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美姬
美姬
禦前哪能好好吃飯,阿謝勉強塞了些,就跟着聖人走到正殿裏,內侍安靜的跪在兩側。
雖然今日走了不少路,可卻不覺得餓,方才稍微吃了些,就覺得滞得慌,這陪飯果然不是個好差事,再這樣下去,不出三個月她就能把自己瘦成紙片了。
聖人在前頭給她大致講了幾句,這殿中儲了自開國以來百年間多少多少書冊,天文地理到旁門雜技無所不有,才說不了幾句,見她眼神又有些飄忽,忽然停住了腳步,阿謝腳比大腦更快,及時地停了下來,并沒有直挺挺地撞上去。
她見聖人烏黑眼珠中顯然并不是平和歡喜,忙扯了扯嘴角低下頭去。
聖人仿佛也已習慣她這樣總是在自己面前總是走神,幹脆也不理會她,自顧自地走到成排的丈高的架子間,轉了轉,伸手抽了本書出來,捧在手中,就在架前翻了起來。
阿謝倒是好奇他這會兒巴巴地扔下那堆奏章親自來這裏,是會想看什麽,餘光掃了眼,正好被聖人掃過來的眼風撞見,忙垂了眼皮,聖人還是不緊不慢地翻着,忽然就淡淡地開口,“你不是有話要問我?”
阿謝第一反應是一個激靈,很快的回憶了一遍今早在嘉福殿近身伺候的諸人。
她說話向來注意,在遠處侍奉的耳力再好,也絕不可能聽清這個。
首先不可能是金姑姑,金姑姑自小在崔府長大,又跟着崔太後進宮的老人,幾乎不可能叛變,就算是,聖人也不可能這樣毫無顧忌地暴露這根釘子的身份。
或者是梳頭的李婆?阿謝想着那幾個低眉順目的老婦,一時拿捏不定,忽聽聖人仿佛微嘲似的,“博望崔氏的嫡子,剛從涼州換防回來,品貌不用說,騎射功夫不說在世家弟子,就在六鎮中,也少有比得上的……你哪裏不滿意,說與我聽聽?”
博望崔氏——
阿謝在他極富攻略性的目光下,腦子費力地轉了轉——太後不就是博望崔氏?!
她不是不知道太後有個未婚的侄兒,崔府那個聲名遠播的公子誰不知道?……竟然舍得扔出自己的嫡親侄兒。
阿謝自然不能覺得太後對她有超常的感情,就算有,她這樣的身份,固然後頭有皇室的背景,可崔氏連只怕連帝氏也未必入得了眼吧?
阿謝嘴角努力彎了彎,心裏一時因過于意外而有些茫然,怪不得說是聖人的意思。
不知怎麽就說了句,“我……我可以先見他一面麽?”
聖人目光一掃,她就知道失言,忙低了頭,拿旁的話趕緊帶了過去,“還有一事望陛下應允。”
聖人倒是應得痛快。
第二日阿謝蒙着眼紗一身幹練裝束,從牛車上下來,仰頭看着“孤獨”二字,不能免俗地有些感慨。
平城內人家多半崇佛,連帶孤獨園這樣的善堂也倒興盛。
她怎麽也算是從這裏出去的,這份禮物昨日聖人乍聽也覺得意外,但仔細想想卻是合情合理,既有個普濟的好寓意呢,也不顯得她忘本。只是金主已經争取到,這後頭的人事卻得她自己操持,才顯得真摯。
她倒不至于矯情到懷念這裏的日子,可前幾日還是共事的,今兒見着就遠遠地避到小道上,眼角那種隐隐渴盼的殷切,她隐約覺得詭異,腳下就不由覺得有點僵硬……皺眉,差點忘了為了圖方便,并未做女裝打扮,怕把她當成哪家的小郎了罷?
阿謝忍住沒有摸摸鼻子,被這眼神盯得不自在,垂了眼不再看,魏然在前頭領路,如常淡然地替她說明來意。
園子裏的聽差彼此看了眼,倒不說什麽,一路往裏報去了。
魏然一臉理所當然的樣子,阿謝卻是暗松口氣,倒是忘了關照要客氣些……照他方才這态度,沒當面被轟出去,大約已經是看着她倆長得還不算太磕碜的份上了。
阿謝在前廳候着,聽見回來報說院主出門去了,也不意外,看了魏然一眼,夠了勾嘴角在窗邊坐下。
便聽魏然同簾子外的傳話人道,“那,我家娘子就在此相候。”
見來人有些遲疑地走了,阿謝微微一笑。
若是個不知底細的,可不就叫人騙得走了?
