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怨入骨髓

第32章 怨入骨髓

第二天清晨,奚暮醒來。

昨夜半阖的窗漏入一絲天光,作夜不知何時下了雨,他聽到雨點敲擊在黛瓦上,綿綿軟軟,酥酥麻麻。

窗縫吹入一絲涼風,他想起身去關窗,可懷裏的人枕他臂彎間,睡得正熟。

他不忍吵醒他,便只将棉被攏了攏,替懷中人蓋好。

倉靈蜷在他懷中,赤.裸瘦削的背脊貼他掌心,耳廓和脖頸間還沾着點點紅痕,引人遐想,偏偏眉頭微蹙,睫毛偶有顫動,似有濃重心思,夢裏也沉甸甸的,化不開。

奚暮想:他大約是怕他傷了奚玄卿,引來報複吧?

一柄燭針,若刺中的是個凡人的要害,能活下來的可能性并不大。

偏偏那個人,是逍遙宗師叔祖,修為高深,擁有神骨魔脈,異于常人。

倉靈害怕被奚玄卿困鎖在身邊,怕那恐怖的占有欲,也怕他被奚玄卿傷害。

倉靈曾親眼看見奚玄卿要剖他的心,如何不惶恐?

奚暮不知道奚玄卿要花多長時間找到倉靈。

他心底也是忐忑的。

可以肯定的是,奚玄卿絕不會傷害倉靈。

這大約是唯一值得欣慰的事。

奚暮也是個男人,是個同樣愛上了倉靈的男人,他很清楚奚玄卿的占有欲有多瘋狂。

即便倉靈性命無虞,他還是惶恐,他怕奚玄卿會瘋到殺了他,擄走倉靈,将倉靈困鎖在醉仙山上,奪取自由,甚至會不顧倉靈意願,強行對倉靈做些什麽……

從沒有哪個時候,像這一刻,他渴望擁有力量,變得強悍到足以保護倉靈。

奚暮傾身,吻在倉靈唇上。

昨夜的瘋狂熾熱,至今未散。

柔軟的唇尚有些紅腫,他卻像是一尾脫了水,快渴死的魚,向那雙潤澤的唇汲取甘霖。

一點點地細密輕啄。

“唔……”

懷中少年輕哼一聲,羽睫掀開一條縫,瞧見近在咫尺的熟悉臉龐,唇角微掀,笑了笑,又擡起赤.裸的手臂,環住對方,主動湊上去,輕輕碰了幾下唇,伸出舌尖舔了舔。

熾熱流淌,綿綿密密,極致缱绻。

鬧了好一會兒,倉靈被吻地大口喘氣,才消停。

他瞥眸,朝半阖的窗望了眼。

“下雨了嗎?”

似乎昨夜的雨很大,窗外一株滿是枯焦黃葉的樹,承不住瓢潑大雨似的,凋零地凄慘。

奚暮吻了吻他額頭:“要不要再睡一會兒?”

奔波十餘日,倉靈早就累的不行。

如今一松快下來,便整個人懶洋洋的,點了點頭,又偎進奚暮懷裏,睡着了。

奚暮小心翼翼地抽身,替倉靈掖好被子,又阖上窗,出去了一趟。

待到倉靈再度醒來時,熱騰騰的洗澡水早已備好,蜜釀甜糕擺在眼前,不重樣,吃個新鮮。

午後,天已放晴。

奚暮帶着倉靈在歸黎城中玩了一圈。

倉靈特別滿足。

唯一不太樂意的事,便是他們回到客棧的時候,奚暮忽然對他說:“無妄秘境我還是要去一趟的。”

倉靈不解,捧着寶石塞進奚暮懷裏:“可我們已經有很多很多錢了,夠你養活我了,為什麽還要進去尋寶呢?我聽他們說,秘境裏很危險的,弄不好命都沒了。”

他抱着奚暮手臂,眼底盡是委屈:“我們不冒那個險不行嗎?”

奚暮回抱他:“不是錢財的事情,我若想保護好你,總得有些資本,我如今修為不濟……”

“傳聞秘境深處有上古大能的傳承,我若得了,才能安心護好你。”

這些恐懼一方面源自于奚玄卿對倉靈的占有欲。

奚暮不知什麽時候,奚玄卿就會出現,帶走倉靈。

而現在的他,根本無力阻擋。

另一方面,源自于他的噩夢。

他總是夢見自己帶着倉靈一路奔逃,被一群修士圍追堵截,那些人口口聲聲喊着他大師兄,卻又在一個冰冷的雪夜中,一劍劍刺爛他的身軀,他只能默默看着躲起來的倉靈,內心悲戚。

我的倉靈,我該如何護住你?

