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金主
金主
阿謝說是去庫房當值,其實也就早上半日功夫,這日用過午飯照舊往紀婆處坐坐。
紀婆拿着她手裏新做的帕子,瞧着上頭的持蓮童子,倒是有些訝異,“竟還轉了性了?這麽些年倒難得見她肯動動手指。”
阿謝抿了抿嘴,哪敢指望金姑姑?其實是照着太後寝殿那幅小像瞎琢磨了些,但看紀婆這樣,大約也算能稍微過得去了。
紀婆又斟過一道茶,壓低了聲音,仿佛不經意似得提了提,“已都妥當了。”
阿謝垂着眼簾,似聽見似未聽見的,兩人又坐着閑扯了一陣,阿謝也就告辭,紀婆跟到門口,到底在袖子裏拍了拍她的手,“凡事上心些。”
阿謝眨眨眼睛點頭,也拍着她的手安慰道,“我知道。”
金姑姑把她調去庫司,自然不是只因為她前次頂撞過奚故的緣故。不過這裏到底隔了好幾道,她一聲不曾提起,不想紀婆消息倒是靈通。
正要走下臺階,迎面走來一串宮人,誰知偏偏有個老眼昏花的沒瞧見她似地要往她身上撞,阿謝下意識忙扶了一把,那婆子唬得只差要給她磕頭請罪,阿謝不願受人這樣的禮,看她站穩了,也不等邊上人替她開解一句,就點頭轉身去了。
紀婆跟着送出來,兩人這才在門邊上站住。紀婆睨了眼那走路也不太穩當的婆子,“也是個可憐的,放出宮無處去……索性有活再叫跟着門上進來兩日,也算混個日子。”
阿謝笑笑點頭,“平故故倒是心善。”
紀婆一哂,也不多說什麽,看着她去了。
磨蹭到天黑才往前殿去,偏這日聖人又議事到很晚,阿謝隔着窗棂見正殿中仍燈火通明,便知是朝臣還不曾散去。
阿謝覺得無望。
她是身在後宮,可大約也知道前朝事務繁忙,東西兩線同時用兵,朝會散了議事到深夜,睡不了個把時辰再接着第二日,這樣的日子也有一陣了。
阿謝覺得不該再拿這樣的小事煩他,但落井下石的崔七豈不是正等着自己去求他?
不由嘆氣。
阿謝打太極偏殿出來,正好撞見正殿裏徐徐走出來的崔相。
阿謝自然并沒有機會見過崔相,但那位極人臣的赤色袍服,除了當朝太傅之外曾有幸受賜外,還有誰有這等殊榮?
她跟着宮人避在道一側,餘光看見崔相目不斜視地往外走,将近五十的人了,兩鬓斑白,脊背仍挺得如尺一樣直,兩目炯炯卻目不斜視……雖然這夜間燈光昏暗,只怕也還是看見她了。
阿謝端端正正地朝他行禮送他離去。想想崔七那條還不完全利索的腿就覺得心頭一顫,對幺子也能下得了這麽狠的手。阿謝心裏感嘆,選擇性地忽略了是害的崔三好幾天起不來床這個事實……盯着崔相沉穩的步伐暗暗咋舌,可見是個狠心的人。
“娘子。”
一聽這聲音就知道是禦前的魏五。
阿謝倒是有日子不見他,想着他也不會無事就在這麽多雙眼皮下跑到她前面來,遂安靜等着他開口。
魏五雙手抱在袖中欠了欠身,目光并不與阿謝相接,聲音并不故意壓低,“陛下有請。”
哦?
阿謝微一詫異,這倒是難得,看着剛走下臺階的崔相,轉念明白過來,勾了勾嘴角。
這自然不能駁了聖人的面子,阿謝含笑點頭,多看了魏五一眼,轉身就往裏走。
禦駕所在之處侍衛如林。
夜風偶爾吹起他們身前的巾領,除此之外,簡直像是泥塑一般,火光微晃,一個個生硬的杵在原地。阿謝提着裙子,隐約就覺得脖子上有點發涼,步伐有意地放慢,仿佛從衆多帶刀的雕塑中走過去。
雖然階下成排的火炬,卻也難将這些人的面目一一看清……何況她也根本不知道黑鬥篷長什麽樣子。
但是應該就在不遠處吧,或者此刻也正裝作無意地将餘光往這裏瞟來,在她不能看見的地方。
口口聲聲自稱是她生母下屬的人。
阿謝忽然覺得疲倦,其實他說的不錯,自己就像一頭肥羊,周圍磨刀霍霍,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要砍向她美麗的脖頸。
然而不得不打起精神來,深吸了口氣,昂起頭顱。
見着聖人的時候卻覺得他全然不是想象中憔悴的樣子,眼睑微微青黑,但雙目卻依然有神。
鐘大監多有眼色,看阿謝一副期期艾艾的樣子,不消聖人吩咐,領着人退到帷幔外頭。
聖人手中朱筆幾乎快到飛起,聽她有的沒的扯了幾句,皺眉。
阿謝下意識也覺得自己話唠,他已經直截了當問,“錢不夠用?”
阿謝被他戳破心事,不由覺得臉上有些燒,想硬着頭反駁,但着實沒有這樣的實力,低着頭覺得自己的聲音跟蚊子差不多大,“啊……對。”
聖人這才放下奏折,淡淡看了她一眼,見她頭幾乎要貼到胸口,絕不廢話拿了張小箋,“差多少?”
