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涅槃

第24章 涅槃

九方遇背着一筐藥草回來的時候,小木屋早已空空蕩蕩。

他嗅到一股沾着雪嶺松香的神祇氣息,臉色驟然變了。

倉靈被奚玄卿帶走了!

他想不通,奚玄卿既不認那前塵緣,何必又要在倉靈決定放棄一切遠離他的時候,來招惹倉靈。

難道還嫌那日當衆懲刑不夠?

怪罪倉靈越獄?

他是來抓他回天獄的?

可小妖怪明明命都快沒了,滿身墨色褪去,早已赦罪,還了一身霜白無垢。

為何還要抓着他不放?

九方遇回了趟九天境,得知奚玄卿果真不在,也沒帶小妖怪回來,他不知該喜該憂。

奚玄卿會帶倉靈去哪兒?

凡塵境那麽大,即便是身為上神的九方遇,想要找到一個人也是不容易的。

偏偏他運氣頗好,出了蘭因谷,向東二十裏,在天衍宗遺址山下一方人間小鎮中,碰見了倉靈。

人間同氣候異樣的蘭因谷不同,此刻正是盛夏,倉靈卻裹着層層疊疊的厚衣裳,從脖頸到腳踝都遮的嚴嚴實實。

他提着一盞紅彤彤的燈籠從商鋪走出,臉上挂着喜氣的笑。

Advertisement

九方遇松了口氣。

原來沒被抓啊。

卻見小妖怪踏下門檻臺階時,走路還有些微跛。

九方遇眉頭一皺,受傷了還到處跑,腿不疼了嗎?

這小妖怪真是不讓人省心。

剛想走去扶他,便見小妖怪足下趔趄,險些摔倒,他歪了下身子,半靠在一旁飄着燈紗的門框上。

細細一看,那哪裏是什麽門框?

倉靈倚的是某個人的臂膀。

“我腿疼。”小妖怪皺眉,仰頭望着身邊人,含嗔帶怨地說:“我腿好疼啊,你扶着我好不好?奚暮。”

奚暮?

九方遇懷疑自己聽錯了。

那個凡人奚暮不是早就死在三百年前了嗎?只是奚玄卿一世歷劫的身份罷了。

當那人牽起小妖怪的手,扶着他腰,一把将人打橫抱起,走出燈籠鋪子時,九方遇終于瞧清。

青年一襲凡塵境的素色衣衫,镌繡着白鶴暗紋,長發如潑墨,以一枚玉簪绾着,行步飄逸,廣袖曳風。

像個手握書卷,于綠茵華蓋下吟詩作畫的驕矜勳貴。

劍眉凜冽,無窮歲月像風沙浪濤滌過堅石,明明生了一雙桃花眸,卻和溫柔二字沾不得邊。

那雙眼,該是奚玄卿的。

九方遇愣了許久。

他不知這人除了臉和奚玄卿一樣,哪裏還和奚玄卿有半點關系?

難不成……倉靈口中的奚暮真的回來了?

不可能!

奚暮不過是奚玄卿的歷劫化身,奚暮永遠不可能複生。

九方遇本想沖過去,将他的小妖怪搶回來。

可一瞧見倉靈提着紅燈籠,雙臂圈着青年脖頸,抱得緊,漾着幸福的笑靥,瞧起來像是傷都要痊愈了。

九方遇猶豫了。

他頓了頓,只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悄悄跟在後面。

倉靈有眼疾,視物不甚清晰,卻不知為何一眼便看到巷尾跟着的九方遇。

他閉了閉眼,下巴抵在青年肩頭,緩聲說:“你不會罰九方遇吧?”

“……”

“你不要怪他,是我求他帶我走的。”

奚玄卿沉默片刻,點頭應了。

“好。”

自提出交換條件,約定之後,倉靈便将他當作奚暮,與他相處也如愛侶般。

倉靈忽然又将他拽回九天境神尊的位置上,為着九方遇懇求他。

可他應了之後,倉靈又強行将他當作那個凡人修士,偎在他懷裏,貼着他臉頰。

笑嘻嘻地說:“凡人成婚都要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的,一套流程下來,至少要花上好幾個月呢,我知道你着急,你喜歡我,如今我答應了,你肯定也不願意等那麽久吧?你我都無親眷,你的師長師兄弟們又不大喜歡我,我們就不請他們了,我們就拜了天地,關上門把事辦了就好。”

“縮短時間,差不多三天,三天後我們就能成親啦,好不好?”