來日的路,你該如何走下去?

倉靈不要。

倉靈拼命搖頭:“你不用保護我,我可以保護你的!”

“他們都說我是魔種,我也确實殺過人。”

那股力量來得随機,并不聽話。

不發作時,他比之凡人還不如。

“只是……只是有時候不太靈驗……”

他越說越喪氣。

奚暮看着他那雙白皙幹淨的手,骨節修長,纖細柔軟,怎麽都不像是能握着劍去殺人的。

他将這雙手握着,揣進懷裏。

“倉靈,那股力量對你不好,我不管你是不是魔種,我希望你永遠用不上。”

倉靈很失落:“不可以用嗎?”

“不是不可以用。”

奚暮安撫道:“我是希望只要我在,你永遠都不需要用上。”

他頓了下,又說:“若是我不在了,你也不能讓人欺負了去,用它保護好自己。”

倉靈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事實上,他骨子裏是很倔的。

既然奚暮必須進秘境,那他絕不留在外面等着。

誰知道,等來的是獲得秘境傳承的奚暮,還是一具屍體呢?

他要跟奚暮一起進無妄秘境!

總有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恐懼感,不斷對他說:千萬不能放手,否則,你真的會永遠失去他。

……

他好不容易說服奚暮。

奚暮答應他,也是因為不放心他在外面,會被奚玄卿找到帶走。

奚暮用一大把寶石,從百寶閣中買了個可以隐匿身形的法器,和一次性的傳送陣法。

遇到危險時,這些東西都是保命的寶貝。

奚暮将這兩樣東西拴在倉靈腰間,對他細講如何使用,又讓倉靈複述了好幾遍。

他轉身收拾行囊時,倉靈懵懵地看着他。

目光太熾熱,奚暮想不注意都難。

他捏了捏倉靈臉頰。

“怎麽了?”

倉靈又看了他好幾眼,轉眸望着床榻前那面銅鏡發呆。

奚暮笑了笑說:“等我一下,收拾好了,我就帶你去吃飯。”

“……嗯。”

倉靈抱起那塊面盤大的銅鏡,往窗框上一跳,坐上去,照了照自己,又照了會兒窗外的枯樹。

并無異樣。

倉靈不曉得自己是不是過于緊張,出現了幻覺。

他剛要歪着鏡子,去照奚暮,就見奚暮走近,将他抱下來。

“小心些,別摔下去了。”

倉靈咽下心底不安,只笑了笑說:“不會的。”

他扭着銅鏡,再想去照的時候。

奚暮拿過銅鏡,擺回原本的位置。

“這是客棧的東西,不好拿走,你若喜歡,我去給你買一塊。”

“……不用啦。”

倉靈撲進他懷裏,又摟着他腰,臉頰貼他心口。

心跳在,身軀也是溫暖的,觸感真實。

一定是他看錯了。

即便留着個懸念,他也不想去求證什麽。

收拾好行囊,他們在歸黎城吃了個午飯,又帶了些許幹糧,便一起朝無妄秘境去。

今日秘境外,又聚集了不少人。

怨聲載道,聽着那站在秘境入口的中年男人說了第無數遍的“秘境明日開啓。”

倉靈皺了皺眉,仰頭對奚暮說:“糟了,我們白來了。”

奚暮笑了笑:“沒有。”

他在一衆不得其門而入的修士中走出,牽着倉靈的手緊了緊。

朝那看似無門的無妄秘境走去。

眼前明明是堵大石頭,可在奚暮一腳跨入時,衆人竟眼睜睜看着兩人消失在原地。

看守秘境的中年男人哈哈大笑:“無妄秘境的大門永遠都在,也永遠不在,信則有,不信則無。”

“秘境總在明日開啓,就看諸位的明日什麽時候到來了。”

有了奚暮開頭,那些個意念堅定,心有所求,執念深重的修士,同他一樣,一腳便跨入秘境之中。

倉靈回頭,隐約間,似乎看見熟悉的身影。

不止一個……

秘境入口雖開在一處,卻将不同的人傳送到不同位置。

即便奚暮緊緊握着他的手,他也還是同奚暮走散了。

他一個人站在一眼望不到頭的草原上,身後是一片茂密森林,夕陽西下,晚霞給眼前蜿蜒靜谧的河流渡上一層漂亮的彩衣。

景色很好看。

倉靈無暇欣賞。

他緊緊攥着腰帶上墜着的傳送陣法。

心中猶豫。

陣法只有一個,那家店限購,是奚暮留給他保命用的,如果現在就用掉,是不是太浪費了?

