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另一個奚暮
第28章 另一個奚暮
“超度?”
奚玄卿疾步靠近,攥起少年的手,緊緊握在掌心,是暖的。
脈搏均勻跳動,因着爬山吃力,胸膛也起伏得厲害,呼吸是正常的。
明明是個活人。
少年仰頭看他,見這仙人眉頭緊皺,臉色煞白,頗為緊張的樣子。
他思量了會兒,心想,是不是自己的話吓到對方了?這神仙可真不經吓啊,膽子小,說不定也沒什麽本事,他能給他超度嗎?
少年歪了歪腦袋,往後退了步,想抽回手,可對方攥的太緊了,他抽不動。
不由皺眉:“你捏得我手疼。”
“……對不起。”
仙人松了手,生怕吓到他似的,往後連連退了好幾步,又謹慎着靠近小半步。
少年見他這樣,心底有些失望。
怯怯地開口:“你……是不是怕我?你不是神仙,不能給我超度也沒關系的,我不會殺你的。”
“……”
少年的話愈發荒謬,奚玄卿喉嚨發哽,半晌,才調整好情緒。
這裏是涅槃劫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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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靈不認識他。
也不會記得那些……往事。
他還有機會。
眼睫像清晨的草木沾着點點露珠,定定地凝視着少年。
他咽了咽喉嚨,自以為平靜溫和地說:“什麽超度?告訴我,你……發生了什麽。”
一開口,嗓音啞得厲害。
少年似有疑慮,不想多言。
但他一步步爬上這峻疾高嶺,累得渾身發軟,極為疲憊,好不容易才遇上一個仙人,不想就此放棄。
仙人……
唔,姑且算是吧。
仙風道骨,白衣飄渺,從雲端落下,禦風而來,怎麽不是仙人呢?
只是這仙人反應也太奇怪了。
少年垂睫低首,盯着自己戳破布鞋的腳尖,手指戳了戳下巴,思量了會兒。
試探着開口道:“我該死了呀,或者說早就死了,只是一直沒辦法離開這個世界,不能投胎,他們都說我罪孽深重,需要得道仙人給我超度,送我渡奈何,踏忘川,我才能贖罪。”
他不知哪個字刺痛了眼前的神仙,一擡眼,對方臉色驟變,眉目間盡是哀戚,一雙黑沉的眼珠敗成死灰。
少年想了半天,覺得他這般模樣像極了母親死後,父親目光裏頭的東西。
神仙問他:“你……如何就罪孽深重了?”
少年:“他們都這麽說啊。”
“……誰說的?”
好奇怪,這神仙怎麽回事?
那張臉長在了少年喜好上,偏偏比他這個急需超度的該死之人,還像個活不成了的。
少年不禁皺眉,努力想了想:“族中長老,大伯父,三嬸嬸,堂哥堂妹,還有……很多人,他們都這麽說的。”
他話音一落,眼前仙人竟忽然擡起雙臂,擁了過來。
少年吓了一跳,急忙後退。
滿臉困惑:“你做什麽?”
“我……”奚玄卿踟蹰許久,終道:“我只是想擁抱你一下。”
“擁抱?”少年困惑不解,“擁抱是什麽?”
他細細回想過往,似尋到了答案,一雙瞪圓的瑞鳳眼亮晶晶的,歡欣雀躍:“是母親入殓的時候,父親做的那樣嗎?”
“……”
“是不是擁抱過後,你就可以超度我了,讓我像母親一樣被送走。”
少年高興極了。
他一頭紮進奚玄卿懷裏,雙臂緊緊圈着對方的腰,覺得還不夠,又攥起對方手臂往自己腰上圈。
“你的手怎麽在抖啊?你怎麽不擁抱我了?你是不是不願意超度我啊?”
少年越說越喪氣。
難過地松開手,往後退,卻又被眼前的仙人緊緊摟入懷中。
“你要超度我啦?”
