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故人相逢

第3章 故人相逢

“妖犯越獄了!快!快禀報獄司大人!”

整個天獄亂成一鍋粥。

畢竟,已經幾百年沒遇到越獄的妖犯了。

每一個初入天獄的妖犯都會換上一身法衣,用以書罪和禁锢,妖犯若在沒解開禁制的前提下離開天獄,法衣便如重重鎖鏈般勒斷妖犯的骨骼,還不等罪犯離開九天境,便會化作一灘爛泥,死相猙獰。

就算妖犯不惜命,法衣勒斷骨骼碾碎血肉的疼痛,也非常人所能忍的。

“确實有些疼……”

倉靈看着雙臂勒出的痕跡,眉心微蹙,能聽見骨骼喀嚓作響,血肉皮膚也開始出現一道道青紫痕跡。

他閉了閉眼,靈相從身後的虛空中展開,不為法衣所束縛。

那是一只近乎透明的靈鳥,雙翼緋紅,羽毛豐潤,它振開翅膀,以翎羽撐開無形的鎖鏈。

手臂被緊勒的壓力停下來。

倉靈松了口氣,躲開巡視的天兵,越走越偏,足底也被九天清氣灼地愈發疼痛,他看着自己滿身的血,又腥又狼狽,委屈的酸水往外直冒。

天底下應該沒有哪只鳥能忍受渾身這麽髒兮兮的吧?

奚暮在的時候,總能給他收拾的很幹淨。

但那已經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隔着流雲,他茫然地看着眼前層巒疊嶂的天上宮闕,冰樹玉橋,微微懊惱:“早知道就先問一下他住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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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靈茫然地尋着。

他想起天将對那位上神恭敬的模樣,對方的地位應該很高吧?

那位上神若真是奚暮,他的日子就好過啦!

奚暮輪回一遭,倒是很有出息,都做九天境的神尊了!

神尊啊,那以後是不是就不用帶他風餐露宿,到處在秘境裏給他找果子吃了?

神尊耶,那肯定有吃不完的仙果,喝不完的清露蜜釀!

倉靈頗為愉悅地笑着。

但笑着笑着,便又愁了起來。

奚暮好像不記得他了,性子也變了好多。

自奚暮死後,倉靈輾轉在凡塵境中,四處尋覓奚暮的轉世。

他找了近三百年,一無所獲。

直到遇見這位上神。

彼時,倉靈還在疑似奚暮轉世之人身邊,勾地對方為他情癡着迷,好讓對方全然信任他後,放松識海,方便他探一探前世記憶,以此确定對方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他不是不知道這些被他引誘的人是歷劫神祇,會被他擾亂劫數,可能會歷劫失敗。

可他們身上的氣息,和奚暮太像了!

哪怕只有一點點可能,他也不會放過。

倉靈妄性恣睢慣了,只顧自己所求,哪管別人死活?

他是一點也不在乎那些神祇的情劫會不會因他的幹預而失敗。

以他的話來說,那便是:他們被我所惑,只能說明他們心智不堅,不是我,也會是別人,別老是想着怪別人,多從自己身上找問題。

這種事他已經做了兩百多年了,不斷地找錯人,一次次失敗,又一次次再接再厲,再一次次失敗。

有時候,為了節省時間,同時約會好幾個的情況也是有的,練就了一身極佳的時間管理技能。

昨夜剛赴李公子的賞月之約,今日又告別了趙公子的踏青之邀,來不及歇息,便又馬不停蹄趕至秦公子的畫舫……

然而,那一日。

約好的黃昏下,畫舫上,珠簾一撩,等着他的人換了個模樣。

其實,倉靈也有些茫然。

約會的人太多了,他并不太記得每個人的長相。

對方覆着一張冰琉璃面遮,掩住上半張臉,面遮之下,眸色深如寒潭堅冰,寂如煙燼飛灰,隐隐神光缭在身周。

他光是往那裏一站,便是威壓逼人。

這肯定不是秦公子!

那是一位擁有毀天滅地之能的九天境上神!

