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師傅

師傅

阿珠看着榻上睡得如死了一般的崔七,不由有些發惱得戳了戳他柔軟的額頭,手卻不由自主順着他發際線,熟練地滑到耳邊。

崔七仿佛有些懊惱,卻并未睜開眼,皺眉翻個身接着睡去了,身上裏裏外外衣服一件沒解,連靴子也沒脫,就徑直四仰八叉躺在阿珠的床上去了。他睡得并不安分,七扭八扭地,此刻已是皺得全然如鹹菜一般,哪還有半點日間貴公子的風流氣氣韻。

內間的門縫輕輕開了一道,小丫頭看得掩口一笑,能在阿珠床上這麽放肆的,也就崔七郎了,趁着阿珠還未發現自己,忙又輕手輕腳掩上門退出去了。

崔七朝裏一轉,留給她的還是背影。

阿珠仿佛也已經習慣,賭氣一般咬着手指坐在踏腳上,頭半靠在榻上,隐約能覺得他身體的溫度。

每次到要緊的時候就會挺屍。

輕輕幽暗暧昧的燭光還一晃一晃。

阿珠嘆口氣披衣裳坐起來,把窗戶插銷又緊了緊,背着榻上沉沉睡去的崔七,倒了碗涼茶自己喝盡了。

放下手裏的杯盞,燭光雖不甚明亮,杯上山茶色的唇印卻是一目了然。阿珠忽然回過頭來,盯着他唯一露在外頭的脖頸,眯起眼睛壞壞一笑。

雞鳴聲驚破好夢。

崔七已經條件反射從榻上撐坐了起來,眼睛一下睜大了。多年在軍中養成的習慣,聞雞則起,一時半會兒也改不了。

怔忡片刻,猛地想起來今早要去上苑陪某位娘子練箭,約的是雞鳴到天黑,誰知一覺睡醒已經這時候。

當下顧不得還在酣睡的阿珠,跳起來随手拿過帕子抹了把臉,對着鏡子胡亂理了理頭發,扯過冠束上,稍微把身上梅幹菜似的衣服扯扯,嘴角不由苦笑。

一定是他平日太沒威信,這會兒底下人一個個不知都醉死在哪兒去了,竟然一個也沒有來叫的。

阿珠慵懶的從榻上支起手臂,掩口打了個哈欠,看他火急火燎地越發套不上靴子,忍不住垂眼笑了。

崔七哪裏理會得這些,抓起衣架上披風往外走,便走便胡亂把披風系上,開門見個小童攏着手歪頭靠牆睡着,忍不住飛了一腳,沒好氣罵了聲,“還睡呢!走水了!”

那小童卻睡得酣甜,不知夢着了什麽,聽了崔七這一句,頭還是一點一點的,“好……好……”

崔七氣得只差抽他,到底咬咬牙,回來再收拾你們這些小子,自己匆匆叫老眼昏花的門子牽了馬來,飛馬去了。

一口氣也不喘地趕到上苑,勒馬跳下來,周遭卻哪裏有半個人影。

崔七怔了怔,他是遲了大半刻功夫,難道脾氣大成這樣?一怒之下已經回去告狀了麽?

當下在空曠的草原上摸了摸鼻子,若是叫查出來昨晚是去酒肆喝多了才沒爬起來……崔七想着老頭那黑得比烏金碳還黑一百倍的臉,一下子臉上塌了下來,原本打發去涼洲就是叫好好改了這亂七八糟的毛病,誰想一回來就撞在槍口上。

崔七手裏拿着缰繩,白馬伸了伸蹄子噴出口熱氣,都噴在崔七臉上,崔七卻毫無所覺,呆呆地站在掃過雪的草地上,腦中一瞬間閃過幾十個不靠譜的理由。

……還是不行。

崔七長嘆一聲,算了算了,天意如此,大不了又打得半個月下不了床而已,只是苦了自己的美臀了。

在原地傻站了片刻,半個人影也沒有,崔七也覺得一個人再這麽站下去實在太尴尬,早點回去領罰,說不定老頭看在他自首的份上還能手下留情一些……一樣是挨揍,他自己來說,總比別人都知道了再告訴老頭……要不那麽慘一點。

他垂頭喪氣地牽着馬往回走,才走沒幾步,卻見白雪茫茫的盡頭忽然冒出來一行黑點,心裏一動,忙又站住腳步。

阿謝這會兒惡心勁還沒過去。

早上起來就不舒坦,可在內宮中卻不好再要一盞醒酒湯了……這不擺明了她昨晚酗酒去了?

偏巧早膳送了油餅來,她吃了一口就覺得難受,強忍到臨出門,吐了自己一身,把幾個婆子吓得臉都白了。

阿謝面上不好解釋,越描越黑,心裏卻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一個都想什麽呢?

