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事發

事發

走出去看見各處已經按計劃分了彩綢,今晚開始挂起來,才想着明日就是太後的正日子。

一直覺得還很遠,其實也就到了,她一邊想着心裏的事,一邊将各處又都看過一遍,見也都小心盡力沒有什麽大的錯處,這才松了半邊的心,至少這裏還不必她過于傷神。

照舊走到膳房,已經呈了單子上來,阿謝接過來看了眼。

婆子也不甚在意,以為就像平日随意看一眼點點頭,就要準備下去叫人做了來,誰知阿謝今日倒是捧在手裏反複看了看,先不說好或者不好,将單子往桌上一放,“誰制的單子?”

這口氣必定不是叫賞了,那婆子忙将臉上容色肅了,照實回了。

阿謝聽了,也不說這人如何,口氣淡淡,“明日正日子定少不得油膩,今兒怎麽又想着上這麽粘的糯米糍糕來?”

那婆子松口氣,看着倒也不是要如何批評,想了想,當下小心翼翼問了句,“若還是配雲霧茶,叫廚下蒸碗醪糟或是酥酪?”

阿謝看了眼其餘的點心,随手合上蓋子,不假思索,“這會兒放起醪糟已是遲了……多蒸一碗酥酪罷。”

那婆子忙連聲道是,下去準備了。

很快一桌菜布得齊整,阿謝試了一半,聽見後頭聲音響起來,另叫人取一副銀箸與敬容接着試,自己領人往後殿迎太後。

太後見着這一小桌清淡的小菜飯食,原本早期天寒也沒有什麽胃口,倒也不覺得少,坐定了看見盞酥酪,倒笑了,“怎麽想着蒸了這個,倒是聖人愛用的。”

說着就小睨了眼阿謝,“把這個裝了,給聖人送去罷。”

阿謝聽着了,卻先不理會,仍将筷子遞到太後手裏,笑着把幾個小菜碟又換上前來,“哪就只有這麽盞了?知道您心疼聖人,還多蒸了碗在廚下熱着呢,這會兒前頭又該開朝,亂哄哄的哪裏顧得上這個,等一會兒散了就送去。”

太後慈愛地看她一手擋着袖子,一手把她愛吃的幾樣菜混在其他菜中送上來,做事一向這樣周全,原想勾了勾嘴角的,想到聖人卻又不能開懷,“昨夜又到幾點?”

阿謝知道是問誰,皺眉道,“昨晚我戌初末走還好些人呢,早起看燈還亮着……只怕又是一整晚不曾歇了。”

太後想也是如此,心疼歸心疼,卻也無法,聖人向來說一不二的性子,何況到底隔得遠,總也不能拎到近前來耳提面命。

也只有希望這場仗早日告一段落了。

崔氏安居後宮,對前朝諸事似乎并不甚上心,這會兒用過早膳,仍自去了佛堂。

阿謝送她去了,這才不緊不慢地叫人裝了食盒,膳司很快封裝了遞上來,敬容正要接過來,轉頭想問這裏忙亂得雞飛狗跳,叫哪個得閑些的人去?

阿謝卻自己接了過來,看了眼有些沒反應過來的雲芝,勾了勾嘴角,“我去去就來。”

反正太後方才也并沒指名道姓是叫誰去送。

她此刻去送,未免有些過于殷勤,若有多舌的人饒舌給太後知道了,只怕并不是什麽好事,可她此刻顧不得這些了。

早朝才剛散,阿謝分明聽見殿中竟然還有高聲争執的聲音,忙遠遠地就停下了腳,叫人報了信,自己拎着食盒在殿外候着。

她餘光瞥了眼周遭,仿佛覺得守衛要比平日疏一些,也猜到什麽,心裏一動,殿前已守衛和內侍走下來,忙低頭朝來人欠了欠身。

小魏見是阿謝親自前來,眼珠微動,當着侍衛的面,面無表情地打開盒子看了番,除了那碗酥酪再無旁物,和侍衛對視一眼确認無疑,這才擺擺手,叫身後侍衛齊刷刷退後一步,讓出一條道來,由着阿謝繼續走上階去。