可看不見奚暮,他心底會慌。

生怕奚暮忽然消失了一樣。

鏡中畫面再度映入心底,倉靈被吓得一個激靈,心底慌亂。

秘境那麽大,他要怎麽找啊?

跋山涉水,一路颠沛,這樣的苦,他以為在與奚暮重逢時,就已經吃夠了。

哪能知道,如今還要滿秘境地找人。

草原沒有盡頭,天邊的夕陽無論過了多久,也不會落下去。

秘境裏的時間,仿佛都是凝固的。

直到饑腸辘辘,他坐在一截放倒的枯木上,掏出奚暮給他準備的小布袋,拿出桂花糕小口地吃着。

味道不是特別好。

幹巴巴,硬邦邦的,一點都不軟糯香甜。

奚暮說,桂花糕只能第一餐吃,吃不完就丢了,放到第二天會馊,第二天就只能吃幹糧馕餅了。

倉靈覺得桂花糕已經有馊味了。

他皺着眉頭,心疼地又聞了聞,還是丢了。

這麽算來,他已經在秘境裏走了一整天了。

一個人都沒……

“嗳?是你啊?你怎麽一個人在這兒啊?”

倉靈警惕擡眼。

便見一位背着把千機傘,穿着黛紫色弟子服的女修走來。

她懷中抱着靈果,滿滿一袋子,裝都裝不下,露出袋口,便被倉靈瞧見。

倉靈咽了咽喉嚨。

努力将目光挪開,保持警惕。

那女修璨然一笑,模樣很是豔麗妩媚。

她一走近,見倉靈起身要離開,忙不疊遞過去一個果子。

“喏。”

倉靈望了好幾眼,也沒接。

她便幹脆又掏出幾個,一起塞進倉靈懷裏,不容拒絕般。

“你不餓嗎?”

倉靈懵懵點頭:“……餓。”

女修笑了笑:“餓就吃啊。”

倉靈:“奚暮說,不能吃陌生人給的東西。”

“奚暮是誰?”那女修問:“你家裏的長輩嗎?”

倉靈搖頭:“……不是。”

他打量女修半天,終于想起來,自己确實見過這人。

那一日,他從山坡滑下,來秘境入口找奚暮,沒找到。

他被陽光刺地眼睛疼,是這姐姐給他撐了傘,問他找誰。

他說他找奚暮。

再然後,他就看見奚暮向他走來。

倉靈想了想那日的情況,對女修說:“你見過的。”

女修:“?”

見倉靈抱着果子,明明垂涎欲滴,卻不敢吃,女修從他手裏拿回一個,就往嘴裏塞,咬得嘎嘣脆,汁水很多,又新鮮。

她指着那片森林說:“沒毒,你放心吃,我也是從那裏摘來的,是這秘境本來就有的果子。”

她嘻嘻一笑,伸手捏了把倉靈臉頰。

見少年雙目一懵,唰地一下紅了臉,她又笑得放縱。

插着腰,笑說:“唉呀,這麽腼腆呢?你一個小家夥,是怎麽想的,要獨身闖秘境。”

倉靈皺眉:“我不是一個人,我有奚暮,那天你也看見了,他來接我。只是一進來就被分開了。”

女修眯了眯眼:“被分開?不可能啊,我們進來的時候,都是一起的,除非利益沖突,或者性格孤僻,不願同別人一起闖秘境,才會獨自行動。”

“你該不是被什麽人給甩了吧?”

“胡說!!”

她止了話,少年眼眶都紅了,泫然欲泣,一副被欺負狠了的樣子,氣鼓鼓的,轉身就走,不理她。

女修搖了搖頭。

“哪有什麽別人啊?那天……不就這小乞丐一個人嗎?”

她望着倉靈背影,朝他大聲喊道:“喂,往左邊林子裏走,那裏有靈果,離秘境出口也近。”

倉靈抹了抹眼角,眼尾皮膚都被他搓紅了。

他沒吃那女修給的果子,但确實太餓了,不知不覺走進林中,果然發現許多靈果。

親手摘的,吃着安心。

一頓飽餐後,心情也好多了。

他繼續找奚暮。

直到又碰見一個人。

對方雙手抱臂,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倉靈本想繞道,不願同陌生人有交集,豈料對方驟然開口,聲冷似霜,吓得倉靈渾身一激靈,拔腿就跑。

“……魔、種。”

是了!