少年興奮極了,亮晶晶的眼眨了好幾下,難以置信的喜悅。
他被仙人抱着,對方也不嫌他髒,輕輕撫着他頭發,揉了揉他後頸,克制着什麽情緒似的,只将溫柔道出:“你還活着,不需要被超度,從來沒做什麽錯事,也不是什麽罪孽深重之人。”
該被超度的是我……
罪孽深重的,也是我……
少年困惑不已:“可是,弑母殺父不是錯事嗎?吸幹了一城池的靈氣不是錯事嗎?害得那些堂兄堂妹不能修煉了,不是錯事嗎?”
“……什麽?”
奚玄卿終于注意到少年眼尾多出的一枚小小淚痣,不細看瞧不出,被滿面灰塵掩蓋着。
那是罪污,就像九天境潑成墨色的法衣一樣……
又見他手腕間一雙鐐铐磨破皮膚,深烙骨骼。
新的痂痕疊着舊的……
心中悚然。
他閉了閉眼,極快地以神識掃過這個世界。
終于明白,涅槃劫從來不是那麽容易渡過的。
更何況,他的小鳳凰失去的太多,沒有完整的身軀和魂靈,不足以安然渡劫。
他有心理準備。
卻不想會這般難……
靈核為燭,金鈴為陣。
涅槃劫開啓時,懷淵天尊對他說:“于你而言,劫中世界盡是虛妄,不過是上一場鴻濛世界的往事投射,切莫當真。”
“劫主需放下執念,放下一切仇恨與不甘,直至劫中世界結束,才能順利渡過涅槃劫。”
懷淵天尊嘆道:“劫中如何,有似萬丈迷津,遙亘千裏,其中并無舟子可以渡人,唯有自渡。”
“原本鳳凰涅槃劫與他人不相幹,你執意入劫陪着他,卻也改變不了什麽,一切還要靠他自己,你莫要強求。”
如何不強求?
這場劫,靠着倉靈自己,真的能渡過嗎?
入劫前,他問懷淵天尊:“若我偏要勉強呢?”
懷淵天尊道:“一切都不會改變,甚至……你會被因果反噬,傷及自身。”
因果……
又是因果!
奚玄卿自歷劫歸來,便遵循因果,放下前塵執念,即便知道倉靈是他那一世的牽絆,他也迫使自己不去看,不去聽,裝聾作瞎。
直到……永遠地失去他的小鳳凰。
偏偏倉靈不信因果,尋尋覓覓凡塵境三百年,又為着與他重逢,忍耐着那麽多的身心傷痛。
他又怎能繼續順其自然,任由因果宿命桎梏?
奚玄卿擡指抹去少年臉頰灰塵,拂去塵埃,露出璞玉。
“仙人,你怎麽哭了?”
“仙人不是不會流淚的嗎?你不會是個假的吧?”
奚玄卿破涕為笑,輕輕嗯了聲:“對,我算不得什麽仙人了。”
他一招手,飛來一片雲彩,皎潔無垢。
在少年的驚呼豔羨聲中,他牽起他的手,踏上雲。
“你沒騙我,你是仙人!你會騰雲駕霧!”
少年問他:“你什麽時候超度我呀?”
“不用超度,你的歸宿從來不是冰冷的地獄。”
“我帶你回家。”
這座山叫醉仙山,山下有個宗門,叫逍遙宗,逍遙宗有一位天賦異禀的師叔祖。
三千裏外,凡間城池中,有一座飛虞城,飛虞城中靈氣濃郁,其中有一個修仙氏族,族中誕生了一個魔種……
這是七萬年前,上一個鴻濛世界的紅塵。
是虛影投射,是記載于上古典籍中,秘不外宣的過往。
在這個世界裏,奚玄卿成了逍遙宗的師叔祖。
而倉靈……成了那魔種。
他生在仙門世家,本該榮華一生,卻因宿命捉弄,讓他的降生帶來一場災禍,以至南嶺飛虞靈氣枯竭,致使一個龐大的仙門氏族就此衰落。
母親被他吸幹心血而死,父親以死謝罪殉了母親,他呱呱墜地時,便有了成熟的意識,卻不懂什麽時候該喜,什麽時候該哀,親眼看着父母雙死,竟笑得開懷,似在慶祝雙親終于離開這個髒污的人間一般。
族老一抱他,發現他竟無心!