還不等倉靈反應,一道困妖鎖便朝他甩來,怎麽都不可能躲過去,倉靈咬牙,朝着唯一的生路奔去。

他撞進上神懷裏。

在對方微愕的眼神中,小妖怪狡黠一笑,便要趁其不防脫身離去,豈料那上神反應極快,困妖鎖往回一掣,就要縛上倉靈。

倉靈躲避不及間,便發生了這樣的意外。

小妖怪的雙唇印在了上神的冰琉璃面遮上。

剎那間,只聽咔嚓一聲,琉璃玉碎,面遮墜落,露出上神微愠的面容。

倉靈怔住了。

他見到他,不像是滿身罪惡的妖犯見到逮捕自己的上神,該是恐懼惶然。

而是……故人重逢。

三百年茕茕孑立,獨行踽踽,終是讓他又見到了他。

上神問他何故擾亂歷劫神祇的情劫。

他說,我在找人。

找到了嗎?

以前,沒有。

現在,找到了。

在上神面遮跌落的一剎那,小妖怪看清楚了,抓他的人正是他要找的人。

他甘願束手就擒,迎着上神抵在他心口的利劍,一步步朝上神走去。

入夜,畫舫一盞孤燈,飛蛾急撲。

烈火焚身,也情願。

他是甘願被捕的。

那張臉一模一樣,倉靈确定自己看清楚了,有時候又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自奚暮死後,他便患了眼疾,視物不甚清晰,加之他眨眼的功夫,琉璃面遮已經重新覆在上神臉上,他沒機會去确認。

但他必須确認!

他在凡塵境找了近三百年,閱過無數氣息相近的人,欠下無數情債,都沒找到奚暮的轉世。

如今想來,他覺得那些人同奚暮相似,應該是因為他們都是歷劫的神祇吧,帶着相近的氣息。

但他們都不是他。

倉靈跟着上神回了九天境,成為一個被獵捕的妖犯。

他踩着覆蓋清氣的九千天階,雙足被灼燒地錐心蝕骨,猶如踏上火山,踩在密密匝匝的針尖上一般。

倉靈怕疼怕得很。

從前踩在碎石上,劃破了小口子,都疼地龇牙咧嘴,眼淚汪汪,奚暮捧着他的足,塗上最好的藥膏,又耗費靈力給他止疼,哄了好半天,他才嬌氣地哼一聲,收了淚。

而如今……

他回想着上神看他的冰冷眼神,琉璃面遮後的那雙桃花眼,是寒潭裏溶不開的墨。

難過的情緒,像胃裏的酸水,一股股往喉嚨裏冒。

幾欲作嘔。

他扶着一株冰雕玉砌的仙樹,彎腰吐了好一會兒,都吐不出東西。

久違的饑餓感不合時宜地湧上來。

要是奚暮在,永遠不會讓他餓着的,奚暮總能掏出仙果給他吃,甜滋滋水嫩嫩的,口感很好,特別新鮮。

但是……

他已經快三百年沒吃到仙果了,凡塵境的飲食總不合他胃口,整只鳥都瘦了好大一圈。

“奚暮。”

“奚暮……”

他閉眼念了念這個名字,又被身上腥甜的血味熏得難受。

便踏上冰樹枯枝,走到一條浮着薄冰的水面上,洗了洗手臂上沾的血,又一點點擦幹淨身上被鞭笞後留下的傷口,好在都結痂了,沒有血再滲出。

他洗得仔細。

并未留意到為何此處沒有天将梭巡,為何伫立在河面上的仙樹都失了生機,化作枯枝。

一時間找不到上神,他又要躲避獄卒追捕,越走越偏,也越來越疲憊。

他躍上一株鳳凰樹,伏在樹幹上,隐于如火的繁茂花葉間,本想休息一會兒,卻迷迷糊糊睡着了。

隐約間,他聞到一股熟悉的香。

像是雪嶺上綻放的白蓮,混着覆滿冰雪的松木,冷冽矜貴。

倉靈一下子被驚醒。

這股香太熟悉了,他激動地差點從樹上跌下去。

脈搏怦怦跳動,哪怕沒有心,也嘗到了心口發緊是什麽滋味。

他瞪大眼睛,隐在繁枝後。

那雪嶺松香并不算濃,輕淺地游來。

偏偏三百年了,倉靈都無法忘懷,第一次被奚暮抱進懷裏時嗅到的氣息。

如他所想,漸漸走入視野的人一襲白袍輕羽,淵渟岳峙,手持一枚冰琉璃面遮。

掩蓋面容身形的冰琉璃摘去後,屬于上神本來的面貌便顯露無疑,身上的氣息也漸漸彌散開,愈濃。

倉靈眼神不好,探着脖頸極目望去,也看得不甚清晰。

他本想跳下去湊近了看,偏偏忽然聽見一道聲音:“你琉璃面遮怎麽碎出裂痕了?”