“奚暮,你高興嗎?”

他的“奚暮”沒說話。

奚玄卿說:“太久了。”

“……”

“他很虛弱,等不了三天那麽久,只能一天。”

倉靈愣了下。

整張臉像是僵住,緩緩地,唇角先揚起,再然後是眉梢微挑,眼睛彎彎,眼眸裏亮晶晶的,不細看也瞧的出熏了霧花。

他一頭紮進“奚暮”懷裏,嘻嘻笑着。

笑了好半天,才說:“你好着急呀,三天都等不了,非要今天就成親。好吧好吧,我答應啦,反正三天後成親,還是今晚成親,都一樣。”

三天後死,還是今晚之後死,也都一樣。

倉靈摸了摸提着的紅燈籠,賴在“奚暮”懷裏,給他指路。

“哎呀,你好笨,怎麽連自己置下的房産都忘記在哪兒了,左邊那個巷子,走出去後,沿着永憶橋一直走,盡頭就是我們的家啦。”

那是奚暮買下的小院。

那時候,倉靈閑不住,老是要飛出去撒個潑,總在天衍宗搗蛋。

他修為沒恢複,裝作一只有點靈性的鳥,天衍宗也沒幾個人看得出他是妖,只當奚暮收的靈寵。

但這小家夥精力過剩,不是昨日在師姐花圃裏撒潑打滾,壓傾一片花草,惹得師姐操起網兜就追他,就是今日躺在某個師兄晾曬的藥草上,胡吃海塞到撐的走不動路。

奚暮寝舍前擁滿了讨個說法的師兄弟。

他卻舍不得責怪倉靈。

只覺得自己還不夠努力,連自己的寶貝都喂不飽。

替倉靈賠完了損失後,他用自己的積蓄在山下小鎮上買了一套小院。

院內種滿了各種各樣的花草,四季不凋,又輾轉各個秘境,找來許多适合喂養倉靈的仙果靈食。

這間小院便成了他們的家。

三百年過去,周遭鄰裏搬走的差不多了,幾乎成了荒蕪之地,旁邊還有許多墳,就更無人問津了。

“回家喽!”

倉靈從“奚暮”懷裏跳下來,推開腐朽地嘎吱作響的院門。

無視滿院荒蕪,雜草葳蕤,他跑來跑去,興奮地像是要立馬化成原形。

指着門梁說:“這裏要挂紅綢。”又拍了拍門板:“這裏要貼紅雙喜,這個字不用買了,我會剪!”

又歡欣雀躍地端來一個小板凳,踩上去,踮着腳尖,将紅彤彤的燈籠往上挂。

“奚暮,你看看,我挂歪了沒呀?”

倒也不指望誰回答,他自言自語:“唔……好像要再偏左邊一點。”

“哎呀,我是不是忘記買龍鳳燭了?還有酒水和杯子,合卺酒肯定要喝的,這個不能少。”

“……”奚玄卿頓了頓,“我去買。”

倉靈愣了下,又笑起來:“好呀。那你順帶買點紅紙和剪刀回來。”

奚玄卿點頭應了。

他獨自去了鎮上,對喜鋪掌櫃說了想要的東西,掌櫃給他備好,又加送了一條喜帶。

一條很長的紅綢,中間綴着一枚綢花繡球。

“這是什麽?”奚玄卿問。

“喜帶呀,天上有月下仙人為每對有情人牽上姻緣紅線,人間便有這喜帶,成為這新婚夫妻的姻緣線,情牽彼此,永以為好。”

掌櫃一臉喜色,拱手道賀:“恭喜這位公子,祝您和夫人百年好合,永結同心。”

“…………”

奚玄卿買了東西回來時,破敗的小院已被布置地滿眼喜慶。

那一簇簇的紅色,生在葳蕤雜草間,莫名生出一股荒涼詭谲之感。

天色暗了,倉靈站在幽幽的紅燈籠下,融進頹色中。

他笑着,可臉色蒼白如霜。

像金紙糊出來的人,沒有生人氣。

“奚暮,你回來啦。”