看幾個婆子有些猶豫要,忙緊趕着叫燒了熱水又重新沐浴,換衣服把身上味道去了,打鐵便要趁熱,若是不去,豈不是叫太多人失望,當然也包括她自己。

雖是熱水蒸得皮膚微微發紅,可這會還是一些兒精神也沒有。跟着的婆子眼看遲了一個多時辰,急得不行,顧不得阿謝的死活,一疊聲的叫着車夫再把馬趕快一點。

阿謝才壓下去些的嘔吐感又泛上來,幾乎感覺馬車下一秒就要颠得稀爛,後背不時被車後墊子撞上來,下意識扶了扶墊子,卻按在了墊側的帏帽薄紗上,偏還不好說人什麽,只有慵然一笑,“就讓他等一會,又有什麽?”

那婆子手還放在車簾上,就不免有些尴尬,收了聲轉過頭來,笑嘻嘻朝阿謝道,“到底是第一遭見面,可不得留個好點的映像……”

阿謝笑起來眼睛眯得狹長,“看婆婆說的,一個半時辰,和一個時辰三刻,就能有什麽差別似的……我不太往外頭去,看着婆婆倒面生的很,怎麽稱呼婆婆?”

雖然未見得這位就是多熱心的人,但這會兒太後的态度還不明朗,又有個擺明了不對付的金姑姑,這會兒若是個小心的,便該謹言慎行,由着她遲到就是,何必攬這沓子事?

又或是學着人,看不見人說不着的地方使些絆子,她到底這兩年就該嫁人的,後宮只怕也到底由不得她容下,不如借她的事讨好讨好太後身邊的老人實在。

可越是這樣艱難的時候,肯受着金姑那的冷臉站在她這一邊的……若她萬一日後的勢,如何不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阿謝自小就看人眼色讨生活,怎會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說起來投着金姑姑和投着她的,也并沒有什麽本質的差別……可她也并不覺得這樣投機有什麽可指摘的地方,若是無利可圖,誰還願意跟着你呢?

那婆子果然老眼一亮,這就是要記着她的名字了,當下笑嘻嘻朝阿謝斂衽道,“娘子說的是,倒是老奴心急了,若颠壞了娘子的發髻,凡是不美了。”見阿謝微微含笑看着自己,這才不緊不慢的笑道,“老奴平日多在西側殿當值,自然見不着娘子……娘子就喚老奴紀婆就是了。”

等車停下,客客氣氣重新替她帶上帏帽,打開車門來,果然崔家七郎還在荒原上等着,紀婆眯着老眼看着阿謝還是氣定神閑,不由笑着眯了眯眼。

阿謝其實并不如面上的那樣安然。

她不是緊張,是這車簾一掀開,叫這妖風一吹,胃裏忽然又跟被揪住了似的。

搭着紀婆的手從車上下來,扶了扶帏帽,見着等在風裏的崔七,畢竟不是正經的師徒,彼此象征性地欠了欠身,以同輩之禮見了。

她薄霧樣的面紗從發髻處一直落到肩上,堪堪将她面容模糊遮蓋了,只能大致看清輪廓。

崔七的目光毫不掩飾地将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看着清瘦的身形,大約也該長得秀氣罷?

聽說顧後當年,也并不是傾國絕色。

若不是隔着這層半遮半掩的薄紗,只怕也并不能叫他提起興趣來。

崔七如何不明白這道理,卻到底還是有些好奇的,當下挑挑眉,朝她尖尖的下颌點點頭,“早。”

這于他大約已算是很客氣的說辭,絲毫不覺得在旁人聽來,只怕是嘲諷她來遲了的意思。

阿謝觑了他一眼,也只點點頭,一聲不吭。

叫他覺得傲慢就傲慢吧,她這會兒開口只怕要吐得兩個人都是一身髒污,這才叫黑歷史呢。

他還是昨日見着穿着的錦袍,披風從頭到腳遮住,倒是顯不太出來那底下那皺巴巴的衣服。

阿謝面紗下薄唇微抿,轉眼卻見他衣領處半遮半掩的……鮮紅唇印。

她很清楚地記得阿珠就是這個鮮嫩可人的珊瑚色,不由挑了挑眉,人和人就是不一樣啊,他春宵一刻溫香暖玉滿懷,她就只有馬不停蹄揮淚擁抱風雪去了。

不由挑眉。

這也就罷了,只是某人頂着這麽個大紅戳,一臉嚴肅深沉地講着弓馬運動的家國大義,還毫無自知。

阿謝尴尬症都要犯了,嘴角抽了抽。

不過也不意外。

去那種地方嘛,難道還能找張床抱個姑娘什麽也不幹一晚上睡到天亮不成?