緊接着,便瞧見身着镌金描鳳錦衣的少年走到上神身側。

挨得極近,很親密的樣子。

“玄妙玉女打造的面遮,不可能被外力擊碎的,除非心緒震蕩,自身迸發出的力量突破桎梏。”

“你是遇到什麽棘手的事了嗎?”

少年一邊說着,一邊挽住上神的手臂,擔憂又緊張。

明明冰冷的不近人情的上神,此刻卻并沒有甩開少年的手。

倉靈隐在樹上,看不清上神什麽表情,只死死地盯着那少年。

真是……沒有邊界感。

倉靈咬了咬牙,氣鼓鼓地想。

他幾乎快确定這位上神就是奚暮轉世了。

雖然性格差的有點多。

奚暮一直很溫柔,對任何人都溫文爾雅,彬彬有禮,但那種溫柔是有距離感的,他對誰都客氣,卻無一人交心。

唯獨對倉靈,他才綻出源自心底的缱绻笑意,溫柔小意都只給了倉靈。

而如今……

倉靈攥着掌心那一小截割裂的衣袖,禁不住開始懷疑,奚暮也和他一樣把心弄丢了嗎?怎麽會這麽冷漠呢?

冷漠嗎?

倉靈剛在心底給上神落下定義,卻又倏地瞪大了眼,喉嚨發緊,手指下意識地摳着樹皮。

上神非但沒甩開少年僭越的手,甚至還撫了撫少年的頭發,耐心對他說話。

“沒什麽大事,遇到了個……狡猾的小妖怪罷了,不要擔心。”

聲雖冷,卻已極盡耐心,像是将為數不多的溫柔都只給了這一個人。

胃裏的酸澀直往外冒。

倉靈幾次懷疑自己看錯了,聽錯了。

他想起五猖魈不經意的一句話,說上神養了個小白臉日日寵愛着……

不行!

奚暮是他一個人的,是他的私産,豈容他人染指?

樹皮被他摳得直墜木屑,抖的厲害。

直到那雙一直溫柔地看着少年的桃花眸,忽然擡起,隔着層層疊疊開到荼靡的繁花,如一汪寒潭般朝他直直看來。

倉靈整個怔住。

被發現了……

他不知該慶幸,還是該緊張。

再一眨眼,卻發現上神并沒朝他看。

依舊溫和地對那少年道:“你根基受損過,如今靠着靈藥食補,以及我為你渡的神息才調理地稍微好些,你自己也要加緊修煉,不可荒廢,缺什麽,只管命人來找我要便是。”

少年乖巧地點了點頭,雙手抱着上神的手臂,不舍得松開,磨叽了好一會兒,上神卻很有耐心地任他嬌嗔。

少年說:“那我……這就回去了,我明天再來玉宸宮找你好嗎?你一去凡塵境就是半個月,都沒同我說一聲。”

說着,還哼了聲,像是輕嗔,又像是撒嬌。

上神垂睫“嗯”了聲。

“盡量,若是得空,明晚同你一起用膳。”

少年這才笑起來:“好呀!明晚我來找你。”

他瞧起來年歲不大,格外活潑,嗓音也軟和靈動,婉轉如仙谷靈鳥。

臨離時,少年一把搶過上神手中的琉璃面遮,半分都不怕上神惱火。

當真是有恃無恐!

“這個反正你也沒法用了,就給我吧,玄妙玉女的冰琉璃極為難得,不要浪費了,我拿去煉一對琉璃墜,你一個我一個!”

上神頓了下,垂睫看了眼那面遮的裂痕。

卻并未阻攔。

直到目送着少年走出視線,他才擡眸朝冰樹繁花間睨去。

“出來吧。”

在叫我嗎?

