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遺願

遺願

崔相宜盯着她,面色不變,聆泉卻想上前制服她,阿謝巧妙的讓開一步,不由微微搖頭,朝崔相宜微微一笑,“原來不肯醒來的人,只有你一個。”

聆泉臉色白了白,只得停下來,避開崔相宜似乎平靜無波的視線。

阿崔聽見這話亦不為所動,只淡淡的“哦?”了聲。

阿謝了然笑笑,“我先告訴你,然後你再決定要不要給我一個機會……”她挑挑眉,“崔相去過嘉福殿了。”

這話看似不能更平常,然而阿謝相信以她的聰慧,只要知道這一點,已經能夠貫通前後枝葉。

崔相與崔後雖是嫡親兄妹,然而并不算多親密,這麽些年除了年節也極少私下見面,何況這次壽辰并不是整壽。

只有那張畫出了問題。

阿崔目光微轉,随即投了複雜地一眼過來,阿謝微笑感嘆于她的定力,然而她開口卻是另一重感嘆,“你果然是……”

到此刻否認也無意義。

阿謝知道她未必全猜中了,只是笑笑,“如果我說,讓我下山,是尊師的遺願,崔大娘可會答應?”

阿崔目光微垂,仍看不出什麽情緒,“若論衣缽,你才是他一脈單傳的徒孫……你都不将顧師的死活放在心上,我這個外人,又何須介懷。”

兩個時辰之後。

崔大娘話是這樣說,還是驅車百裏疾馳,畢竟是相府千金,總有些辦法能叫開了城門,何況萬壽并不曾宵禁。

到門口才忽然剎住的馬車上下來,阿崔還有些如在夢中樣子。

其實大老遠就能聽見聲響。

阿謝毫不意外地看見滔天烈火中亂做一團的酒肆,許多醉得動不得的此刻也被烈火灼得嗷嗷慘叫,然而火勢之大,已無路可逃。

然而這樣的漫天紅色,已不能将崔大娘的花容映得帶一點血色。

她當然沒有激動到要沖進去,以她的身份,也不能。

崔大娘只是下了車立了短短片刻,一句話沒有說,慢慢重新回到馬車上,并不看站在車下的阿謝,放下簾子叫回府。

阿謝沒有目送她離開。

既然肯給這份面子……那大約真的要算是遺願了。

她腳下不停,卻也忍不住想起與顧老的最後一面。

那一日風雪才停。湖面上又漫起一天一地的大霧來。

湖上早結了很厚的冰,這會兒被白雪層層的覆上,崔相宜轉身把暖爐給了聆泉,聆泉有些欲言又止的,看着她慢慢提起裙子走到冰面上去。

冰面的那側,隐約像是坐着個人,鬥笠蓑衣,然而隔着霧氣,一夜的雪已經将他覆蓋得只剩個模糊的輪廓。

崔相宜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冰面上。

那湖上很是寬闊,很快雪滲進皮靴中來,腳上凍得麻木沒有知覺,只憑慣性,一步步往前挪去。

誰知終于快挪到那人跟前,腳下卻一滑,崔相宜下意識先捏住袖子,索性只是趄趔了一下,并不曾真摔了下去。

那個人似乎只動了動身子,連頭都沒有回。

崔相宜也只笑笑,慢慢站到他身後,朦胧的霧氣中,紅日才堪堪泛了暈暈的光。

她站在他身側,一身大紅的鬥篷,比那日光更耀目。

只是那聲音比想象中要衰老、老邁很多,有些不襯此時的風景。

“……你不喜冰雪,何必親自來此。”

崔相宜抿唇笑笑,“我以為顧師已能太上忘情,看來也還不盡然。”

顧闵手中釣竿不動,慢慢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你無事不登三寶殿……我已在此了。”

崔相宜一點不覺得他語氣疏離得可怕,還如幼般時噙着笑,仿佛他還會溺愛得揉揉她的鬓發似的,從囊中掏出一張軸子來,打開來,一人高的觀音像,還差雙目未曾畫得。

顧闵不知有沒有看透她的意思,盯着那張故人像,微微眯起了眼睛, “你的畫工,已不在我之下了。”

阿崔嘴角笑意似微弱,手在冰涼的空氣中露着,這片刻就凍得僵了,“顧師若非自毀多年,又何至于此……”

顧闵一言不發地看着那畫,手在邊幅上慢慢撫下,似乎并不願回應這句似有深意的話。只是默然從她手中取了筆,手雖然發顫,然而落到絹帛上時卻異常穩妥,不過寥寥數筆,就替她勾得錦上添花。

她從來是這樣察微的孩子,布置什麽,自來只有想人所不能……絕不會像尋常小丫頭那樣,委委屈屈拿着作業請師傅幫忙交代交代,回家應付父母。

但他沒有拒絕的理由。

阿崔看着他默然扔了筆,就又入入定老僧般不願多言,也只有慢慢收了畫,放回囊中,很慢地系上絲縧,“我很快要入宮去……相見無日,在此別過。”

說着并不意外他不曾再擡看一眼。

畢竟不是當年,潛淵之下的驚雷還未炸開,謝顧兩家還不是叛臣謀逆之族……如今只剩崔氏碩果僅存一家獨大,若換做她了是顧師,恐怕亦不能無有微辭。

阿崔頭也不回地去了。

等人走得遠了,阿謝才慢慢從岸邊霧氣中的小木屋中推門出來,走到他身後方才崔相宜站立的位置,拾起地上被扔得一地的經紙,那字跡自然熟悉。

阿謝默然片刻,忍不住問道,“那張畫上……也是用了這種字麽?”