阿謝朝面無表情的兩人笑笑,小魏盯着她多看了眼,也就低下頭去,阿謝卻領會得。

禦前的小心又不比後宮。

這會兒到了室內,又重新有司膳來驗視過,阿謝不近不遠地站在案後,小魏遞了杯熱茶上來,阿謝朝他笑笑,小魏仍是不動聲色低下頭去。

很快司膳也驗過無誤,阿謝點點頭,這就算交接完畢。

她已經在離太極正殿最近的位置,可還聽不清裏面的字句。

崔相,王将軍,郤中郎……她将全副精力集中在耳朵上,也至多勉強辨別出幾個熟悉的聲音。

時間太緊,否則她或者可以更近一步的。

阿謝這樣想着,腳下卻不得不一步步往外挪去,心裏卻有些控制不住的煩躁,就這樣走了麽?一天之內,她大約沒有更合适的借口來這裏。

漸漸走得遠了,裏面的聲音也漸漸消散,小魏親自推開外殿的大門,她甚至不能回頭看一眼簾幕後的諸多身影,只得咬牙跨了出去。

誰知才走出沒多遠,就有人匆匆奔出來叫住。

阿謝心裏一動,卻強忍着心情,等那內侍又叫了聲“娘子留步”,仿佛這才聽見似的轉過身來,與那年輕內侍先彼此見過禮,阿謝看了他比小魏更年輕的面龐,仿佛是叫沐尹。

沐尹欠了欠身,“陛下請您在偏殿稍待。”

阿謝聽得這話,心中如何不是狂喜,雖然并不一定真能看見,但至少是已經有了六成的指望,面上卻不得不裝得有些為難,“這……千秋還有些事還需再查點……”

沐尹并不遲疑,“聖人交代了,稍後便至。”

阿謝心裏一動,他想的這樣周全,于情理都沒有拒絕的理由,便和小魏對望一眼,由着沐尹領路,重新回到殿中。

小魏配着在偏殿等了片刻,這裏的隔音更好,安安靜靜的,就像前殿一個人也沒有。

阿謝并不氣餒,還是一杯接一杯的飲茶,平時忙得連靜坐喝水的時間也沒有,這一上午就全補了回來,

小魏跪坐在不遠處,等了有些時候,實在百無聊賴,反正周近的人也都眼熟,阿謝不客氣地又叫了一壺來,看着小魏輕聲笑了笑道,“倒是太後千秋要到了,連天公也作美,忽然就暖和起來了。”

小魏看了她一眼,嘴角不常見的微微勾了勾,接過新沏的茶水奉來,“可不是?昨兒月色真好極了,東山都望得清清楚楚的。”

阿謝正要會意笑笑,卻見小魏又轉身端了滿滿當當碟雲片上來,登時眉開眼笑,“一碟酥酪換這麽寫點心,你們太極殿也真是闊氣,早說有這樣待遇,我回回都要争着來送了。”

小魏和周遭人聽得都微微而笑,小魏也難得抿唇回了句,“娘子能有多少食量,就這雲片糕,還能把內庫吃窮不成?”

阿謝嗔他一眼,“原來你也知道我吃不了這麽些……偏用這麽大碟子上來,是打算多貪些剩下的了?”

小魏倒也開得起玩笑,眯了眯眼睛,“我們統共多少人,這怎麽分?照娘子說,該要分贓不均打破頭去了。”