他還不會走路時,便被族中長老拴上沉重的縛靈鐐铐,被鎖在井底長大,被堂兄堂弟們一塊塊石頭砸破頭,口口聲聲說他是鬼怪,備受冷落欺淩。
跌落谷底的人,從未站上峻峰,未曾見過光明的人,從不懼怕黑暗。
大約是習慣了麻木,無所謂痛苦與否。
他的木然,讓命運更加厭憎他。
宿命同他開了個卑劣的玩笑。
他長到十五六歲時,一場魔族入侵的意外,幾乎摧毀了整座飛虞城。
他以他的天生力量陰差陽錯地拯救了整個氏族,被奉為英雄的那一日,魔族卻說他是天生魔種,要請他回魔族。
一朝跌落谷底,盡是怨恨背叛,所有曾擁有過的一切都是過眼繁花,轉瞬盡散,他終将因仇恨,屠戮整個仙門,同歸于盡。
這便是涅槃劫的宿命。
若想擺脫宿命,渡劫成功,他必須放下仇恨,放下心底的執念與不甘,無憎無怨地走到最後,哪怕被萬箭穿心而死。
真的有人能做到嗎?
經歷了欺.淩、背叛、傷害、折辱……
還能原諒一切?
奚玄卿知道,他的小鳳凰從來快意恩仇,毋寧死,不茍活。
涅槃劫中的這個身份,本就是永不能化解的矛盾。
倉靈注定與世界為敵,無法心無挂礙。
這是一場死局。
鳳凰涅槃劫是獨屬于鳳凰的重生之門。
鳳凰是天道寵兒,怎會被如此對待?
涅槃重生,又何必強求心無挂礙?
又不是神祇渡劫飛升,要摒棄七情六欲,也非佛子立地成佛,頓悟紅塵,放下我執。
這也是天道規則嗎?
奚玄卿從未聽過這麽荒謬的規則。
早已塵封的貪嗔癡恨之念,再度破開冰面,朝他并無心髒的胸腔襲去,又卷過四肢百骸,蔓延整個無垢靈體。
因憤怒而生的喉間血,被他咽下,身軀卻久久不得舒緩,指尖都在顫抖。
少年似覺察出異樣,擡眸看了他一眼,絲毫不知避諱地坦然問道:“你受傷了嗎?我聞到血氣了,神仙也會受傷嗎?”
奚玄卿搖了搖頭,凝視着少年。
想伸手去撫他臉頰,卻被他側身避開。
擡起的手僵在半空。
奚玄卿這才瞧見,自己捂着嘴唇的時候,手上沾了一點血。
少年頓了下,避開血污,撚着指尖将奚玄卿的手放回身側。
就像面對一塊髒兮兮的抹布,不想弄髒自己的手,又怕抹布長了腿往自己身上搭。
明明他自己身上才髒,都是灰塵和泥污。
明明身側的仙人一襲白袍,不惹塵埃。
少年愣了下,覺得自己有點奇怪。
他知道對方在看着他,可身側的仙人比他高許多,只要他不擡眼,就不必與對方對視。
他覺得別扭。
出自本能的古怪反應。
他很喜歡對方的臉,眉眼溫柔下來時,他能看得着迷。
又有些恐懼這人本身,他都不怕死,甚至于急切地想找人超度自己,卻對這人恐懼萬分。
渾身觳觫,他竭力克制自己。
轉移注意力,視線又恰好撞在對方心口的位置。
他看了許久,發現一件古怪的事。
驚呼一聲,詫異道:“啊!仙人,你怎麽心髒都不跳的?你也沒有心嗎?”
好在,仙人似乎并不計較他剛剛的失禮,只笑着說:“是啊,我也沒有心。”
少年來了興趣。
他曾因無心,被排斥,被視為怪物,被拴上沉重的鎖鏈鐐铐,被投入枯井中,在一方小小的天地中茫然長大。
沒有人給他吃喝,他就喝雨水,吃井底生出的蘑菇和雜草,很饑餓,但奇怪的是再覺得餓,也餓不死,他只能稀裏糊塗地活着。
就連說話發音,都是跟着那些時不時捉弄他,往井底丢石頭丢垃圾的堂兄弟學會的。
就像是唯一的異類妖獸,格格不入地在人間彳亍很久很久。
沒有人和他一樣長着怪異的模樣,他只能徘徊在河水邊,看着自己的倒影,哀哀嘆氣。
可這一天,他意外碰見了一只和他一樣的怪物。
這只怪物還是神仙!
