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大業
大業
阿謝幾乎屏息,這會兒連心跳砰砰地響都怕驚了人……但更要命的,卻是門外一定還在晃動的鐵索。
那火把的光亮從門縫裏漏進來,脖頸上的刀刃卻極穩,阿謝不敢轉頭,只希望他們并沒有注意到那小小的異常動靜。
禁宮已有十多年不曾有人了。
巡視時,或者也早就沒有耐心像當初那樣仔細,走個過場也就是了。
但只要有一個人不小心往這裏擡了頭。
那沉沉的革履聲,此刻如踩在心髒上一般。
阿謝一瞬不瞬地盯着遮蔽了蛛網的身後那人的輪廓……比她高一個頭,再加上方才的手勁,顯然不太可能是個女子,甚至不該是個尋常的內侍。
嘉福殿中侍奉的多是早先就追随太後的老人,新進的幾個年小的,也是一只手掌數的過來,但其中并沒有這樣高大身形的。
什麽人……在她進宮不久的深夜出現在這裏?甚至仿佛早就猜到自己一定會路過此地。
其實不過幾十秒的功夫,卻仿佛過去很久很久,巡視的腳步聲終于全然遠去了。
阿謝不由輕輕阖了雙目,這片刻已經足夠反應過來當下情形。
如果是要致她于死地,方才、或者現在,直接将她推出門外,兵不血刃就能叫她死無全屍……但并顯然她運氣一向好的驚人。
脖頸上的刀刃雖然還分毫不動,她身形一動不動,對着重新黯下去的門縫,嘴角卻勾了勾。
開口的聲音就不免顯得有些過于平淡了。
“這位壯士,我無意到此撞破你的追思……你既不忍心殺我,不如就放我回去,我一定守口如瓶。”
背後并無聲響。
阿謝知道他一定聽着,于是笑笑:“若被人知道我曾來過這裏,我未見得比你死的晚……對麽?”
脖頸上的涼意卻并不因這話有分毫的變化。
她等了片刻,幾乎要懷疑哪裏想岔了,卻聽身後冷哼一聲。
阿謝這才松了口氣,到底沒猜錯,心下微松,慢慢想要轉過身去面對着他,耳邊刀光一閃,她幾乎聽見一縷發絲掉落的聲音,只得僵硬地頓住了。
既然不許她轉頭,只能餘光一角匆匆掃了眼,黑色的帽檐鬥篷罩住全身……顯然不欲叫人認出的意思。
她嘴角還噙着笑,目光最後落在他手中、離她頸項只有寸許的長刀。
那長度和刀形,不知是哪個殿的守衛,能佩這樣的長刀,顯然也是有些品級了。
黑夜裏那刀刃還雪亮雪亮,映得她面龐發白,她挑挑眉,不着痕跡地往左手邊挪了挪,這才稍稍一禮,“那,便不打擾了……多謝。”
黑鬥篷沉默。
阿謝并不願在此地多留,見那刀并不追上來,毫不猶豫就要往外走,忽然聽一個聲沙啞的帶着急切的怒意:
“你還打算認賊作父到幾時?”便适時地停住了。
阿謝暗暗挑眉,這聲音刻意遮掩,卻還聽得出不是內侍。
她擡了擡頭。
冬至前夜,深青夜幕下星子冷冽的光,一點也不溫柔。
就看不見他的目光,也能覺得那目光幾乎如冰刀貫穿而過。
阿謝并不再轉過去,只是背對着他微微一笑,“抱歉,閣下的話,我不太明白……也不想明白。”
提着裙子仍欲轉身離去,再不走,下一波巡視又來了,就未必再有方才那樣的運氣。
聲後的聲音卻忽然又多了分急切, “你不可能一無所覺。”
阿謝手搭已經在門扣上,頓了頓。
猛地轉過頭,他目光一動來不及躲閃……其實也不必躲,阿謝見他面上連眼睛都蒙了罩紗,渾身上下鬥篷跟口鐘似得罩着,連大致的身形都辨認不出,不意外地挑眉。
阿謝落落大方地,是歪着頭将他仔細打量了,“閣下想說什麽?何必拐這麽多彎?我替你說吧,我那可憐的母親,同我即将出世的弟弟一道死于非命?不到半年,皇帝就另立崔氏後,養在膝下的侄兒也反水去了崔氏處……對麽?”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黑鬥篷,臉上淡然得仿佛只是扔掉了一盤腐爛的小菜。
走上一步,他居然下意識地往後退了步,她不由有些好笑地夠了勾嘴角,理了理被夜風吹散的鬓發, “這些話,我聽得多了。”
“論起審慎,你比她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人的冷靜自制,到底比她想象更快。
阿謝轉身的腳步并不停,推開門只是輕笑出聲來,這才朝他回頭微微一笑,“或者是你想得太多……我眼下蒙兩位聖人寵愛,日後嫁入高門,也是指日可待……你說,就算我那早亡的母親見了,難道不該該替我高興?”
再如何冷靜的人,到底被最後一句話激得兇光一閃,已經隔了丈遠,阿謝幾乎又覺得那無形殺機逼到身前來,挑挑眉,更不多留,轉身提着裙子走向無邊的夜色裏。
“天水零丁未。”
夜風仿佛吹散他沉沉如霧的聲音。
阿謝聽過,當時也并不放在心上,此刻想起來卻覺得呼吸一滞。
天水可不正是史籍那一片的編號?
