家将近五百快工資,我還要付給村子一個月五十。業務員的交通費夥食費,給他們買自行車的錢,還有給供應商的那些錢。

村長你感覺都這麽久了,我當時的那幾百塊還剩下多少?你感覺我們的廠子真的那麽賺錢嗎?大伯,你今天能因為我想暫時把工廠交給趙麟的事情,就想到了找我三叔。那我跟你說我特別特別需要錢,壓力特別特別大的時候,你為什麽就沒有想到給我三叔打個電話,讓他給我們提供一點點哪怕一千塊的資金支持呢?”

傷感情的話,沈春花本來不想說的。

但等真正的自己做一個企業了,沈春花才發現這裏面的壓力有多大,才發現企業要發展,要往裏面投入多少的錢。

反正現在他們,就是處在一個企業在高速發展,但在發展時,要投入很多很多資金的關鍵時刻。

別的不說,現在十幾個人業務員,天天去外面聯系客戶。每次在客戶那邊先貨後款,暫時放下的那些貨,就是一筆很大的資金。

等廠子發展的大了後,經銷商那裏的貨就不得不多放一些。

但所有的這些,其實就都是錢。

還有現在他們的很多業務員,都在趙麟的帶領下去外省談合作談業務了。

一旦出去,他們的路費,食宿費,他們需要請客戶吃飯的交際費等,所有的一切都是錢。

反正到現在,沈春花已經把趙麟身上僅存的幾千塊老本全部都花完了。

因為長時間的申請不到外面的貸款和政府的創業支持,沈春花就處在一種比較暴躁的狀态。

所以見村長又開始說什麽廠子屬于沈家,屬于沈家村什麽的。她就再也沒有忍住,就直接說了不太好聽的話。

“這,唉——”

沒想到沈春花會對着自己說出這樣的話,知道她的壓力,但始終沒有什麽辦法的沈村長下意識的重重嘆息了一下。

後來兩人沉默着又等了幾分鐘後,他們就等來了姍姍來遲的沈三林。

但跟之前一樣,現在的沈春花跟沈三林好像真的有一點點不對付。

對方想勸沈春花,考慮一下村子大家的擔心,暫時不要讀書,或者讀書時暫時把廠子交給像沈大成,沈阿牛這樣的沈家人。不要沖動的把一切都交給趙麟,以免以後出什麽意外。

但在對方說沈春花讀書期間廠子的管理權問題時,沈春花卻直接問起了,政府能不能幫助他們暫時解決一下資金問題,不能不幫忙給他們貸一點錢。

因為這個問題比較敏感,結果說了沒兩句,最近被沈春花騷擾了好幾次的沈三林也在這個大會議裏,直接怒了。

“錢,錢,錢,當時如果手上沒那麽多錢,你就不要開這個廠子啊。廠子開起來後,如果資金沒那麽多,你就不要招聘那麽多的人,不要把廠子開的這麽大。現在你每次看到我,問的說的,好像就只有錢了。你叔叔我現在只是公社的社長,公社不是我的,銀行也不是我的,國家發下來的錢,也不是我。你這樣——”

對于親近的人,沈三林是很不願意談論這些敏感話題的。

今天作為晚輩和叔叔的他,原本只是想幫村長的忙,原本只是想稍微的盡盡責任,好好的提點一下沈春花,讓她做事不是太沖動的。

但此刻,等沈春花再次在村長面前說起這些敏感的事情後。感覺有些無奈,沈三林的嗓門就不由自主的大了。

如果可能的話,他想一直冷靜的。

但不知道怎麽回事,每次看到沈春花,每次跟她多說幾句話後,他就不由自主的脾氣火爆了。

“三叔,我是讓你自己出錢了嗎?是讓你徇私舞弊了嗎?為什麽同樣的問題,剛才那些其他人問你的時候,你能保持冷靜,能好好的回答他們每一個人。怎麽到我的頭上了,你就變成這樣了。而且作為一個人民公仆,你在面對向你問問題求助的底層公民時,你一直都是這個态度嗎?嘴巴上說着要公平公道,結果就因為我是你的侄女。開會時,我反映問題我擡手,你就理所當然的無視我的問題。我給你打電話,一說錢你也直接就挂了我的電話。

跟你是親戚,我真的是倒了八輩子黴了。一點便宜都占不到不說,你還搞區別對待。就三十人的小廠子,你們就不想着幫我解決最關鍵的資金問題,就一點點的管理權的事情,你們還專門找我談話。我都說了,如果我讀書,廠子一定會交給趙麟,而且我天天即便上學也能回家也能回廠子啊。一點點這麽簡單的事情,你們搞那麽複雜幹嘛。出錢時,所有事情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了。損害了一點點村裏大家的利益了,廠子就又成了沈家的了,簡直了。”

越說越生氣,最後氣鼓鼓的沈春花幹脆拿着包包直接轉身走人了。

見她如此的目中無人,剛才被她說了一通的的沈三林臉頰迅速爆紅,再次被她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這個死丫頭!!”

沈三林在外面混了這麽多年,真的沒有碰到過說話這麽不客氣的。

捂着胸口氣呼呼的站着,許久許久他只能下意識跟自己的堂兄說抱歉了。

“唉,你跟我說這個幹嘛。就是我們村子的事情,有時候我們确實也沒有太指望你能給我搞什麽特殊。但我們工廠需要資金的事情,三林你自己扪心自問,你真的公事公辦了嗎?還是你的公事公辦就是所有的事情為了避嫌,你的家裏人,你的家鄉,就必須排在別人後面?但這樣,真的是公平嗎?”

