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漫長一夜
第14章 漫長一夜
奚玄卿回了栖梧殿。
鳳翎沒喚司晨進來,說是自己可以忍,央求奚玄卿別走。
他便在床帳之外劃下一道結界,鳳翎控制不住地撕扯自己衣衫,他便熄了殿內所有燭火,黏膩的馨香和忍不住的哼吟從床帳內漏出,奚玄卿只當沒聽見,站在一丈之外平靜地等着。
熬着,熬到天光大亮,直到黎明紮破喉嚨。
鳳翎忍過去了。
奚玄卿替他把了脈,确認無礙,只是體虛,便叮囑他好好休息,又托人去喚巽何上神來給他仔細看看,便轉身回了玉宸宮。
巽何上神不會輕易替人看診,人人都道鳳翎果真是神尊的心尖寵,只有鳳翎自己知道,奚玄卿和石頭一樣冰冷,他對自己的好,非是出自愛意本能,更像是嘗試學習如何對一個人好。
宮娥不知原因,竟都以為他得償所願,看着淩亂了一床的錦褥,紛紛面露喜色。
自尊心作怪,鳳翎恨得咬牙,卻還是默認這種謠言傳開。
只有司晨為他心傷,在巽何上神離開後,急忙捧來一只匣子。
匣子一打開,竟是一顆鮮活跳動的心髒!
鳳翎忙不疊劃開心口,将心髒塞進胸腔,臉色才漸漸好起來。
他本來是有心的。
他一直都是有心的,現在卻只能裝作無心。
三百年前丹穴山那場意外,讓他遭受重創,心髒暫停跳動,讓奚玄卿誤以為他是個無心之人,才将他撿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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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時候不懂。
直到來了九天境,去儲心閣見到那顆鳳凰心。
他終于明白了一切。
司晨心疼他,每每看他去見神尊時,都要咬牙忍痛,摘掉心髒,便苦苦勸求他:“殿下,我們走吧,回羽族去,不要留在這裏了,你畢竟不是他要找的人,要是以後發現了,他這種沒有心的人是不會憐惜你的,更不會因你多年的愛慕癡情就原諒你,他只會覺得你騙了他!”
“這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啊?殿下,您不疼嗎?”
“您別愛神尊了,您愛一愛您自己吧!”
心髒剝離的時間越長,鳳翎越虛弱。
畢竟,他又不真是什麽上古神祇。
以往,司晨說出這樣的話,都要被鳳翎狠狠罵一頓,這一次,他卻沉默了。
鳳翎緩了很久,重新感受到心髒跳動,才虛弱道:“我有我的理由。”
司晨跪在榻邊,狠狠咬牙:“理由便是,您愛上了他。”
鳳翎嘆了口氣,搖頭道:“我要得到鳳凰心,這樣,我才是完整的鳳凰。”
·
玉宸宮,儲心閣。
鳳凰心上流淌着熠熠金光,它靜靜地懸浮在巨大金蓮上。
這樣一顆完美的心,只該存活于一個絕對完美的人身上。
鳳翎很完美,這顆心屬于他。
可奚玄卿想:還是不夠。
為什麽呢?
為什麽覺得還不能還給鳳翎呢?明明鳳翎就是這顆心的主人。
他想,或許是鳳翎靈體太虛弱了,鳳凰靈相都虛地像風一吹就能散開似的,鳳翎承載不住這顆心,所以他要養好鳳翎的身體,屆時再還心于他。
又或許,他還有一己私念……
他是顆無心的石頭,歷劫七世都無法回歸神位,沒有心沒有情愛的人,如何能渡過情劫呢?