少年雙目亮晶晶地望着奚玄卿:“你是一直沒有心嗎?我是天生就沒有的!我們倆一樣!”
他拽過奚玄卿的手,貼在自己永遠不會跳動的胸膛上。
掌心的溫度讓他覺得心口很舒服。
但他看着對方沾血的尾指上烙印的那圈疤痕後,沒有心卻也莫名心悸。
又忙不疊松開對方的手,彎腰幫對方收攏回身側。
掌心的溫度還有殘留。
奚玄卿默不作聲地攏起掌心,但那溫度散地很快,轉瞬間便留不住了。
他咽了咽喉嚨,苦澀壓下,只保持着不至于吓到這少年的距離,微笑也是剛剛好。
“我和你一樣,天生就無心,只不過……很久以前,有人将自己的一顆心給了我。”
少年瞪大了眼睛:“誰那麽蠢啊?心也能給別人?”
“……”奚玄卿定定地看着他,“他不蠢,他……他只是看錯了人。”
少年聽不懂他這似是而非的話。
又皺眉咕哝道:“那然後呢?你怎麽又沒心了?”
“……因為,我将他的心又弄丢了。”
“那你可真笨!”
少年氣鼓鼓的,也不知替誰氣惱。
話一說完,他覺得不妙。
自己有求于這仙人,他還要被超度呢!
仙人說帶自己回家。
回家是什麽?
他們說是歸宿。
歸宿又是什麽?
那些人對他說過,說他的歸宿是忘川奈何,是往生之地。
在少年心中,回家便等同于被超度。
他忐忑地看着奚玄卿,期期艾艾道:“你不會生氣了吧?生氣了還會帶我回家嗎?”
“不生氣,不會生氣的。”
仙人看着他,眼底似有濃霧,洇出水漬,又像是雲霭流淌在眼前,朦胧了視線,他看不清。
本以為這個話題結束。
他卻又聽見仙人說:“後來,我又找到了他的心,可惜,弄的有點髒了……”
少年愣了下,“你把心還給他了嗎?”
“我想還,但現在還還不了。”
“我将它放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等着他回來取。”
少年歪了歪腦袋,燦然一笑。
豔羨道:“真好呀,有心真好呀……”
流霭杳杳,貼着少年鬓邊飛過,他眼底明亮,笑靥璀璨,明明懷着無限憧憬,向往的卻是……往生。
入劫前,奚玄卿剖開自己的原形石身,将鳳凰心和鳳凰丹存在另一小半中。
鳳凰涅槃成功之日,曾經的一切舊身都會焚燒幹淨。
包括已經焚成灰的金翎,還有鳳凰丹,鳳凰心。
鳳凰心若不保存在奚玄卿的石身中,會很快燒毀。
若将其留在如今的身軀中,他極有可能一同燒毀神魂,湮滅于世間。
他只能想出這麽個兩全之法。
入劫之前,他夙願如此,只願燒成灰,餘燼也要相擁。
如今,他看到了希望,他還想同他重生歸來的小鳳凰再相見。
便……舍不得死了。
前塵往事,若能同他那半顆石身一起焚毀,而後便是新生,該多好啊。
醉仙山上仙氣袅袅,雲鶴翺翔,湖泊碧翠,山林蔥郁。
少年仰頭看着那些飛翔的仙鶴,心底豔羨,不由感嘆:“好漂亮,它們的羽毛真好看,飛起來也好潇灑!”