阿謝盯着他仿佛平靜的眼睛,該說的話都說清楚了,卻不能就此打住話題,又不痛不癢地敷衍幾句,這才慢慢收了話匣子。

原來還是去太醫院開了藥的。

治疹子常見的藥救那麽幾種,阿謝事先找人要過些,首先給開的正是九裏明。

可他确實也夠猾,聽小魏的意思,昨晚去開了這藥的可遠遠不止一人……她早先也已經把目标縮小到七八人,叫他這麽一渾水摸魚去,只怕也還是沒什麽進展。

只是本來以為他會自己強忍到底的,誰知竟把身邊同僚都一起拖下水了,阿謝想想他那日面不改色地舉了自己的鞋到面前來的舉動,心裏暗暗服氣,确實是做得出來這種事情的人。

不過本來也沒打算真能一下子就真把他身份拔出來了。

又等不多時,就聽前頭來叫,阿謝忙從袖中掏出鏡子看了眼妝面發髻,看着紋絲不亂,這才向在旁配着的諸人欠一欠身,退出側殿走到前頭正殿去。

前殿的人卻都還遠遠地在帷幕外候着。

阿謝有些遲疑地在門口站住腳,見鐘大監也只是手執拂塵在帷幕邊,忙深深地見了禮,鐘大監微微含笑,看了眼簾子後,示意她自己進去。

阿謝便不遲疑,由着婆子輕輕将簾子撩開一人寬,便俯身進了去。

畢竟也算是常客,雖然不曾到過這麽深入的地方,她也不以為意,自己毫不客氣撩開了後續的幾道紗幕,走到裏間,卻有些訝異,空蕩蕩的殿中幾張席還未撤去,零散卷軸散了一地,卻再沒有一個人影。

她輕輕喚了兩聲“陛下?”

并沒一人答應。

她心裏一動,在矮桌案卷上一掃而過,擡頭眼見寶座後紗幕微動,遠遠地似有人影,像還在說着什麽。

明明是這樣的大好機會,她卻只覺得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并不像是這樣大意的人。

但就像是快餓死的魚看見魚鈎,雖然知道那鈎子輕易就能紮破喉嚨,總也還想着要如何咬了一口的。

何況她的記性一向很好,并不需要費太多的時間。

但她還是先走到簾幕一側,微微挑開看了看,親眼見着聖人玄色織金的背影,這才深吸了一口氣。

要快。

她輕手輕腳躲在陰影裏移回來,先看了一眼桌上看似攤得淩亂的卷子,記住大致的方位角度,這才微微低頭去看內容……當先看見的卻是那本黃紙的左傳,就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嘆口氣,先把那書拎起來。

她要找的其實很明顯才是,很快翻過就知道沒有。

阿謝皺眉。

看時間就知是這幾日的議事的彙總,樣樣都齊,卻偏偏就缺最後定論的那一張。

但這就很為難。

這麽短的時間……是硬着頭皮把前頭那一沓子都看了,還是再另外想辦法?

阿謝有些猶豫,回頭看那人身影仿佛還在原地,攥緊的拳心一點點沁出汗來,轉回來時餘光卻見驀然撞見身後高高挂着的巨幅地圖,不由眯了眯眼睛。

北朝千裏山川之上,從平城到光州,數百裏地界上用七八種标記,阿謝從上到下盯了一遍,隐約覺得是标的行軍路線或是各處的擊破方式,卻還将信将疑。

絕密中的絕密……就這麽明目張膽的挂着?

若說着地方輕易不能有人來,所以不需多加防備,這也說不通,她可不就這麽輕易就進來了麽?

阿謝微一猶豫,還是拿起那沓子幾十張折頁,耐着性子去辨認那龍飛鳳舞的字跡。

微微搖曳的燭光,不遠處聖人和崔相隐約熟悉的聲音,遠處的宮人都跪在層層簾幕之外,連輪廓都看不真切。

她低着頭,手裏捧着厚厚的書冊,半明半昧的燭光将她側臉和脖頸輪廓模糊成柔順而好看的曲線。

聖人掀開簾子進來,見到的就是這樣的情形,見她猶自低頭專注不已,低聲咳了聲,她如被刺紮到似地擡起頭來,而背後說話的聲音還自未停。

她勉強還笑着,心裏卻忽然猛地往下墜,裏面說話的若不是聖人……是今上同父的青王麽?這都不重要,只是聖人他方才究竟……

高衍似乎今日心情頗佳,嘴角還隐隐帶着笑意,見她如臨大敵,卻越發勾起嘴角。

她低着頭僵硬地把頭低下去,慢吞吞把手裏的書藏到身後。

聖人看着她似笑非笑,忽然伸手一抽,她下意識攥緊了,背上的汗一點點沁出來,然而還是屈服于他隐約壓迫的目光,只好松了勁,眼巴巴由着他把那卷子抽了出來。

果然他捧着看了兩眼就臉色轉陰,阿謝下意識想往後躲,才動了動,腦袋上就挨了一記暴栗。

便見聖人又板起面孔來,阿謝一臉惶惶然,她是怕了他這緊箍咒了,知道頂嘴或者解釋最大的效用不過就是讓原來半個時辰的訓話變成一個半時辰而已,這樣的錯她犯過太多次,當下只一副“我錯了我再也不會了”的泫然欲泣的認錯臉,老老實實把下巴幾乎貼到胸口。

