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心傷

第8章 心傷

三百年前,蘭因谷。

彼時,倉靈被困在修士布下的獵捕陷阱中,卡在五行春木間,無數篆刻着符咒的菟絲子如蛇般纏上他雙翼,困縛他,吸他的血液精髓,使他痛苦萬分。

随着靈氣漸漸幹涸,他禁不住悲鳴。

哀聲響徹山谷。

原形也從一只成鳥退化成幼年态,顯得可憐巴巴的,一點都不威武兇猛了。

快要撐不住時,他忽然聽見有人嘆息一聲,憐憫道:“哪裏來的可憐小妖,怎就誤入師叔布的法陣了?”

那嗓音溫柔低沉,清泠幹淨,很是好聽。

倉靈卻無暇欣賞,他又疼又累,快氣炸了。

腹诽:原來和那些讨厭的修士是一夥的!要不是本大王虛弱至此,一定一口火噴死你!

是的,倉靈自有意識起,便在這座山谷,仗着比其他小妖多了個厲害的噴火技能,稱王稱霸,自稱大王。

若不是那群臭修士為謀靈草仙植,盯上蘭因谷,到處布符咒,圈地盤,害得他這般倒黴,他能一直這麽逍遙快活下去。

倉靈怒不可遏,又罵了好幾句,罵的很髒。

但他修為都快被吸幹了,退化成稚鳥,根本說不出話,只能罵罵咧咧地:“啾!啾啾啾——!!”

那人聽不懂鳥語,還以為他在求救。

破春劍斬下,束縛稚鳥的菟絲子盡數斷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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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的一小團毛茸茸從高聳的春木間跌落,墜入奚暮懷裏,被雪嶺松香包裹。

倉靈昏迷前,想:完蛋!他是個臭修士,我是個大妖怪,我剛剛還罵了他,他肯定睚眦必報,虐我身虐我心,抽皮剝骨拔禿羽毛!要死了要死了……

也不曉得,這修士喜不喜歡吃鳥肉,這關系到他能不能留個全屍。

嗐呀!

就算這修士不愛吃鳥肉,他也不會有全屍的!

他可聽山裏的小妖說了,修士最喜歡用他們妖怪煉丹了!往爐子裏一丢,燒地渣渣都不剩!

倉靈悲嘁地啾了兩聲,便暈了過去。

再度醒來的時候,卻不是在煉丹爐中。

他躺在柔軟的絲絨布帛中,被安置在一個蘭草編織的小花籃裏,像是怕他睡得不舒服,身下墊了好幾層松軟的棉絮,幹幹淨淨的,混着溫暖的陽光味道和令人神安的雪嶺松香。

“醒了?”

倉靈腦袋卡殼,愣了許久,眨巴着黑漆漆的眼珠子呆呆地看着湊過來的一張俊俏面龐。

“已經不流血了。”

青年撥弄着他翅膀下的絨羽:“菟絲子勒出來的傷愈合容易,但你被吸幹的修為是回不來了,需要重新修煉。”

聲音溫柔地仿若三月煦風,又如青山霧岚。

倉靈沒見過這麽溫柔的人,險些沉溺進去,他一個激靈,絨毛一炸,腦袋頂上的三根冠羽猛地豎起,兇狠地啄了下青年的手指。

“啾啾啾啾!”

就算你長得好看,會蠱惑人也沒用,我不會被你騙的!臭修士!

青年微怔,望着自己手指上淺淺的紅印,又看向稚鳥嫩喙,無聲地笑了笑。

手指一戳,圓滾滾的稚鳥便站不穩腳,側身一崴,栽倒于蘭草編織的小窩裏。

“這麽小一點,就別裝兇了吧,啄人也不疼。”

青年眼尾下撇,桃花眸彎起。

嘲笑!

他在嘲笑我!

倉靈氣死了,那一點點短翅膀往圓滾滾的腰上一插,兇巴巴地:“啾啾啾!”

青年卻繼續嘲諷他:“唔……罵人嗎?也沒什麽氣勢。”

倉靈無能狂怒。

可正如青年所說,他退化成稚鳥的原形一點都不威武,氣勢上就輸了,幾乎修為盡失,打也打不過。

倉靈跺了跺腳,踩着柔軟的窩,若有所思。

“渴不渴?”

一小杯仙露忽然遞到眼前,倉靈愣了好一會兒,警惕地在青年和仙露前梭巡好幾眼。

咕嚕……

喉嚨不争氣地咽了咽。

這臭修士現在肯定不會拿他煉丹,也不會烤了他,要不然幹嘛費勁給他療傷?

估計是要将他養肥了,再吃。

等到他傷養好了,修為恢複了,誰吃誰還不一定呢!

倉靈自信地想,區區人類修士而已,哪裏打得過自己這個兇神惡煞的大妖怪?