顧老依舊不答。

阿謝便明白了,頓了頓,“她……還不知道尊夫人已經故去多年了麽?”

若是知道,怎麽會帶一張這種字跡的卷子,明晃晃地到她面前來。

顧老作為滅門之禍中碩果僅存的那一個,不管當年崔氏是否果真幹淨,都不得不懼他心生怨恨吧?唯一能讓崔氏放心的,不過顧先生的嫡妻崔氏還在崔府“養病”,每年四次四本法華經,名為安撫,實為警告。

兩邊這樣自欺欺人,不知已經多少年,然而這層溫情的面紗一日不揭破,就一日不必真正見血。

……阿謝第一次在山中見到阿崔偶爾用的那種字跡就已經明白其中訣竅。

和顧夫人這樣相似的字跡,必定是多年臨寫,只怕就是顧老,也不能單憑字形來區分吧?

然而阿崔自己居然是不知情的。

“我以為您與夫人感情并不深……”

阿謝來不及為此間舊情感慨,皺眉,“你明知道她把這卷子呈上……”就再無生理了。

他可以告訴阿崔,她已經選了化生的繡像,叫她換個賀禮……然而若是叫人知道他曾見過這畫,或者結果也還是一樣。

阿謝明白大家都是看淡生死的人,也就不再多說,笑了笑,“我來的不是時候,反正香也進過,這就告辭了。”

阿謝在沒有馬的情況下,以最快的速度趕回荒廢了的小院,角落裏果然翻出來一張黃紙,她看過還來不及燒掉,已經聽見尾随的人破門而入。

那人滿臉是血,定定地看着她,還來不及說什麽,已經砰地一聲倒在地上。

阿謝這才看見他背上深不可測的刀傷,血已經将整件黑色棉襖浸透了,然而這樣亂成一團的深夜,或者也并不如何顯眼。

她抿了抿唇,在原地頓了頓,臉上沒有太多波瀾,慢慢俯下身去,伸手探了探鼻息,确定不會忽然翻身起來給她一刀,才往他正逐漸僵硬的手中看去。

似乎……是有什麽要給她。

那帕子也已經被血染透了,原該是粉色嬌柔的棠棣花,殘破成令人掩卷的樣子。

……卻不知是誰的血。

阿謝臉色變了變。

照說就算出事,也不該這樣快。

然而這确确實實是阿婆随身的帕子。

阿謝猶豫一下,将那帕子也投入火中,烈焰很快将一切燒盡,等那頭的火燒過來,一切都将不複存在。

她應該去青州,去南方,去遠離禦駕所在的地方。

她應該知道這一切已經與她無關。

然而她混亂中找到的馬,卻固執得帶着她發了瘋一樣得往北去。

畢竟不是第一次過這種日夜不得合眼的日子。

她知道怎樣明哲保身,不過是看見弱小被淩侮的時候縮在更角落裏不被發現,又或者,怎樣比較容易受傷。

當那幾個迷路的散兵游勇騎着馬,漫不經心的找路的時候,她恰巧躲在灌木後頭,往後退的時候動作不小心大了點。

那幾個兵士登時舉着箭對準了草叢,彼此目光壓抑,畢竟人少,要是遇到個壯漢,就不好說了。

等長刀一揮砍掉那片草叢,見竟然是個澀澀發抖的瘦小人兒,雖然滿面塗了鍋灰,但身形卻難掩姣好,不由彼此斜着眼哈哈大笑起來。

竟然有這等好事。

有個人嘻嘻笑着,把腳底發軟卻還想往後縮的阿謝一把扯住,油兮兮的手指伸手抹掉她眼角的灰,露出令人驚嘆的雪色肌膚來。

幾個人都驚了驚,目中異色更重,也就不急着要找路歸隊了,捆着阿謝先找了個廟中生起火來。

若非這樣冷的天,何須按捺到此時。

一個人先拎着阿謝走到一邊,另幾個不無豔羨得橫了他一眼,在火邊翻弄着樹枝,談論着明日該抓緊往何處何處去了。

卻聽那頭一聲不可置信的慘呼,幾個人面色一變,齊齊拔出長刀來。

阿謝也不看身前那個至死也不知發生何事,睜着難以置信的眼睛倒下去的人,只是拂了拂手上的灰,不緊不慢地站了起來,手上繩索不知何時已經悄然掉落,她揉了揉有些發酸的手腕,淡淡看了那幾個剩下的雜碎一眼,微微眨了眨眼睛,一臉天真笑得仿佛是鄰家嬌嗔的小姑娘,“我很忙……幾位還是一起上吧。”

明天就歸隊啦 抱歉來晚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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