奚玄卿心底一哽,輕聲道:“你也會的。”
“嗯?什麽會的?”少年困惑道:“我也能長出翎羽,飛上九天嗎?可我又不是鳥,我是……”
他想說“人”。
但飛虞城的人從不承認他是人,都說他是小妖怪。
他也沒那麽執着非要做人。
他都快被超度了,他要做鬼啦。
醉仙山是逍遙宗獨辟給師叔祖的仙府,平日裏無人叨擾,只他一人清修。
奚玄卿不知道自己如今這個身份,在這場紅塵浩劫中,會是什麽一個角色。
那是上一個鴻濛世界的往事,典籍所書并不全面,只寥寥幾語,便将一世的千古長嘆概括其中。
但他想,他來到這場涅槃劫中,獲得的身份并不壞。
至少因着原主是個修為高深的仙君,他的實力也被保留了兩三分。
有了這些,他至少可以護住倉靈。
醉仙山上只有一所竹屋,并無九天境那般的華麗宮殿,也無仙侍宮娥,倒是清靜。
奚玄卿打了盆水,仔細地将少年眉眼擦幹淨,又找出一件衣裳給他換上,少年身量不高,穿着倒像是小孩偷穿大人衣服,沒有合适的鞋子,他便赤足滿屋亂跑着,左看看,右看看,對什麽都好奇。
奚玄卿等他沐浴完,一推開竹門,便見少年披着半濕的及腰長發,坐在窗臺上,雙足晃蕩,暖玉一般的足尖時不時踢開過長的衣擺,偶爾露出一雙颀長纖瘦的小腿。
即便從未被好好對待過,他天生的容色卻從未凋零。
只是……那雙足踝,少了點東西。
奚玄卿看得失神,再反應過來時,少年雙掌撐着窗棂,跳下來,奔到他面前,眼底滿滿期待。
“你什麽時候超度我啊?我都洗幹淨了。”
“……”
見他只皺眉,不說話,少年愣了下:“還有什麽步驟嗎?我見他們抓到魔女焚燒獻祭時,是洗幹淨然後綁起來,架到柴火上的。”
“……”
奚玄卿啞然,“你如何知道這些?”
少年笑了笑:“他們也燒過我呀,也給我洗了個澡,還用了香香的花瓣,我很喜歡,甚至給我換了衣服,布料滑滑的,特別舒服,就是不太經穿。”
說到這,他又惆悵起來:“可惜,他們能超度魔女,卻超度不了我,那些火燒起來疼疼的,我以為會很快,卻沒想到忍了好久還沒燒好。”
他皺眉沉思,不太高興。
并沒注意到眼前的男人眼底浮現出怎樣一抹猩紅。
若是擡眼瞥見,他一定能認出,那抹紅,和那些被焚祭的魔女死前眼神一模一樣。
少年又道:“他們說,我是個燒不成灰,殺不幹淨的惡魔。”
若非這特殊體質,他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回。
他攤開手,看着自己掌心,剛剛還被窗棂上的倒刺劃傷,這麽一會兒,便肉眼可見地痊愈了。
少年鼓起臉頰,長呼一口氣,頗為無奈。
那雙手腕還纏着鐐铐。
因着是他兒時便被鎖住雙腕,如今骨骼血肉都在長大,鐐铐便愈小,直到現在,已經嵌入骨肉中。
每一次擡手轉身,手腕都會重新磨破,而後又愈合,又磨破……
漸漸的,他對疼痛也不敏感了。
奚玄卿想,他的小鳳凰是怕疼的,從來都嬌氣,足底被沙礫硌破,都要哼哼唧唧喊好一會兒疼,要奚暮哄半天,才能好。
可這場涅槃劫中,他的小鳳凰沒有奚暮。
沒人寵着他,愛着他,護着他。
沒人在他饑寒交迫時,将他捧在掌心,捂在懷裏煨暖他,給他摘靈果,尋寶石吃。
他來晚了……
直到雙足離地,被男人抱到床榻上坐着,少年兩眼呆懵。
茫然地看着仙人單膝着地,蹲在他面前,捧起他足踝,手指丈量着他足底的尺寸。
又呆愣愣地看着仙人捧來一盤水靈靈的仙果塞進他懷裏。
對他說:“吃。”
少年眨了眨眼,茫然地拿起一個,唇齒咬下,甜滋滋的味道沖擊味蕾,鮮香馥郁滿口腔。
他忙不疊咬了好幾口,生怕再不多吃幾口,就被別人奪走似的。
“好吃嗎?”
“唔唔,好吃!”
“天天都有的吃,都給你吃,不想着被超度這件事了好不好?”