黑漆漆的圓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杯仙露,喉嚨又不争氣地咽了好幾下。

罷了!

大妖怪能屈能伸,虛與委蛇而已,誰不會呢?

等他恢複修為,就殺了這個臭修士,滅了口,就沒人知道他落魄至此,變成稚鳥供人取樂了!

稚鳥一副壯士斷腕,忍辱負重的模樣,雙頰一鼓,腦袋一紮,狠狠埋進玉杯裏,咕嚕咕嚕喝起仙露。

奚暮瞧着他這模樣,唇角下意識揚起,頗有閑情地欣賞着。

直到小妖怪将杯中仙露喝地見了底,打了個飽嗝,往窩裏一倒,兩只短短的小翅膀撫着圓滾滾的肚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拍着。

奚暮搖了搖頭,取過絲帕擦了擦小妖怪喙邊沾濕的絨毛。

這小東西剛剛還兇地直啾啾,喝飽了倒是乖得很。

他擦完這邊,小妖怪撇過腦袋,讓他去擦另一邊。

擦幹淨了,還啾了一聲。

也不曉得在說什麽。

但終歸不是罵人的話了。

奚暮忍不住,擡指戳了戳稚鳥的腦袋,動作輕柔。

“小妖怪,你叫什麽名字?”

“啾?”

倉靈迷迷糊糊的,沒太聽清對方說了什麽。

仙露不太醉人,但對一只巴掌大的小雛鳥來說,還是有些上頭的。

這就醉了。

奚暮愣了會兒,覺得自己問一只只會啾啾叫的醉鳥叫什麽名字,有些滑稽。

他聽說大多數的妖都生于山林間,深潭裏,即便能修成人形,也還是獸禽,不像人有起名字的習慣。

這小妖怪應該也沒有名字吧?

巴掌大的一小團蜷在花籃鳥窩中睡着了,夢裏還在打飽嗝。

稚鳥渾身的絨毛介于藕色與海.棠色之間,毛茸茸的,像一團粉黛亂子草,翅尖又透出一股漸染的胭脂紅,瑰麗又秾豔。

奚暮沒見過這樣的鳥妖,光是幻想着小妖怪長大的模樣,他便不禁期待起來。

應當,很漂亮吧……

這是他作為天衍宗首席弟子,漫長的修仙生涯中,唯一一次産生名叫“期待”的情緒。

隐隐的,心跳似乎也搶了幾拍子節奏。

奚暮垂眸,小心翼翼地撚起帕子,蓋在稚鳥柔軟起伏的肚皮上。

聲音很輕地說:“留在我身邊長大好不好?”

“你是妖也沒關系,我可以渡你,等我修成正果,會帶着你一起去那傳說中的九天境。”

“我給你取個名字吧。”

取名這件事,于妖而言或許只是個代號,對人來說,卻意義重大。

一個人給另一個人取名,代表了前者對後者的無限期待與情志寄托,多出現于父母師長,對後輩的殷切關懷。

奚暮想的卻是……

賜了名字,這只鳥便是他的了。

古怪的占有欲,如陰翳般漸漸覆蓋他與世無争,虛懷若谷的天性。

“倉靈。”

“就叫倉靈吧。”

倉靈,木之精,歲星也。

小妖怪有了名字,烙上了一個叫奚暮的人類的印記。

即便那個人類死了,這個名字卻跟着倉靈又走了紅塵三百年。

“倉靈,我叫倉靈。”

上神喊他小妖怪時,他掀開被褥,不再裝睡,隔着仙宮神寝內的幔帳,定定地,認真地對上神說。

他叫倉靈。

上神頓了片刻,品評着他這個名字。

“木精歲星嗎?”

“一個凡人為我取的,他是個修士。”倉靈頓了幾息,終道,“……天衍宗的修士。”

被小妖怪殺的幾乎滅門的那個天衍宗?

上神微詫,竟也禁不住譏诮道:“你倒是以怨報德,不以為恥。”

“……”

不是的。

不是以怨報德,是為他報仇。

倉靈垂睫,沒有說話。

上神道:“于凡人修士而言,歲星乃福星,為你取此名的那個人對你很是歡喜,他應是沒想到你非但不是他的福星,反倒是他命中的災星吧?”

“…………”

倉靈覺得這位上神長了一張缺德的嘴,又或者覺得,戲弄一下他這惡貫滿盈的妖孽算不得什麽。

上神又說:“距天衍宗那場大劫,已過去三百年,當時的歲星确是福星,如今卻已成了凡俗口中的禍星。”

“……”

這張嘴真是缺了大德了!

三百年彈指一揮間,倉靈卻早已回想不起奚暮的音色。

他聽着這位上神的聲音,只覺陌生。

倉靈又開始自我懷疑,他是不是又找錯人了?