其實那對不要臉的獅子大開口說要三百兩,但她着實不敢一模一樣轉嫁給聖人,但若不這樣,多的部分勢必要自己來貼,于是有些猶猶豫豫,“二百……”餘光見聖人還是一副要多少給多少的好脾氣樣子,倒是覺得後悔不疊要得少了,也是這麽點銀子哪裏夠他看的,忙又補了個零頭“七十?”
聖人聽了,也不理會她這小心思,不動聲色蘸了墨,一揮而就遞給她,盯着她看了兩眼,卻忽然有些沒來由道,“修頭發了?”
阿謝一愣,接過來,下意識摸了摸,摸着一绺短發,想起來那賊子那吹毛斷發刀就心頭火起,卻不能咬牙切齒,當下不自覺笑得有點猙獰,把聖人對付過去了,這才偷偷瞟了眼,不由有些訝異,“诶?”
兩千兩金……兩千兩金……
兩千兩金是什麽概念?聖人娶婦的聘禮也不過兩萬兩金。
阿謝從前是常年積蓄在負數和零之間打轉,現在……=宮人要花錢的地方不多,所得進項也很有限,自來不曾見過這麽大一筆數,捧在手裏一時有點懵,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個概念,總之就是很多很多比她生下來見過的錢都多就是了。
阿謝想了想,雖然有些不舍,但還是誠實的看着已經已經重新捧着折子來看的聖人,“也……要不了這麽多。”
聖人頭也不擡,“出門在外,手上活絡些,不必有求于人。”
阿謝聽得差點感動哭了,幾乎是雙眼含淚地謝了聖人,想不到聖人這麽體察下情寬懷仁厚,簡直想給他賣命。
一邊心裏樂開了花,崔七那小子不就篤定她手上金銀有限麽?雖然有點狐疑聖人是不是知道了什麽,咳咳……阿謝很快否定了這個可怕的想法,聖人要是知道她和崔七在青樓鬼混成那樣,早該被揍得像崔七那樣下不了床了。
聖人見她謝了并不走,不由又多問一句,“還有事?”
阿謝噎得無話,一時找不起由頭,但這麽走了豈不顯得她單單就是為了勒索才跑這麽一遭似的,雖然事實上是這樣。
“那……陛下若無旁的事,阿謝就不叨擾了。”
聖人見她行了禮要起身,朱筆微頓,目光一閃,擡起頭看着她,“書看得怎樣了?”
阿謝差點腦子發暈直接問出來,書?什麽書?
想明白了簡直覺得腳一軟,對了對了她病好了之後聖人不是賞過她一堆書?哪一回繡架不穩正差點高度墊去了不是?怪不得後來再沒見着了……
阿謝想起那幾本書的悲慘處境就心裏忍不住發虛,哼哼了兩聲,聖人看她一眼,随手又洋洋灑灑寫了一頁扔給她,順便毫不客氣把她手中的條子先拿回來,阿謝想用力,被他似瞪非瞪的一眼,只好嘿然松了手。
高衍随手用鎮紙把那條子壓在眼前,“去隔壁譯出來。”
阿謝抱着那張紙,眼巴巴地看着他案上的白紙黑字,幾乎覺得到手的銀子又要插着翅膀飛走了,愁的不行,“……能看字書麽?”
被他冷冷擡頭一眼,阿謝覺得自己和崔七相處幾日臉皮的厚度也與日俱增,還能嘿嘿笑笑,心中卻長嘆,也知道不用再扯皮能不能看注文這種問題了,老老實實摸到隔壁坐好。
阿謝幾乎是倉皇逃竄一般,逃到不遠處的簾子下頭,這才理了理裙擺坐定下來,隔着細密的竹簾子看了一眼,他已經又回到禦座前,被層疊文書遮住大半個身子,卻還能看見他手中握着的判生死定起落的朱筆。
陛下您不是日理萬機夙興夜寐,為什麽還有時間關心我這麽小小的功課問題呢?
阿謝這下倒是盼望前線再緊急一點了。
唉,早知道剛才就不該避着崔相,搶先一步走掉就好了。
想不到聖人這麽厲害,這才是真正殺人不見血,一下就抓着了她的死穴。
沒想到栽在這兒了。
婆子知道這又得一番功夫,忙有眼力見地叫重新再添了茶果來。
原本是要換一道的,那婆子多年的人精,分明見阿謝剛才捧在手裏多喝了兩口,便叫還是上了末茶配雲糕來。
阿謝雙手捧着腮,這會兒看着婆子在旁沖着末茶,白霧翻騰如凝乳,香氣仿佛比方才更沁入心脾,到底還有些悶悶的。
算了算了。
先淨了手拈塊雲糕壓壓驚。
高衍聚精會神地埋頭批了半天的奏章,又蓋了印放下一卷,眼看案邊小山似的卷子已經零零散散只剩下十來卷了。
他擡頭看了眼天色,看了眼身邊的鐘大監,鐘大監手中捧着的拂塵随着他微一欠身而動了動,“已子時了。”
高衍隔着簾子望過去,見她還只是木木的坐在原地,皺眉。
簾子下守着的婆子見聖人起身,忙又俯身朝阿謝說了句什麽,阿謝不語,那婆子又低聲兩句,阿謝卻還一動不動,那婆子這才急得跳腳,只差去推她,聖人已經走到簾下。
鐘大監挑起簾子,婆子一臉尴尬,只好又站直了身子不說話。
聖人不明所以,轉頭看了眼阿謝,臉上不由有點青。
“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