于是,一只小鳳凰捧來了這顆心,獻給他,要助他渡劫。
他們都是這麽說的。
獻心那一日具體如何,他一點都不記得了。
這顆心曾存于他的胸腔中,同他一起經歷了一場凡塵劫,幫他順利應劫,而後回歸九天境。
他修的是無垢體,凡塵境中的記憶只會有損他的心境,在回歸神位的那一刻,記憶便會徹底消散,從他心髒中流淌出來,如絮絮霜雪般融化消弭。
那一刻他不知出于什麽原因,竟想留住那些東西,于是,他生生戮開胸腔,剖出鳳凰心,讓心中的記憶不要再被他的無垢體影響而消融掉。
鳳凰心取出的那一刻,他眼前一片白茫茫,似乎是記憶最後,看見了一場簌簌大雪。
他将鳳凰心供奉在儲心閣,日日以指尖精血供養。
再想探看其中記憶,卻是……不能夠了。
指尖再度傳來灼燒的刺痛,胸腔裏的鳳凰心拼命掙紮,掙得心口疤痕都裂開,逃命似的擠出他的胸口。
奚玄卿默默看着鳳凰心飛離身體,懸回金蓮之上。
與他之間那點微薄的牽連漸漸變淡,而後消散。
和之前的每一次嘗試一樣。
那些從鳳凰心中探看到的記憶,無法在他腦海中存留,一瞬寂滅,燼如飛灰。
這一次,留下的最後印象……
竟是小妖怪的那雙眼!
通紅的,墜着淚,混着血水,對他說:“我冷,你抱抱我吧。”
他一時茫然,眨眼的功夫,腦海中的那雙眼變了,成了鳳翎噙笑看着他,對他說:“你答應要照顧我的,答應了就不能反悔的。”
奚玄卿雙目緊阖,複又睜開。
将那畫面揮去。
無怪他想起小妖怪的眼,确實同鳳翎有幾分相似。
他寵鳳翎寵慣了,乍見與鳳翎相似的妖,難免多些耐心,多些容忍。
昨夜……
心口再度傳來疼痛,但随着天蠶絲縫好疤痕,疼痛也漸漸散了,只餘下麻木,和他的茫然。
反反複複地剌開血肉,哪怕他是個上神,也有些難以承受。
冷汗涔涔淌下額角,洇濕眉眼。
莫名的煩躁與憑空襲來的憤怒,讓他躁郁地想發洩。
于是,那一瞬,儲心閣的樓坍塌了一半。
閣樓外,仙侍慌成一團,沒有神尊的允許,他們又不敢擅自上樓。
乏力疲憊一下子席卷全身。
奚玄卿鬓發淩亂,被冷汗浸濕,沾在側臉上,他撐着琉璃臺,側目看着琉璃牆上的光鏡倒影着的自己。
狼狽至極……
奚玄卿捏着琉璃臺角,深吸一口氣。
不知是該欣喜,還是無措不解。
這是他作為一塊石頭,難得擁有的一絲活物才有的情緒。
鳳凰心裏的記憶,他拿不到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他不會因為這個煩躁憤怒。
昨夜浮流殿內飄出的異香和動靜,也不可能影響他。
那是那只小妖怪與九方遇之間的因果糾葛,他沒必要插手。
他也不會因為這個而憤怒。
他想,他如此憤怒,應當是有兩個原因。
其一:他太想将鳳翎培養成一個可以承載這顆鳳凰心的人。偏偏鳳翎不思修煉,反而對他情愫暗生,甚至要用那種下作的手段來成全夙願。
其二:鳳翎是這顆心原本的主人,自己那麽愛護他,捧在掌心寵着縱着,卻被一只小妖給算計傷害。
他該憤怒的。
那小妖對鳳翎不利。
上次,是那小妖暗藏在鳳翎頭發間的絨羽,帶着強烈殺氣的算計。
他沒提這事,是因為鳳翎理虧在先。
這次,那小妖變化成他的模樣,傷了鳳翎。
他如何不計較?
虧得他先前還覺得那小妖的眼睛同鳳翎有些像。
倒是他錯眼了。
鳳翎能熬過催.情酒,那小妖卻只會纏着九方遇給他解毒,本性劣質。
哪裏會有可比性呢?
這一夜……
奚玄卿望着窗棂外大亮天光。
還沒結束,否則,九方遇該來找他了。
·
浮流殿內,狼藉一片。
長明燈昨夜沒再亮起過,高高低低的燭臺傾倒一片,砸得玉石地面皲裂出長紋,帷帳撕扯零碎,逶迤一地。
倉靈伏在床榻上,渾身綿軟,一根手指都擡不起來。
渾身都被汗水浸透,熱的難受,他卻将衣裳攏得更加規整。
這一夜,終是被他熬過去了。
雙眼虛浮,隔着淩亂帷帳,直勾勾盯着外頭的人,一夜未曾合眼,卻還保持着野獸似的警惕。
支頤側坐在榻沿的男人掀開彼此間的薄紗,陰沉沉地看着他。
九方遇額上還留有血痂,側眸看過來時像要吃人一樣。
床榻下是一盞破損燈臺,那麽堅硬,都豁了個缺口。
倉靈手指微蜷,有些心虛:“你要不要……先去包紮一下?”