果然高衍見她這樣知錯能改的樣子,一口氣不喘訓了她一炷香功夫,也覺得有些口渴,阿謝狗腿的把邊上的涼茶端來奉上,聖人一臉不成器的看着她,“你——”

阿謝盡量不讓自己顯得計謀得逞太得意的樣子,咬着嘴唇,聲音像貓叫一樣,“我知道錯了……再不看這種亂七八糟的書了。”

聖人欲言又止地看她,終究擺擺手,拿了邊上的一卷卷子往裏去,走到簾下又頓了頓,“你這幾日也辛苦,等過了後日……好好想想你想要什麽封號。”

阿謝想叫住他,然而畢竟不能。

他的身影仿佛非常疲倦,她從未見過他這樣,幾乎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阿謝袖中揣着那卷子回來,一切都已安排停當,抱着胳膊看着人在廊下忙忙碌碌收拾明日往行轅的剩餘的行裝。

分明是深冬,這一天卻黑得格外晚。

明日一早就起行,今夜除了少數當值的都已早早睡下了,唯有她捏着簪子一動不動坐在窗下,幾乎以為哪裏出了岔子。

畢竟今日順利得幾乎可怕。

慶幸的是更聲敲響的時候那人如約而至。

阿謝松了口氣,當下将窗打開了條縫,“都在這裏了……但有幾分真的,我不敢保證。”

婆子的手涼的怕人。

阿謝乍一碰到,有些微微的訝異,皺眉,卻不說什麽。

那婆子借着燈光将那信箋微微展開來看了眼,似發出滿意的嘆息,頓了頓,才擡起頭看着她,“以後不會了。你的病……宮裏常年燒着碳,可好些麽?”

阿謝微愣,她以前不是這樣體貼入微的人,這一點小病痛,也自來不曾入她的眼,怎麽忽然說起這來?

那渾濁的眼中平靜得可怕,盯着她一瞬不瞬,“你可以放心。此次之後……我不再回來。”

阿謝臉色微變,回過味來,她已絕然冒雪而去,阿謝顧不得穿着鞋子追去。才開了門,風雪吹了滿懷,門外的人影卻已不見,寒氣凍得她渾身一個激靈,慢慢清醒過來,又把門阖上了。

阿謝明白她的意思。

大約是回不來了吧。

她忍辱十數年,不過是為了複仇二字……可這薄薄一紙書信,就算再搭上條微不足道的性命,就足以讓世事翻覆麽?

同在風雪中的太極殿巋然不動,又是一夜燈火通明。

高衍的冕旒在燭火下微微晃動,他眼睑下有濃濃的青黑,聽完密使這一番足足一刻鐘的長報,臉色還是十分平靜,負手在殿中立着,并不看跪在地上的侍衛。

其實不出意料。

時間,地點,兵力和布置,該有的都有了……這很好。

那侍衛本就冷面,倒也一臉坦然沒甚畏懼風雨欲來的意思,一些婉轉也無,“這會兒應該已經出了京畿道……看方向,是轉道朝青州去了。”

侍衛看着桌上攤着素帕、長刀和小罐的藥粉,仿佛終于有些開竅,又低聲道“那婆子臨時改了線報,索性我們中途發現,又暗中換了回去……所以、其實……或者她也并不是……”

但大約還是心存僥幸吧?

雖然早知有此一刀,但果真得知被親人這樣毫不留情捅入心肺,卻又是另一番感受吧?

高衍霍然轉過身,卻是把他多餘的話截住了,思路還是冷靜清晰,“五日之內,必叫南人收到這封消息……這裏的事,你不必再理會。”

那侍衛神色一肅,就不再多說,欠身行禮,頓了頓,拿起桌上那包好的長刀轉身退下了。

空曠的大殿中,仍只餘高衍一人,慢慢重新筆挺地跪坐在案前。他眉眼的輪廓依舊如刀斧雕刻的平靜,仿佛并沒有發生任何叫人痛心疾首之事,唯有緊握朱筆的指節,青筋分明凸起。

我決定要努力日更到完結_(:зゝ∠)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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