阿謝知道院主此刻多半就在後院坐着,不過素來有些怪癖,不願意和世俗貴戚多來往的,也不知這麽些年大筆大筆的花銷是哪裏的門路。
她也有的是時間在這堵着,誰叫孤獨園通外頭去只有這個門。
不想等到天色将暮,還不見人來,阿謝就忍不住有些懷疑,難道真出門去了?
猶豫下正要走,卻見天井裏不緊不慢走出來個幹瘦的老頭,阿謝眼前一亮要下樓追上,誰想那院主一把年紀了走得倒是快,愣是沒在門口堵住,又來不及套車,三轉兩轉差點就跟丢了。
阿謝見他終于在個院落前停下來,松了口氣腳步也跟着慢下來,理了理鬓發正要再上前,魏然卻忽然從側伸手擋住,“娘子,止步。”
阿謝不明所以,忽然聽見裏頭隐約女子綽約的輕笑聲,不由挑挑眉,含笑看了眼魏然,徑自大步跟着進去了。
推開門,燈火如晝,阿謝眼睛有瞬間沒反應過來。
院主不是在家修行的居士麽?來這種地方?
她差點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但剛剛分明看着人往這裏進來的。
就停了那麽一會兒,登時覺得身邊有熱情如火的胡姬要貼上來,阿謝下意識往前鑽了兩步躲開來,再看時滿目珠光美人,哪裏還有院主的影子?
回頭看看路已經被衆姬堵得嚴嚴實實,阿謝心知肯定不能這就放人出去,倒是有些騎虎難下。
她倒不怕破財啊。
猶豫下,幹脆還是橫沖直撞地往裏去,魏然被她這驚得半天沒緩過神,大約沒想到這樣有膽識,卻也已經來不及擋,只好叫人在外頭等着,自己半步不敢離了她。
她其實這身衣裝不算如何奢靡,但在市井自然算是上乘,鸨兒極有顏色地擠到這眼生的郎君身邊來,笑容足足膩得人好幾天吃不下晚飯,“郎君初來咱們院裏罷?”
睨着阿謝只是頓了頓腳不說話,便猜大約并不是特為慕誰的名而來的,鸨兒倒是微微松口氣,不然這一個人花魁娘子還真勻不過來不是?當下滿面堆笑,側頭瞥了眼院丁,“還不叫阿紅來伺候着?”
說着就要叫個小丫頭子扶着阿謝往裏走。
阿謝卻不着痕跡得避了避,鸨兒多少年的人精,怎麽不明白,只是笑着迷了眼等她動靜。
阿謝心裏很快有了算計,倒不慌張。
看了魏然眼,魏然微一遲疑,從袖子裏摸出來一錠金燦燦十足馬蹄金。
沉甸甸接在手裏,其實不能不心疼。
又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人,她心裏知道這夠一戶中産之家好幾年的花銷了。
面上看也不看,随手就扔了出去,自然有院丁慌不疊地接了,鸨兒只作不懂般,等着她開口。
阿謝低聲笑笑,粗着嗓子道,“不夠?”
雖然不知道院主赴的席會是叫了哪位娘子作陪,但像他這等人物,若要叫人,大約也就是叫這裏最有頭臉的娘子了,總之砸錢下去總不會有錯。
她原本還怕出手顯得小氣了,但看周遭的臉色來看,顯然已經足夠叫人覺得是個漫天撒錢的暴發戶了。
遂又放下心來。
只聽鸨兒嘿然一笑,“阿珠今晚已經有客了,阿紅是她嫡親的妹子,郎君看這……”
阿謝聽到一半,餘光一眼瞥見着那幹瘦的影子一晃,也不理她,瞥了眼魏然,擡腳就往裏闖,後頭鸨兒以為要搶人是怎麽的,當時亂成一片,阿謝也不理會,都丢給魏然應付去了。
快到門口還是叫攔了下來,阿謝往裏探了探,挑眉面不改色道,“我是顧院主的客人。”
院主其實并不曾走遠,原本就與人說笑着,一片嘈雜中不知怎麽就聽見這簾外頭這聲,也只笑笑,幹瘦如柴的手拿了銅盆邊的帕子,慢吞吞地拭了拭,這才轉頭看來眼來人,究竟是怎樣不要臉的樣貌。
長得倒是人模狗樣的,這會兒看自己轉頭來看,一些兒慚愧羞澀也見不着,只微微一笑,眨了眨眼睛。
顧老慢慢看了她一眼,并不說什麽,阿謝看了攔着的兩人一眼,大搖大擺的跟着人進去入座。
來的人似乎很多,多得似乎彼此也不盡都認識,阿謝原本跟着顧老往下首走,越往後頭走,忍不住暗暗奇怪,原本以為是顧院主的席,或者至少也該是個上首的客座……怎麽竟然來頭這樣大麽?