他怎麽會忘記,那人的穿着打扮,就是飛虞城的修士!

腰間還挂着一塊烙着“飛虞”二字的銅牌。

那人在追他,可他只有一雙腿,哪怕拼盡全力,也跑不過擁有修為的修士。

他聽見修士喊道:“魔種!你已犯下殺人之罪,速随我回飛虞城,去你該去的地方。”

那聲音越來越近。

倉靈心有不甘。

什麽是殺人之罪?

那些人對他不軌,他只是想保護自己,這也不對嗎?

什麽是該去的地方?

因為他是魔種,他死不了,便要将他永生永世囚禁在井底嗎?

他不想過那樣的生活了。

他已經擁有奚暮,被奚暮寵慣了。

見過光明的人,如何甘心再回黑暗之中。

前面是懸崖,路斷了。

倉靈喘着氣,回頭,那修士一臉嫉惡如仇,兇狠地瞪着他。

怎麽辦?

他該怎麽辦?

在那修士甩來一條鎖鏈時,倉靈看得分明,那鎖鏈一端嵌着骨鈎,一旦被纏困上,鈎子嵌入琵琶骨,他便再也逃脫不得,會被抓起來,打斷骨骼,重新鎖回井底。

“我……不、要、回、去!!”

強烈的求生欲念霎時迸發。

體內血脈奔湧,壓制在小小身軀中的龐大靈力,如同一整座山脈,傾壓而下。

修士臉色一變。

避之不及。

再反應過來時,眼前世界旋轉,他頹然倒在地上,雙目瞧着一雙綴着紅線金鈴的足,緩步朝他走近。

他看見少年滿面惶恐褪去,只餘下一臉漠然,那雙琥珀色的眸濃郁成墨黑,閃爍着妖冶紫光。

少年取下他腰間配劍。

并不會用劍,握得別扭,卻一劍落下,紮入他腹中。

噗呲一聲。

又拔起,再度落下。

修士卻感覺不到疼,好半天,終于發現自己早已身首異處。

他的頭顱望着身軀。

望着被一劍又一劍紮爛的身軀。

少年雙唇煞白,只低聲喃喃着:“一百零七、一百零八……我會為你報仇……”

報仇?

報誰的仇?

修士茫然不知,可也容不得他多想了。

帶着骨鈎的鎖鏈,被少年甩來,一鈎子便紮進他眼珠中,插進腦漿深處。

他……活不下去了。

後悔晚矣。

他真的不該低估魔種的力量,哪怕看起來柔弱無害,甚至凄楚可憐。

可那畢竟是……魔種。

“你……你們看見了嗎?”

聽見打鬥聲,一齊擁來的各門派弟子,遠遠望着這一幕,目瞪口呆,渾身觳觫。

“那個修士是飛虞城的人對吧?我看見他腰間銅牌了。”

“早就聽說飛虞城關着一個魔種,他娘的……竟然逃出來了,都不說的嗎?”

“……還,還進了秘境。”

“碰上他,真倒黴!老子出門沒看黃歷!”

“怎麽辦?”

資歷低些的弟子,早就亂作一團,有的兩腿打顫,憋着尿意,有的恨不得拔腿就跑,又生怕被發現,惹來無妄之災。

畢竟,魔種的殘忍手段,他們親眼看見了。

誰能想到,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看起來那麽柔弱,骨骼纖細,渾身半分靈力都沒有,他甚至不知道怎麽握劍。

卻殺人不眨眼。

爆發出的力量又如此霸道恐怖。

那張尚且稚嫩的臉,面色不驚。

他都快将那修士捅成篩子了,還不停手。

猩紅的血,一滴滴濺在他臉上,漫進眼睫,染紅瞳眸。

更像地獄惡魔了!

“他不會放過任何人的!”

倉靈發現了他們,一雙無光黯然的眼,倏然亮起。

似野獸打量獵物一般。

膽小的修士想落荒而逃,可腿抖得太厲害了,寸步難行,禁不住哭起來。

膽子大一些的,咬牙道:“我們這麽多人,未必沒有勝算,若将魔種扼殺在此,等出了秘境,必然名聲大噪!”