他朝他奔來,像三百年前的每一次,等着故人歸。

他一頭紮進“奚暮”懷裏,摟着對方脖頸,踮起腳尖朝“奚暮”吻去。

奚玄卿微微側臉,下意識避開,倉靈只吻上他唇角,擦過臉頰。

又吃吃笑着說:“你們天衍宗真将你教成端方君子了,你說愛我,要同我成婚,卻都不敢親我。”

小妖怪眼睛澄亮,水光泛泛,偏又笑着綻出梨渦,不肯撇下唇角。

奚玄卿垂眸看着他。

不知是那緋紅燈籠的光太暧昧,還是月色太凄涼,竟隐隐覺得喘不上氣,心口發緊,體內的鳳凰丹滾燙。

被蠱惑了一般,他攬着倉靈的手上移,漸漸撫住對方脖頸,輕輕揉了揉。

便低頭,噙住倉靈冰涼的唇……

此刻,他是奚暮,新婚燕爾。

此刻,他非奚玄卿,不提利益交換。

大紅喜服蓋在彼此身上,窗前剪燭,燈影搖曳,一雙合卺酒斟滿,映着窗外貼着的出自小妖怪之手那歪歪扭扭的囍字。

窗外,繁葉茂密的老槐樹上,九方遇仰頭飲下一壺酒,空罐抛出院牆,又随意摘了片葉子當作葉笛,抵在唇邊徐徐吹出樂聲。

想起他的那趟凡塵劫中,小妖怪為了敷衍他,說過他吹的好聽。

很久以後,他才曉得,自己五音不全,葉笛吹得很差勁。

也不曉得小妖怪那時候是如何睜着眼睛說瞎話的。

月明星稀,今夜月色慘白,照在哪兒都像是搭了塊蓋死人的喪布。

忽然,天際劃過一道流星,直朝小院奔來。

九方遇眉頭一皺,心底惴惴。

……

喜帶牽着彼此,他們坐在鋪滿紅綢的床上,端着酒杯。

合卺酒。

倉靈怔怔望着手裏杯盞,滿心歡喜,又有些情怯羞赧。

這杯酒飲下,他和“奚暮”便算成婚了。

至此,他便算是了了奚暮的夙願。

也圓滿了他的……遺願。

他用那只完好的手臂繞過“奚暮”的腕,銀杯抵唇,剛碰上那辛辣,窗外忽地閃過一抹亮光,極刺眼。

他眼睛不好,這一吓,這杯酒便撒了。

浸濕紅袍,留下深色酒漬。

他怔怔地看着那灘深色,待到奚玄卿同他說話,才讷讷擡眼。

奚玄卿指尖夾着一枚紙箋,他說:“九天境傳來的消息,鳳翎病重,我該回去了。”

他望着窗外天色,又道:“還需等天明嗎?”

一日之期還不算滿。

倉靈垂睫,搖了搖頭。

奚玄卿看着那杯撒了的合卺酒,他撿起杯盞,走到桌邊,又斟了一杯:“繼續吧。”

倉靈又搖頭。

“……”奚玄卿捏了捏那枚信箋,“不差這點時間。”

倉靈還是搖頭,擡眼笑道:“不用了,已經可以了。”