難道是指……
阿謝下意識閉了閉眼,沒想透之前還算勉強能壓得住,這會兒越發覺得難耐,倒不是真的怕死到這個份上……只是偏偏她此刻出來除了等,什麽也做不了。
白天眼目衆多,絕對不能這麽招搖着放回去,萬一被當場捉住,那才是毫無辯駁餘地……現在,她至少還能胡扯是有人栽贓陷害,雖然也未必有人相信。
阿謝早就打算的明白,眼下閉了會兒雙目,慢慢睜開穩穩的握住了筆,重新鋪開紙往下抄去。
到了晚上,卻淅瀝淅瀝下起雨來。
幾個內侍守在門口,各自無話平日這個點只怕嘉福殿那位娘子已來了,今兒偏巧下了雨,又聽說人前兩日忙着正事,想來今兒又不來了罷?
宮裏頭統共那麽大地方,早上後三宮的事,要不了正午,就夠穿得前頭都知道了。
幾個人對望一眼,眼見外頭雨勢越發密了,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彼此心領神會,這當了一個地時辰,也有些倦了。
忽然見她涉水而來都忍不住稍感訝異,反應過來,殷勤地上前接了傘,奉了茶水笑道,“還以為今夜娘子不過來了。”
阿謝照例笑道,上次正好看到一半呢,不看完了,擱在心裏怪難受的……我這一看起來又不知到幾時,你們各自忙去罷,不必管我。
幾個當夜差的應了去了。她這樣省事又體察下情的,自然是招人喜歡的。
阿謝仍照例先從架子上抽了幾卷書,抱着不緊不慢地朝隔間走去餘光從書架見瞥見那幾人打哈欠的打哈欠,垂頭的垂頭,并沒有人往她這裏看過來,這才若無其事的放下簾子。
揭開那一堆卷子不知誰罩了層布,底下卻還原封原樣一些不動,她這才心裏長長舒了口氣。
确定左右無人,這才輕輕把那卷燙手的卷子抽了出來,有些猶豫不敢看卷首的标記,手指一點點地往下移,看見那朱筆的“零”小字,幾乎是燙得即時把那卷子扔掉轉過身去。
仿佛詛咒一樣。
簾子微微動了,卻仿佛是她轉身過快驚起的。
頓了頓并沒有別的聲音,她才慢慢冷靜下來,轉頭盯着幾個蠅頭小字,這才見後頭其實是 “丙辰” 二字。
她卻不能松口氣……那下一本不就該丁未?
阿謝有些皺眉,徑直翻到卷末,果然只是到那年春天,宮中一片忙碌,都在為中宮即将誕下的儲君而做準備。
是啊,如果那個孩子能活下來,如今帝榻上坐着的……或者會效仿漢武封自己的異母阿姐,将她封作郡君吧?
她目光微眯,慢慢将那卷軸卷回去,系上束卷的絲結。
所以……他當然活不成。
謝皇後有孕那年,原本長住顯陽殿的青王世子高衍,被封晉王。這裏的意味不言自明。
本來就是因為顧皇後多年無子,才從宗室中抱了他進宮來,教養嚴厲,卻亦不可謂不寵愛,甚至都不曾逼着他改了口。
阿謝嘴角勾了勾,其實她很能理解高衍得知那是個生下來就将奪走他一切的男嬰時的心境。
如果只是個尋常宗室,從來不曾來過宮中,也就尋常老死,或者會有軍功赫赫而成為威震一方的雄王……可是曾經到過這個位置,曾經嘗到過權勢的滋味,就難免不能真正放手,就算你可以一輩子夾着尾巴做人,也會不得不背上一輩子無法洗脫的嫌疑。哦,或許還是會因為猜忌而被人盡皆知的理由賜死。
所以,在一切成為事實之前動手,未必不是最好的選擇。
雖然代價是為此背上一世罵名。
阿謝每次來不看上十來卷書才叫人奇怪,庫中的人間她又抱着好大一摞書出來,知她并不願多要人幫忙,只朝她點點頭。
她不緊不慢地把亂七八糟的書放回去一小半,餘光隔着層層書架望過去,并沒有人朝這裏看過來,手裏熟練地已将前後兩架書的标簽換過。
這才不緊不慢的轉過身,仰頭數着冊數。
一、二、三……十八。
對,上次看到正是十八冊,丙辰。
這些無用的卷子,散漫地堆在這路,像很久沒有人再光顧過。
又像是一直在這裏等着她來。
阿謝手裏捧着那卷丙辰,不意外在邊上看到了那卷丁未,雖然早有預料,面色還是忍不住沉了沉。
她以為掩飾的很好,原來不過自欺欺人。
猛地轉身,身後那一點細微的小動靜卻又不見,她冷然橫眉,在鄰近書架邊掃了一圈,明明沒看見人,還是低聲呵斥道,“裝神弄鬼……出來。”
那黑衣人低聲輕蔑的笑從背後響起,阿謝聞聲側過頭,倒是好耐性地朝他笑,“又是閣下。”
不等他回答,阿謝索性靠到身後書架上,抱着手臂笑得眯了眯眼睛 “難道昨夜一面之緣……你就為我傾倒得,連亡主的複仇大業也不記得了?”
黑衣人這遭倒是一身勁裝,大約金鐘罩實在不便騰挪開罷,此地又不像昨日空曠的殿宇那般容易藏匿。
阿謝隐約覺得他被嗆得皺眉,猶不知足,眨了眨眼睛,仿佛如天真爛漫的小女孩一樣,笑着踮起腳尖想去摘掉擋住他大半面龐的笠帽,“吶,你要是足夠英俊吶……我或者也會改變想法願意跟你一起共圖大業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