“不若賭上一賭!”

“你們的師長,沒有告訴你們,魔種是殺不死的嗎?”

青年嗓音喑啞,破開人群,大大方方地走出來。

他看都沒看衆人,徑直朝少年走去。

“喂!你不要命了!”

青年沒理會任何人。

也如衆人預料,渾身血腥的少年仰頭望着青年看了半晌,而後手上那柄劍,倏地穿透青年腹部。

青年腳步微頓。

卻又笑了笑,柔聲喚了句:“……倉靈。”

少年滿眼漠然。

持劍的手未動。

青年卻不怕死,任由那柄劍穿透腹部,甚至還往前走了半步。

他皺眉忍疼,腹部鮮血不止。

卻又對少年笑了笑,擡起手撫過少年臉頰,替他揩去血漬。

“不記得我了嗎?”

“奚暮……我是奚暮啊……”

少年眨了眨眼,那片死寂般的黯然中催生出一抹光,似萬古長夜裏,唯一一簇幽微火苗,攢動着,搖曳着,不知下一刻是否會熄。

偏奚暮不懼,只以額頭抵着少年眉心。

少年手中的劍,還插在他腹部。

“倉靈,別怕……”

“我是奚暮,我不會傷害你,永遠不會。”

“因為……我就在你心中。”

他環住少年的腰,手指朝腰帶摸去,夾出一枚瞬移符咒。

“倉靈,将剛剛那些事忘掉,不要記得你傷了我,不要內疚。”

“倉靈,等我來找你,別怕……”

下一刻,少年活生生從原地消失。

奚暮捂着受傷的腹部,單膝跪地,咬着牙,将那柄徹底穿透身軀的長劍一點點拔出。

又仰頭笑着看目瞪口呆的衆人。

“他非是有意傷人,只是太害怕了。”

“我攔住了他,不會讓他傷你們,也請諸位放……咳……”他嘔出一口血,又咽下更多的,費勁道:“放過他。”

有人道:“你和他認識?可他連你都傷,他瘋了!”

“不是的,他只是被刺激,吓成這樣。”

碎屍邊的骨鈎鎖鏈就是證據,那飛虞城的修士就是來抓倉靈的,是他先攻擊的那少年。

衆人都有眼,都看得分明。

原本說要圍攻,不過是以為再無退路,不如搏上一搏。

如今,隐患消失,他們又何必自尋死路?

在場都是年輕人,大多數都沒那麽重的迂腐觀念。

什麽“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什麽“魔族天性如此,怙惡不悛”,并不能桎梏他們。

面對這種事,誰願意逞英雄啊?

誰會嫌命長呢?

何況,這個人都傷成這樣了……

他們難道還要趁人之危嗎?

殺了這個人,不能得到什麽,甚至可能惹來那魔種的蓄意報複。

衆人默默散開。

有人丢了一瓶傷藥給奚暮,皺眉說:“我勸你也離他遠一點,你看,你們認識,關系還不錯的樣子,他都能這麽傷你,可見神智不清,心魔入骨。”

奚暮卻道:“可他……只有我了。”

那人一噎,道了句:“好言難勸該死的鬼。”

便也走了。

奚暮松了口氣,一手捂着不斷淌血的腹部,一手攥着一根發絲。

傳送陣法一旦啓動,誰也不知倉靈會被傳送去哪裏。

可倉靈身上沾了他的血,他又留了一根發絲。

他可以憑此,很快地找到倉靈。

奚暮也沒客氣,将那瓶上好的藥粉全都倒在傷口上,血止住了,他便咬牙站起,想去找倉靈。

偏偏,這時候,來了一個人。

攔住他的去路。

他只漠然地看了眼奚暮。

“你快死了。”

“那柄劍淬了毒霜。”

·

溪水洇濕了半邊衣裳,帶着血污,染紅了溪流。

倉靈醒來時,呆愣愣地看着水中倒影。

他像是被浸在血海裏,整個人都蒙了一層紅霧。

滿手,滿身,都是血。

遲鈍的意識剎那間歸來。

他看見飛虞城的修士對他緊追不舍,他看見一柄鋒利的拴着鎖鏈鐐铐的骨鈎朝他扔來,他看見自己滿手的血,握着一柄長劍,一下又一下地紮進那個修士的身軀中,他看見身首異處的修士恐懼地瞪着他。