一場夢破碎。

他清醒了過來。

替身而已,奚玄卿終究不是奚暮。

這杯合卺酒飲不飲,他都已經從夢裏醒來,美夢結束,再也睡不着,阖上眼也睡不着,只餘漫漫長夜,孤枕難眠。

何必……自欺欺人。

他和奚暮,成不了婚。

被奚玄卿帶走時,他回頭看了眼那條一分為二,跌落在地的喜帶。

天上信箋飛來時,切斷了它。

就像焚羽那天,從他足踝墜落的紅線金鈴,是被切斷的淺薄緣份。

·

他又回到了九天境。

當穿着一身凡塵境婚服的神尊,牽着一只被拔光了羽毛,亦身着婚服的小妖怪回來時,無數詫異目光投來。

神尊什麽也沒說,只将他領進他的寝殿,囑咐仙侍看好他,便急匆匆去了栖梧殿。

倉靈越來越虛弱,再也強忍不得,控制不住地嘔血。

他不知道自己被摘去雙眸後,還能不能撐到回凡塵境,去滄茫道奚暮的墳茔前。

累了,他便躺在奚玄卿的床上。

嗅着本該熟悉的雪松香,卻再也騙不了自己。

奚玄卿的寝殿有一面全身鏡,他躺着,同那鏡子裏的自己面面相觑。

隐隐浮出原形。

他卻只看一眼,便吓得恨不得自己現在就瞎掉。

又禿又醜,只餘零星的幾片絨羽覆在焦灼的皮肉上。

好醜啊……

他被醜哭了,抹着眼淚,閉上眼。

不知過去多久,殿門被推開,奚玄卿皺眉站在床前盯着他看。

倉靈垂眼,才發現自己的血弄髒了奚玄卿的被褥。

他愣了下,又摸了摸唇角,将更多的污血往被褥上揩。

故意的。

神尊倒是寬宏大量,不同他計較。

只帶着他進了寝殿後的一方泉池邊。

“你受過刑,直接取眼,恐會承受不住,我先為你療傷。”

“……”

“這是上古時期留下的醴泉,鳳翎日日都要飲用的。原本醴泉只有鳳凰可以享用,你是一只滿身濁氣的小妖,靠近了會污染醴泉,但今日破例。”

奚玄卿取來一只杯盞:“對你傷口愈合有好……”

他轉身,話未落。

便見那小妖怪撲通一身跳進醴泉中,拍地水花四濺,濕漉漉地瞪着他。

明明虛弱,氣如游絲,還要兇狠地說:“鳳翎以後只能喝我的洗澡水了。”

醴泉何等珍貴?

按理說,奚玄卿該生氣。

可他看着他,看了一會兒,看了須臾,看了片刻,看了許久,竟氣不起來,甚至心口沉悶,說不出話。

醴泉已被污染……

既如此……

奚玄卿褪去衣衫,也進了泉中,他拽過小妖怪的手,額頭抵着對方眉心。

水濕了彼此貼身衣衫,旖旎橫生,他們一個卻是咬牙恨恨,另一個沉冷漠然。

“金翎劍的傷無法愈合,若是這樣,取眼之後,你會承受不住,唯一的辦法便是以我無垢靈體與你神交,助你快速傷愈。”

神交有代價。

無垢靈體厭棄一切世俗欲,無論是貪嗔癡念,還是肉.欲.交.合,奚玄卿都将承受其帶來的痛苦代價。

但他沒有別的辦法。

他不能讓倉靈被取走雙眼後,虛弱而死。

倉靈被他攬在懷中,不斷掙紮。

“我不,我不要你,我只要奚暮,我不要你!你……你走開!”

“你讓我死,死了也不要這樣……”

“……倉靈。”

倉靈忽然安靜下來,沾着水珠的眼睫顫抖不歇。

他幾乎以為自己幻聽。

這是奚玄卿第一次喚他名字,嗓音喑啞,含着無奈。

就像……

像奚暮每一次叫他的時候,嗓音一樣。

倉靈哭了,眼淚止不住。

奚玄卿侵入他識海,纏着他靈體,強行包裹他,治愈他。

這本該是一種極舒适的體驗,一場歡愉,也适合新婚之夜。

偏偏倉靈愈發絕望。

奚玄卿退出的時候,倉靈咽下喉中血,他看起來面色好多了,被醴泉的氤氲熱霧熏得紅潤。

倉靈卻發現,自己的抗拒起到了作用,那些灌入識海的溫柔被他推開,被拒之門外,而後緩緩散了。

散進他的四肢百骸,瞧起來就像在治愈他的傷。

倉靈卻知道,存不住。

他輕笑着,沒說什麽。

奚玄卿抱着他綿軟的身軀。

他卻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狠狠咬在奚玄卿肩上,奚玄卿一顫,本能想推開他,卻又攥緊手心,緩緩撫在倉靈後背。

他在他的身上,烙下不可磨滅的齒痕。

小妖怪唇上沾了血,竟像點了口脂般,顯得氣色很好。

瑞鳳眼尾上挑,微紅,沾着水霧,似一夜驟雨打過海.棠。

着雙眼無疑美得驚心。

從前,奚玄卿從他眼底看到狡黠叛逆,頑劣任性。

從未仔細地,好好地欣賞過。

如今,卻是不敢多看了。

奚暮曾也是他,他如何不知道自己為何喜歡上這樣一個頑性極重,不守規矩,睚眦必報的小妖怪。

身為天衍宗首席弟子,奚暮被規矩束縛,背負責任,對小妖怪的自由從來向往豔羨。

倉靈在奚暮眼底,從來都是光芒萬丈,如同不可觸及的暖陽。

便只好守着,愛着。

奚玄卿現在厭棄的,屬于倉靈的一切,皆是奚暮曾向往過,追求過,卻永遠無法得到的。

“倉靈,重明鳥天生有兩雙眼,這雙眼有疾……取走之後,你還會長出新的雙目。”