果然是看見了啊……

倉靈有些局促,他仔細打量了眼自己的模樣,幸好衣裳是黑的,袖子拽下遮好,藏住醜陋的傷疤,應該是沒有特別狼狽的。

深呼吸好幾下,才跳下鳳凰花樹。

卻不知是不是那頓鞭笞傷了身體,還是靈相費勁地撐着法衣鎖鏈,翅膀振不開,又或者是心情太過緊張,他跌下來時,腳踝崴了下,失去準頭,就往上神懷裏撲去。

越來越近,倉靈将對方的臉也看得愈發清晰。

有那麽一瞬,倉靈幾乎要以為三百年不過倥偬大夢一場,夢醒了,奚暮依舊在等着他。

他不過是在鳳凰花樹上睡了一覺。

躍下去,奚暮就會敞開雙臂,接着他。

直到腿骨摔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疼的鑽心,手臂也剮破了……

他趴在地面上,茫然地眨了眨眼。

現實狠狠将他的幻夢摔碎。

上神站在他眼前,垂眸睨他,不帶任何凡俗私情。

倉靈翻了個身,往地上一坐,也不打算爬起來,臉頰鼓脹,也不知是摔腫了還是氣的。

“倒是有些手段。”

上神的法眼透過倉靈本體,看見靈相。

一只翎羽華美的山靈費勁地撐着翅膀,抵擋法衣鎖鏈的勒縛。

他漠然地看着小妖怪:“你可知,妖犯越獄罪加一等,你這滿身孽障怕是還個幾千上萬年都還不清,如今再加這越獄一條,恐怕直到你壽數終時,都出不了天獄。”

倉靈還委屈着呢。

這番恐吓下,他不但不覺驚慌,甚至還賭氣似的說:“何止越獄,我還揍了妖,斷了他兩只手,算不算罪加一等?足夠我死後埋在九天境繼續贖罪了嗎?埋你院子裏行不行?”

“……”

這般不服管教,擱在哪位獄司手中,恐怕都會被這張嘴氣死。

難怪才入天獄半日,便落得個滿身鞭痕的下場。

上神輕笑一聲,冰冷的眸中滿是譏诮。

他待身負罪惡的妖怪向來滿心嫌惡。

“送你入天獄,倒是本尊的錯了。”

小妖怪沒聽明白他這話什麽意思,便聽一陣嘈雜聲傳來,遠遠的,就能聽明白那些是來抓捕他這個越獄逃犯的!

再回到天獄,他們對他有了防備,他就沒那麽輕松越獄了。

要等八十年才見到上神!

倉靈心底抽抽的難過,又煩躁。

就像是被自己弄丢的仙果終于被他找到了,卻束之高閣,置于鐵籠中,它慢慢腐壞掉,或者被別人吃掉,倉靈只能眼睜睜看着。

這不行!

倉靈急地一把朝上神撈去,攥住寬袖一角。

掌心的血污弄髒了上神純淨無垢的天衣。

明明血漬都洗幹淨了啊……

倉靈瞪着自己的手,無比困惑,卻是不願撒手,甚至怕對方再度割裂衣袍甩開他,他擡起血手爬壁綠藤似的,往上攀。

他就不信,對方還能整個袖子都割掉,都不要。

赤.裸手臂在外多不端莊哇。

無論是以前的奚暮,還是現在九天境的神尊,定然都是忍受不了的。

嘻嘻。

倉靈沒皮沒臉地仰頭笑了笑。

“你別送我回天獄,他們馴服不了我,我一找到機會一定越獄,來多少次都是這樣。”恍惚間,倒是真将眼前的上神和記憶中的那個凡人重疊在一起了,倉靈暈乎乎的,撇嘴道:“要懲罰我,你就親自來吧,反正我不要走。”

這小妖怪着實古怪的厲害。

凡塵境,他看見他真容時的古怪反應開始。

九天境天階上,照塵鏡裏連他這個上神都看不出他的心魔執念。

再到如今,這小妖對他非但不恐懼敬畏,反而擡起亮澄澄的眼看着他時……

這雙眼,像一個人的……

“你到底想要什麽?”上神看着那雙莫名熟悉的眼,問他。

小妖怪擡眸,認真地,将醞釀許久的話,一字一句說出。

“我在找一個人,他死後,我在凡塵境找了三百年,都沒有找到。可是現在……我覺得,我好像找到了。”

“我差不多能肯定,你就是那個人。”

“我的紅塵,我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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