“呵……”對方冷笑一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這種人還曉得關心別人?”
“……”
倉靈垂睫不語。
他對諷刺的話沒什麽感覺,也沒有羞恥心,不過是覺得在別人地盤上,難免要低個頭,才好謀算以後。
作夜的事吓到他了。
畢竟,在凡塵境的三百年間,只有他拿捏算計別人的份,玩脫了出點意外,他也不怕,畢竟那些都是凡人,哪怕識破他妖的身份,找個牛鼻子老道來相助,他頂多吃點虧,又不是逃不掉。
現在不一樣。
眼前這個孽債,可是上神啊。
即便修為有損,他也打不過,逃不掉。
“昨天的事,我可以不計較。”九方遇按耐住暴戾的本性,半真半假捉弄人一般戲谑道:“你那日也看到了,五猖魈入天獄十三年,債孽一點未償,便被視為不知悔改,送去問心秘境喂境靈了,你不曉得,境靈吞吃的可不是肉身,而是神魂,他連轉世做人的機會都沒了。”
瞧倉靈眉頭緊蹙,九方遇心情大好,譏诮道:“本來想着,你若昨夜償還了我,我可以算作你在我這的債孽還清了,你若再聽話些,留在我殿中做個卑賤奴仆,我也不是不可以幫你處理那些債孽。”
說不心動,那是假的。
倉靈眨了眨眼,塌腰半跪,掌心撐在床上,身體前傾。
認認真真地對挑眉諷笑他的九方遇說:“這個不行,奚暮會不高興的。”
“不高興?”九方遇連連冷笑好一會兒,“你在凡塵境三百年,勾搭了幾十個人,就沒發生過什麽?你當我蠢,你覺得我信?”
“……真沒有。”
倉靈皺眉,顯然不想和九方遇掰扯這個了。
“等等,奚暮是誰?”
九方遇總算抓住重點。
倉靈并不覺得自己這點事算什麽秘密,大大方方道:“奚暮是我心上人,不對……我是他心上人。”
“他死了以後,我在凡塵境所作所為都是為了找到他。”
面對九方遇陰沉沉的面容,倉靈困惑不解:“你別想太多,我找上你只是因為你和他很像,我想确認确認而已,沒有對你始亂終棄的意思,我又不喜歡你。”
想了想,安撫性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而後像機警的小動物似的往後撤了撤。
小妖怪困惑的歪了歪腦袋。
他都解釋的這麽清楚了,對方怎麽還這麽陰沉沉地看着他?
他猶豫着,又補充道:“反正凡塵境的事都過去了,你現在都回九天境繼續做你的上神了,你最應該做的,不是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你應該及時止損,好好閉關修煉,把修為給恢複了呀。”
倉靈自私自利慣了。
倒是頭一次為他人做打算。
他被自己感動得一塌糊塗。
其實,對他最有利的應該是穩住九方遇的情緒,哪怕繼續騙人,繼續吊着對方,這樣才好讓自己不回到天獄,甚至利用對方減輕自己身上的罪罰。
他也不曉得,自己哪兒來的善心,說了這麽一堆。
說完,他就有些後悔了。
他話音一落,對方忽然狂笑起來,笑的前仰後合,像是聽到什麽天大的笑話似的。
“你同我那師兄說的話真是如出一轍。他是個石頭做的,沒有心,你也沒有嗎?”
“心?”
倉靈茫然眨眼,而後當着九方遇的面,剝開衣襟,指甲作刀刃,緩緩劃開胸膛皮肉,露出空蕩蕩的心腔。
在對方難以置信的眼神中,小妖怪狡黠一笑,滿不在意道:“你怎麽知道我沒心?”
又是天真,又是殘忍。
他無心對別人,他對自己也這樣。
只為了那個值得他心甘情願受苦了三百年的男人。
九方遇怔了很久。
這是他萬年人生中,遇到的第二個沒心的人。
“奚暮是誰?”
“你三百年都沒被神界抓到,為什麽現在突然入獄?只是巧合嗎?”
九方遇眉目一凜,眼白上浮,狼獸盯着獵物一般,躁郁戾氣熾盛。
“他!是不是在九天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