“別怕。”

他擁着他,溫柔地說着。

掌心已覆在倉靈雙目上。

倉靈眨了眨眼,羽睫掃過對方掌心,意識裏的恐懼讓他本能地往後退,想要躲,卻被另一只手握着後腰,桎梏着,逃不開。

緊接着,雙目似湧出一股暖流。

順着臉頰淌下,途徑唇角,他下意識舔了舔,一股腥甜。

他才反應過來,那是血。

直到奚玄卿松開手,遲鈍的痛感才襲來。

痛……

好痛啊。

痛到腦子都快要炸開了!

他顫抖不休,僅能用的那只完好的手緊緊攥着奚玄卿衣袖,不住地大口呼吸。

恍惚回到了三百年前,滄茫道的那場大雪中。

他望着奚暮殘破的屍身,眼前覆上血霧。

看不清了……

“奚暮,我眼睛疼。”

·

血肉脫離,筋絡扯斷,是活生生剝皮拆骨也抵不上的疼。

倉靈疼到幾次昏厥,又被疼醒。

恍惚中,他感覺自己被從床上抱起,又跌入另一個人的懷中。

他聽見有人模模糊糊的說話聲。

“他不能留下,鳳翎若醒了,羽族恐怕會對他不利。”

“神尊若要護一個人,何必這般委曲求全?不過是沒有古神庇護的羽族,那些年被魔域逼得緊的時候,還不是神族相助,如今倒是會拿喬。”

“九天境需要羽族相助,不必多言,快些去吧。”

“讓他徹底消失在九天境,抹去一切痕跡,當他從未出現過。”

“……是。”

那仙侍抱着倉靈,剛要轉身離去。

“等等。”

奚玄卿走近,擡指抹掉倉靈又滲出的血淚。

他閉着眼睛的時候,看起來,就像雙目還在。

還會再長出來的。

重明鳥天生就有兩雙眼。

會長出來的……

他解開倉靈腕上纏繞的薄绡,緩緩搭在那雙緊阖的眼睛上。

想了想,又問仙侍:“九方回來了?”

“九方上神一直在宮門外,按照您的吩咐,我們沒讓他進來,他一直鬧得很……”

奚玄卿猶豫片刻:“從後門走,直接帶他去涿光山,安頓好之後,你再回來。”

那是他為倉靈尋的世外桃源。

靈氣馥郁,遍布珍寶,最利于療愈,希望能幫他快些長出新的眼睛。

他不會再見倉靈,也并不想讓九方遇去見倉靈。

九方遇是九天境一把強悍有力的神武,是九天戰神,所向披靡,攻無不克,所有人都等着他恢複修為,萬不可再出纰漏。

眼見他的心腹仙侍抱着倉靈走遠。

他握着那枚裝着倉靈雙目的盒子,竟生出本能抗拒。

——不要給鳳翎。

他的本能這樣說。

·

昏昏沉沉,醒來又疼,睡過去還是會疼醒。

他總在喊疼,喊着:“奚暮,我疼……”

“奚暮,我眼睛疼。”

抱着他的仙侍都忍不住嘆氣。

不禁想,若這小妖怪才是鳳凰心的主人,是三百年前為神尊獻心的那位,那神尊會不會對他比對鳳翎殿下更好?

但這想法荒謬,一冒出來,就被他掐滅了。

……

倉靈再度醒過來時,似聽見什麽争執打鬥聲。

他想看一眼,卻發現睜開眼睛後,眼前是一片空洞。

并非是夜裏伸手不見五指的那種黑,而是……空。

空蕩蕩的……

他伸手摸了下自己的眼,指尖直接杵進眼眶。

怔了須臾。

怔了許久。

才驚恐地轟然站起。

裏面什麽也沒有!

恐懼密密麻麻爬滿全身,他四處摸索,什麽也看不見找不到。

他驚起,胡亂走着,腳崴了,被石頭硌到了,又撞到樹梢,臉頰被樹枝劃破……

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得遠了。

那打鬥争執聲也聽不見了。

四周靜的可怕。

原來什麽也看不見的時候,真的像是被全世界給抛棄了。

他摸出懷中紅線已斷的金鈴。

輕輕吻了吻。

喃聲說:“奚暮,我來找你了,你給我帶帶路好不好?”