上神又言:“你本性屬火,乃是一只火系靈鳥,那為你取名的修士要麽是蠢笨,要麽是無知,他竟不懂‘火生于木,禍發必克’的道理?”

倉靈咬牙,隔着搖曳的紗幔,狠狠瞪着如霧中端立的上神。

“對!他又蠢又傻,笨死了!”

小妖怪兇狠地像是要吃人。

神尊懷疑他在指桑罵槐。

連他都敢罵,這小妖怪倒是個膽大的,這張嘴缺德得很,難怪惹得鳳翎不快。

隔着薄绡,他看了眼那小妖怪裸.露在錦被外的皮膚,弱水腐蝕掉了原先的疤痕,如今凝脂白玉似的,卻被一道道新生的鞭痕襯得凄慘。

小妖怪垂着腦袋不說話,抱着膝蓋不知在想什麽。

空氣靜默,難免有些古怪。

那小妖時不時擡眼看他,瞳孔渙散着,又眯了眯眼,看得費勁,估摸着是眼神不太好。

奚玄卿将宮娥給小妖塗剩的藥膏丢給他。

恩賜一般。

“這次,确實是鳳翎任性了些,你作為妖犯,确實該審,他無神職,對你施刑算是僭越。”

奚玄卿公私分明,唯一存了私心對待的只有鳳翎。

既是一心要護着的人,他難免要為其收拾爛攤子的。

他對那小妖道:“你可以向我提一個要求,這件事便算了了,你若想要絕對的公允,我給不了你,鳳翎到底與你不同,你是妖犯,身上已經背了罪。”

倉靈擡眸,心底想:那要你留下我呢?

雖是傷心,他卻只将這些委屈怪罪在奚暮輪回一遭,失憶了,才這般對他。

卻聽神尊道:“既是罪犯,便應待在天獄中。”

他看了眼小妖怪身上漆黑如淵的法衣:“在償完債孽前,你會一直在九天境,是天獄的妖犯,直到你洗清罪惡,獲得赦免。”

倉靈笑了笑,嗓音有些啞,聲音很低沉:“我就知道……”

他看着神尊模糊的面容,心想:我可是,找了三百年啊。

三百年,凡人的三輩子都能這麽蹉跎過去。

“那鳳翎……小殿下,對你來說很重要吧?”倉靈喃聲問。

神尊卻并不回答他。

他能感覺到,這位上神在盯着他看,在等他提出要求,好了結這場意外,好護住他的鳳翎小殿下。

奚暮對一個人好的時候,确實是可以付出一切的。

他不會罔顧規則道義,也不會為了誰傷害其他人。

但他會無條件寵愛懷中人,會以自己的方式去替對方收拾殘局,以自己的付出去彌補對方捅的婁子,甚至犧牲一切,與天下為敵,以己身償還。

倉靈想,這份寵溺落在他自己身上時,他習以為常,并不多珍惜。

到了如今,眼睜睜看着那個位置換了人,才曉得有多酸澀。

倉靈眼眶有些燙,他眨了眨眼,視線更模糊了。

他跪坐着直起身,朝幔帳靠近。

啞着嗓,沉靜道:“我要你,想起我。”

“不止是那日畫舫上,還有三百年前……告訴我你為什麽不記得?我怎麽做才能讓你想起來?”

那日的夕陽下,畫舫上。

所經歷的事,只有他們彼此知曉,誰也沒再提。

奚玄卿側目,朝擺了梅枝的窗前案桌上看去,那枚已經不能用的琉璃面遮靜靜躺在帕子上。

本該丢掉才是,又怕被旁人撿回去,引起不必要的妄測。

帶回來了,那便擦掉再丢吧。

卻因着幫鳳翎教訓仙官,一時間忘記了。

卻忘了,他是上神,毀滅一樣東西,哪裏需要這麽複雜?

奚玄卿擡袖,面遮落入手中。

掌心一合,脆如鏡毀,琉璃玉碎,齑粉從他指縫間流下,風一吹,碧玉粉塵如光下撒金,短暫的瑰美之後,便散了個幹淨。

倉靈喉嚨微哽,将想說的話咽了下去。

覺得渾身疼的厲害。

“荒謬,”上神說,“一個說出來沒人信的謊言,就沒必要再說第二次了。”

倉靈攥住眼前的薄绡,指節泛出玉色。

從沒這麽期待過……他不是他。

哪怕再尋三百年,也好。

他想繼續去找他,去隐藏在崇山峻嶺之間的山谷,去煙波浩渺的水鄉,去富貴迷人眼的京都城池。

找得到,他怕。

找不到,他也怕。

如果就在他眼前,他快窒息了。

可倉靈從不逃避,他要這份鮮血淋漓的真相,他要用盡全部力氣去找回屬于自己的東西。

奚暮,應該是他的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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