少年愣了下,抹了抹滿是汁水的唇角,戀戀不舍地将靈果放下,推遠,又觑了好幾眼,咬着唇,也沒去拿。
“不行的哦。”他舔了舔嘴唇,說,“我活着就是惡心,我不能活呀,我要超度。”
“…………”
奚玄卿什麽也沒說,又捧着少年雙腕看着,似沒說剛才那話。
良久之後,他擡起微濕的眼,蹲在少年面前,啞聲說:“暫時不想這件事好不好?”
少年愣了下,又看了看自己手腕。
“現在超度不了嗎?是因為……鐐铐不摘掉,就不能超度?”
“……”
奚玄卿點了點頭:“嗯。”
少年眉頭緊皺,心情變得極差,難過地說:“……那好吧。”
又擡眼看着奚玄卿,有些懇求的意思:“求求你,拜托啦,你一定要快點幫我摘掉這個,然後超度我好不好?”
忽略後半句,奚玄卿點了點頭。
又将靈果塞進少年懷裏。
“多吃點,靈力充沛了,鐐铐更好摘掉。”
少年眼前一亮,相信了。
抱着靈果,歡快地吃起來,吃到滿臉汁水,兩頰鼓囊囊的,一雙靈動的眼咕嚕嚕轉着,又微微眯起。
适才是清晨,光線昏暗。
如今,天光大亮,奚玄卿才瞧見,那雙漂亮的眼,色澤有些不正常,似偏琥珀,泛着微微淺茶色。
“你眼睛……”
少年嚼着靈果,滿不在意道:“哦,這個啊,天生就是這樣,光線太亮,太陽太刺眼的時候,就會看不見東西。”
那其實不是天生的。
是他常年被困鎖在井底,不見天光,時間久了,便患了眼疾。
眼睛……
他話剛說完,只見四周窗棂被數道竹簾遮蓋,一下子,屋裏都黑了。
對常人而言,有些昏暗。
于他來說,卻是視物剛好。
又過了幾日,少年已能适應這樣的日子,有幹淨舒服的衣服穿,有甜滋滋的靈果吃,還有香香的花瓣沐浴。
好舒服呀。
但他也沒忘記“超度”這件事。
日日都催着。
奚玄卿也逐漸适應這個世界,新的身份也适應了。
他一打聽,才知,倉靈在這場劫中,已走至魔族襲擊飛虞城,倉靈爆發魔種的力量,擊潰魔族,意外救下族人性命。
族人見他力量怪異,又想起他剛出生之時的厄兆,還想将他鎖回井底。
他不願!
他寧願死,也不想再回到那逼仄狹小的井底。
他已經見識過楊柳畔,長安花,見識過滿街熱鬧,人間煙火,見識過太陽的溫暖,春風的溫柔。
如何還能忍受黑暗?
但他不死,又不願困鎖井底,氏族便容不得他。
有人告訴他,你不該活着,你這一世也就這樣了,你不如尋個道法高深的仙人,讓他超度你,送你往生,來世說不定就能償還完罪孽,重新做人。
重新做人?
重新做人可以和你們一樣嗎?
有吃不完的好吃的,有看不完的美景,有柔軟的衣服穿,還能天天曬太陽!
能。
別人都是這麽告訴他的。
于是,他便找各種各樣的辦法,尋求來世。
可惜都失敗了。
直到遇見這個奇怪的仙人……
如此,又過了半個多月。
奚玄卿已經找到可以安全無虞,不會傷到倉靈骨骼,就能解開鐐铐的辦法。
但他又生出了疑慮。
若是解開了,他又要以什麽為借口,哄着倉靈不急着“超度”呢?
他回到醉仙山,發現倉靈不在,心底一緊。
慌忙地搜尋遍整座山,都沒找到人。
直到他擴大搜尋範圍,找到山腳下逍遙宗。
在一方湖泊前,看見少年熟悉的背影。
他剛要上前,便見少年側目朝一邊的竹林看去。
雙目笑彎,眉梢興奮地挑起,兩頰梨渦綻放。
那是真正的開心,歡愉。
清脆的嗓音歡欣雀躍地喊着:“奚暮,你快過來呀!魚上鈎啦!”
奚……暮?
碧綠竹林間,走出一個穿着逍遙宗弟子服的青年。
溫柔笑着,朝倉靈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