自己好心為沈春花和村子的未來擔心着,但最後好像又莫名其妙的卷入到了沈春花跟她三叔的紛争中。

板着臉嚴肅說了一下,最後被意外波及到的沈村長,也拉起自己的公文包氣呼呼的走了。

看着對方迅速離開的背景,獨自在會議室坐了一會的沈三林,在想了又想後,終于還是把一切都習慣性歸咎到沈春花的胡攪蠻纏上。

這一刻,他是真的感覺他跟沈春花就是天生不對付。

*

沈春花是八月二十五那天給趙麟打的長途電話,等過了三天時間,出差十來天的趙麟終于回來後。

到了第二天,沈春花就跟趙麟,一起去外面的銀行,自己去申請貸款了。

但無奈他們到現在都沒有真正屬于自己的廠房,他們所有的辦公機器,除了那個新買的的大型裁剪機外。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工友自己的,也不屬于他們自己的資産。

至于他們現在放在庫房的那些衣服和布匹,在人家銀行工作人員的眼裏,也是沒有任何抵押價值的。

所以到了後來,盡管沈家村的大家都感覺現在的沈春花和趙麟都變得今非昔比了。都感覺就這麽一個小廠子,好像沈春花暫時把廠子交給趙麟了,就好像把巨大的權利和財産交給了趙麟。

但實際上呢,在外面時,在別人的眼裏。沈春花和趙麟,還是什麽都不是。

“抱歉沈女士,如果你們沒有自己的廠房,沒有自己的車子或者自己在城市中沒有真正值錢的固定房産的話,那麽我們是沒有辦法給你們辦理超過五千元以上貸款的。如果你實在着急,你可以再試試其他的銀行。或者你也可以再找一個有一定資産的擔保人,如果擔保人有房産或者公司廠房的話,我們是可以考慮把錢貸給你們的。”

“抱歉沈女士,你目前不符合我們公司的貸款條件。”

“抱歉沈女士,你說的機器和衣服,暫時都不能作為抵押物的。”

“額,沈女士其實我跟你說個實話。就你們工廠現在這樣的規模,其實你可以考慮找政府。我們跟政府是有合作的,只要政府願意充當這個擔保人和中間人,那麽這個錢我們是很樂意借給你們的。但如果中間沒有政府或者沒有什麽有實力有資産的人,為你們擔保的話。那僅憑你們自己現有的條件,你們大概率是借不到錢的。”

沈春花現在情況,也就趙麟最清楚了。

公司大家得到的訂單越來越多,選擇先貨後款的客戶就越來越多。再加上他們要不斷推出新品,不斷的完成手上過來的那些訂單。所以給工廠買機器,買自行車,甚至買新廠房,甚至逐步的擴大規模,一切就變得特別自然了。

但自然着自然着,所有的一切就漸漸向錢看齊了。

反正到現在沈春家原本存着的那點錢,早就已經花沒了。趙麟原本的幾千塊積蓄,也在不知不覺中全部都沒有了。

他們的企業,其實一直都在賺錢。

但賺的錢,好像慢慢就變成了積壓在客戶那裏的貨了,就變成倉庫的那些布匹和衣服了。

還有整個企業,每月雜七雜八的各種支出幾乎有八百塊。

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現在每月回來的錢,好像剛好就夠大家這個月的工資,給供應商的錢,還有公司給業務員的各種額外花銷了。

一旦公司來什麽貨款,後來必定又來一個大訂單,他們又要拿這筆錢去買布料。

反正現在的沈春花和趙麟,就都處在一種特別尴尬和微妙的處境。

就是現在如果廠子出什麽意外了,他們肯定會沒錢,肯定會很危險。

但廠子目前每月剩餘的那一點點錢,又剛好能緊巴巴的夠大家所有工資和開銷。

所以為了擺脫現在這種尴尬又緊繃的危險局面,沈春花和趙麟,只能試着尋求幫助,希望能在外面借個幾千塊。能稍微緩解一下他們這種随時緊繃,感覺資金鏈随時好像會斷裂的恐怖局面。

所以到了現在,他們只能厚着臉皮,一家銀行一家銀行的試試了。

“知道了王經理,謝謝了。”

感謝過對方後,沈春花和趙麟,再次從銀行出來了。

出來的他們,女的留着長長的波浪卷長發,上身穿着白色的掐腰小西裝外套,下面是一條長長的紅色長裙子,她手上的包包也是紅色的,看着十分的漂亮。男的一身剪裁精良做工考究的銀灰色西裝西,腳上穿着黑色的皮鞋,他手上提着的公文包看着也十分昂貴和大氣。

這是沈春花和趙麟最新的對外戰袍,做服裝生意的他們,現在在外面的時候就不自覺的注意起他們的穿着問題。

現在不管是趙麟身上的,還是沈春花身上的,都是沈春花自己花心思專門為他們做的。

這樣的他們,別人一看就感覺他們很有錢,或者說很有品位和摩登。

但誰能想到,他們現在為了一兩千塊的貸款,正在一家銀行一家銀行的伏低做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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