阿謝如今倒是心寬,反正再大也打不過她身後的,倒是大大咧咧就跟着顧老有點佝偻的身形。
可到底忍不住回頭看了眼,一眼瞥見空着的主座後頭挂起的那張弓,唬地腳下一時沒落在地上,差點叫後面人撞了上來。
又不是西市的說書本子,真用得着這麽巧?
阿謝心裏倒吸了口涼氣,仿佛被當場抓了現行,下意識轉身就想走,卻又怕反而當面撞上誰去。
顧老不知何時回了頭,見她忽然面色變了,小胡子抖了抖,渾濁老眼似笑非笑,慢吞吞道,“這會兒知道怕了?……晚了。”
阿謝下意識把脊背停直了,随即也就緩過勁來,對,憑什麽她要心虛?要虛也不該她虛,何況人這麽多,也不一定就認得出她。
餘光看着美姬匆匆起身相迎,她眉梢一跳,好奇之于也多少有點僥幸的意思,這麽大排場……連素來院主也少見的如此好脾氣,倒不由回頭看了眼門簾下頭彎腰進來的人。
怕什麽來什麽。
阿謝眼皮不自主地跳了跳,心裏哀嚎一聲,忙在他目光掃過來前前将臉轉了回來。
不用說……那張臉一看就知道是崔大娘的兄弟。
出門不利。
執杯的院主仿佛為她這轉頭嗤笑了聲,仿佛怕她不知道似地,慢悠悠提醒道,“你運氣好……撞着漫撒錢的崔傻子了。”
崔傻子很快走進來,因為遲到被灌了幾壺酒,阿謝在旁冷眼瞧着他不多時就喝的臉紅彤彤,也沒什麽要先抓個把柄在手裏的想法,不是她真有多善良想放他一馬,這事真捅破了,自己也不幹淨,就想着等喝得酒酣面紅悄沒聲地撤退算了,左右院主已經有點松了口風,再上一次門就是了。
可不知,喝到一半還就嚷起來要自報名號要彼此認識認識了,阿謝心中腹诽,但猶豫了下,覺得也不必刻意,幹脆直接說姓謝。
不出意外,衆人忽然都忘了放下酒杯,默契得靜了靜朝這裏看過來,連帶院主也忍不住多看了眼她,顯得她聲音在酒香脂粉中越發如幻,随即諸人仍是嘻嘻哈哈摟着懷中美人嬉笑,卻不由拿餘光将這小郎瞟了。
聽尖細嗓音,并不像平都土着,倒像是南邊來的人。
衆人這會兒不做聲把她仔細打量了,見在室內還不肯解下眼紗,不知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也不多問這些俗物。看着一點陽剛之氣也沒有,不過這世道南邊男子這樣作妖的也多了去,也不以為意。
何況原本在意的也不是這個……姓謝。
謝原本是大姓,但稱得上望族的也不過這幾支……可惜都死得差不多絕戶了,這小郎大約是個雛兒,不知事膽大成這樣。
但這與他們原本也沒有什麽關系,衆人看完這位小郎,都只忍不住笑嘻嘻拿眼色去看崔七,崔七臉一沉,一飲而盡阿珠遞來的酒盞,“今兒難得一聚,別提這些壞了興致。”
幾個潑皮怎麽肯饒了,當下朝阿謝笑道,“倒是巧,等阿七娶了那謝娘子,你們可不就就是連襟了?”
阿謝臉不紅心不跳,“哦?有這樣巧的事?”站起來,把手裏酒杯朝他遙遙一舉,嘴角微笑不無嘲諷,聲音卻還客氣,“先祝崔兄大喜……”
還有不嫌事大的,忙扯住阿謝的胳膊,“哎哎,崔郎你也真是好哄……這還不作數呢,你這酒可不能亂敬啊!”說着睨了眼一言不發喝酒的崔七,“那位到頭是叫崔夫人還叫什麽不定呢,萬一真長住宮裏頭了,第一個就來治你妄議後妃……”
崔七皺眉。
那潑皮也知道不能再往下深說,當下笑嘻嘻轉過來,拍拍阿謝的肩膀,轉頭還嘲笑崔七去,“瞧你這來的熊樣。她一個深宮裏寄住的娘子,咱們地下這幾句還能傳到她耳朵裏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