阿謝擡眼瞥他還是頂着紅痕,耿直地沉醉在自己的大義中不能自拔。

她全副精力忍住笑都不夠了,哪還有心思認真聽,眼見邊上宮人把弓匣子開了奉上來,忙借故側過頭去,伸手接到手裏掂了掂。

崔七年輕自然不知這弓的來歷,卻也看得出是出自名家之手,不由點點頭,見阿謝像拎顆菜似的拎在手裏,不由有些物傷其類……哎,明珠暗投啊。

下人都知道這二位名義上是學弓,實際上卻是相親,識趣得很,很快退得一幹二淨。

崔七也懶得寒暄了,當下把軍中被逼着背了百八十遍的東西竹筒倒豆子般念了出來,還沒從第一部分弓之大義要義尋常義講到第二部分弓之源流,就見阿謝翻着手裏的弓,輕輕掩口,仿佛晚上睡得不足般打了個哈欠。

崔七半句話在嘴裏,被噎得目瞪口呆。

倒不是嫌棄她光天化日之下打哈欠。

他自來被捧在手心的,旁人笑臉相迎還來不及,除了老頭子,誰敢這樣當面打他的臉?如果崔七有胡子,這會兒一定翹的飛起。

但是他沒有,所以只是黑了臉,誰料對面挑釁的那位倒是擺擺手,先開口了。

“其實大家都是被逼來這兒”,阿謝微一勾唇,“我看就不必費這些虛功夫了?直接教我怎麽做好了。”

那聲音不知怎的叫人想到冬日陽光下蜷着身子曬爪子的貓兒來。

崔七慢半拍才聽明白這話的內容,才被這嗓音壓下去的火氣蹭的一下又竄了起來,皺眉看她的手不經意地扶了扶面前的薄紗,不由暗暗可惜,若不說話的時候,還勉強算個溫柔可人兒的……

這一開口就全毀了。

這麽好的聲音怎麽就配了這副性子呢?

他心裏頭想象的溫婉的形象片刻間碎成一地渣滓,崔七痛心疾首地看着阿謝,像看一件被打破的名器。

阿謝在風中吹得久了,倒也麻木了,兩句話說完見并不覺得更惡心,也就放下心來,大約短時間內是不會再吐了。見他只怔了怔,後續卻沒什麽反應,并不曾一下就聽出來正是昨日的“好兄弟”,也楞了一下,挑眉苦笑……崔相、崔太後、崔大姐,任誰在這都已經玩不下去了,怎麽卻出了這麽個缺心眼?

萬一……揭開面紗也認不出來……。

她犧牲那麽大……

想起那熱情一吻,阿謝的老臉這會兒還有點發燙,總算她當時機智地棄車保帥交了臉頰出去,還不至于痛不欲生。

可若是他發現不了,豈不是白白叫人啵了一口?

阿謝咽了咽口水,不想去想這種慘痛的情形。

崔七臉上陰晴迅速變化,轉眼眯起桃花眼笑笑,“不妨,我都已說完了。一娘聽得這麽認真,一定都記全了吧?你聽聽也就是了,其實對學弓馬倒沒什麽打緊的……”

阿謝聽着話頭不太對,含糊地嗯了聲想蒙混過去,正要往前走,那小子已經一腳跨過來擋住去向,笑得賊兮兮,“不過你還是複述給為師我聽聽看吧。”

她幾乎嘴角一抽。

這人不要臉起來真是叫人嘆為觀止,他幾乎還比她小一兩個月……好意思一口一個為師?

盯着某人脖子上的紅痕,阿謝搖頭嘆氣,就算這小子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鬼樣子,只怕這臉皮也厚的看不出一點點紅吧?

當下不客氣地朝他粲然一笑,故意在“崔郎”二字上加重,“今日我已是遲了,就莫在這些上費工夫了罷?若回去說連弓都沒摸過,豈不叫人笑話麽”

說着笑睨了他一眼,繞過他就想走。

才走出一步,卻覺手腕被捉住,“我看,是一句也說不出來罷?”

阿謝不想他如此膽大,還真的敢上手,手掙不脫,面色一沉就要擺架勢訓斥開來,崔七斜着眼笑嘻嘻道,“我勸大娘還是不要高聲的好。”

隔着薄紗分明見她臉上紅白相映,咬了咬唇,卻忍住了等他下文,當下崔七得意地幾乎眯起了眼睛,阿謝趁勢猛地一掙,誰知這小子手上卻一點不放松,這會兒越發使力,箍得她幾乎隐隐發疼。

他一臉“我就知道你會這樣”的神情看着阿謝,越發得意地沒了邊,只差上天了,“啧啧,真是個性急的……不過脾氣這樣暴躁,一定是因為長得好看有底氣的緣故。”

阿謝神色一動,聲音平靜中有些不穩,“你膽子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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