“我想回家,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看不見……回家的路。”

金鈴已毀,并不能回應他。

他卻燦笑着,緊攥金鈴,似有了方向般,慢慢地朝前走。

他失了眼睛,換來一日三百年前的奚暮。

想償還凡塵的奚暮說要與他成婚的夙願。

卻不如願。

他連合卺酒都沒喝上。

倉靈失去了一切,甚至于心和妖丹,他都要不回來。

羽毛也沒了,沒有妖會承認他是鳥族,太丢臉了。

他知道……他活不久了。

他想找到他的家,一個能容納下這只又禿又醜又瞎的小妖怪的地方。

——只有,奚暮的墳茔。

小妖怪憑着感覺找到了滄茫道。

那裏開滿了他再也看不見的蘆花,風一吹,白花花的一片,沙沙聲響,像極了葳蕤風雪。

他都聽見了。

奚暮的墳茔就在這片蘆花之中,那旁邊長着一株千年古木,為他們的家遮風避雨,是個好歸處。

偏偏,自古天不遂人願。

倉靈感覺到身後有人跟着他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一柄劍穿過他胸腔。

他沒心,不會死。

可那把劍不願就此罷手,一劍,一劍,又一劍地往他身體裏紮。

就像……三百年前奚暮死的時候那樣。

倉靈驚覺,自己早該死在三百年前,同奚暮一起才對。

或許,他那時候,就已經和奚暮一起離開了。

他想起昏迷中,隐約聽見的對話。

奚玄卿說:九天境需要羽族相助。

讓他徹底消失在九天境。

抹去一切痕跡。

當他從未出現過。

奚玄卿安排送他走的這個人,原來是真的來送他走的啊……

可倉靈還是想問一句:“為什麽?”

他聽見那人說:“你許的願望太貪心,你玷污了神尊。”

“神尊暗示地很清楚,讓你徹底消失。”

原來如此……

他沒猜錯。

卻已經不覺得多傷心了。

倉靈拼盡全力,只能帶着最後一口氣來到奚暮的墳墓前。

他連那只骨骼碾碎的手都用上了,費了很久的勁才撬開棺椁,躺了進去。

要殺他的那人沒急着動手,只展開了一道記錄影像的法器。

這也是任務之一。

——将倉靈死時的畫面錄下來,帶回去給主人,以防止這狡猾多端的小妖怪瞞天過海,撿回一命。

他必須死得徹底!

他在等着倉靈咽氣。

而後,将屍骨拆分,僞裝隐藏好,帶回去給主人。

那小妖怪卻命硬得很,遲遲不肯咽氣。

他抱着一具森然骸骨,絮絮叨叨說了很久的話,将自以為根本沒用心聽的那些,奚暮說過的話,又說給了奚暮聽。

“我以為我沒心,原來,我卻都記得啊……”

“我好怕,奚暮,我好怕……”

“我怕我死了以後,就再也沒人記得你了。”

他熬着不肯咽氣。

等着他死的那人都于心不忍了,他勸倉靈:“別撐着了,你走吧。”

倉靈自己看不見,那人卻瞧得分明。

小妖怪抱在懷裏的森白骸骨已被血紅浸透。

那點神交後散于四肢的力量,已經徹底散幹淨,護不住他了。

他渾身上下都是血。

外表看不出什麽,可內裏早就化作一灘血水。

那樣的劇痛之下,倉靈卻還抱着骸骨,笑着說過往。

說着說着,喉嚨也溶了。

再也發不出聲音。

他像是在等誰,在等見他的最後一面,可他沒等到。

又像是誰也沒在等,誰也不會來。

最後的最後。

他吻了吻那具骸骨。

他化成的原形,已經沒有美麗的羽毛,又禿又醜,與他的殘骸屍骨很是相配。

他想——這才是他的奚暮,那個永遠都會愛着他的人。

三百年茕茕孑立,瑀瑀獨行,回頭看,奚暮一直在原地等他。

身死的那一瞬,他的身體裏驟然燒起一團烈焰。

将他們包裹在一起。

烈焰熄後,只餘灰燼。

燒成灰,餘燼也要糾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