倉靈不是第一次在失去意識時,做這樣的事。

他曾憑借這股力量,救過飛虞城中人的性命,也曾因這股力量,被所有人畏懼厭憎,甚至不久前,他還用這股力量殺了兩個匪徒。

就在剛才,他還……

倉靈倏然一僵。

他為何會看見奚暮,看見面色蒼白,唇角淌血的奚暮,額頭抵着他的,對他說別怕。

更多的,他記不起來。

就像是……有人不想讓他想起更多。

倉靈匆匆捧起溪水,洗幹淨滿臉血污。

便朝着記憶中的方向跑去。

奚暮……

奚暮剛剛用傳送陣送走了他。

奚暮還在原地等他,也許,也在來找他的路上。

他奔過無數個山坡,穿過數不清的叢林,想象着奚暮就在眼前,朝他走來,他亦奔去,雙向奔赴,相擁相依,再不分離。

·

“快……死了?”

奚暮垂眸看了眼傷口,邊沿發紫,确實是中毒征兆。

他眼睫不斷眨動,一滴又一滴淚落下,手忙腳亂地在腰間布袋裏翻找解毒藥。

可他只是個窮修士,能買得起的,都只是對付毒草毒蛇的解毒丸。

他抓了一把,往喉嚨咽。

可沒有用。

傷口的紫血在蔓延,心跳也有一下沒一下。

“倉靈很安全,對嗎?”

那個頂着和他一模一樣的臉,蹲在他面前的男人,問他。

奚暮怔了片刻,擡手抹去不斷從唇角溢出的血。

他的指甲都泛紫了。

大約是真的……活不長了。

奚暮閉了閉眼,斂下心神,複又睜開,擡眸看着奚玄卿:“他很安全。”

見對方如釋重負,他心底悲戚,卻又不得不做了個艱難的決定。

“你不會傷害他,對嗎?”

“自然不會。”奚玄卿居高臨下地睨他。

“我說的……咳,是你不能強迫他做任何他不願意的事。”

“你不能……不能傷他身,也不能傷他……他心。”

“你若得到他,就不要讓他難過……”

奚玄卿微微皺眉,不理解奚暮何出此言。

在他看來,倉靈不喜歡他,要逃離他,都是因為奚暮的存在。

看,在遇到奚暮之前,倉靈不是好好地在他身邊嗎?

看到漂亮的寶石,會眼前一亮,吃到好吃的果子,會笑得眯起眼。

從來不會說厭惡他的話。

“不會,絕對不會。”奚玄卿說:“他是我此生此世,永生永世,最愛惜的珍寶。”

他說得認真篤定。

卻不料,眼前這個将死之人竟目露悲怆,心死般哀嘆。

“你永遠不會懂什麽是愛。”

“你不愛他,你只是将他當作一件珍寶。”

“求求你,放手吧,還他自由。”

什麽叫他不懂什麽是愛?

誰敢說他不愛倉靈?

奚玄卿咬緊後槽牙:“不可能。”

“……”

“離開我,他只會很危險,他的身份敏感,此世不容他,跟着你才是危機重重,這才多久,他就遇險。”

“你保護不了他,只有我才能護住他。”

心底的惡念不斷萌芽滋生。

奚玄卿想:倉靈不在這裏,等奚暮死了,他就也在自己腹部來一劍,然後封印修為,裝作奚暮,代替奚暮陪在倉靈身邊。

即便永遠不能做奚玄卿。

他也甘之如饴。

他可以代替他,成為倉靈想要的港灣,成為倉靈喜歡的模樣。

奚暮沉默無言,只望着繞在指尖的那縷發絲。

對不起。

我食言了。

我不能來找你了。

離了奚玄卿,誰保護倉靈?

留在奚玄卿身邊,倉靈不會開心。

死局……

是死局。

他禁不住心中長嘆:倉靈,若是可以,你一定要強大起來,自己保護好自己。

對不起……

我……我已經盡力了。

他快死了。

倉靈……

我的阿靈……

眼前落入一片紛揚蘆花,他躺在雪原上,他想着他的倉靈。

他護不住他了。

他的倉靈要如何一個人走下去呢?

奚玄卿默默等着,等到他快要咽氣時,伸指戮進他胸腔。

胸膛被劃開一條縫隙,能看見裏面還在艱難跳動的心髒。

奚玄卿眉頭一皺。

奚暮的內髒,同常人是相反的,他的心髒長在右邊。

那不是鳳凰心。

奚暮也不是他分裂出的那一半石身。

“你……”

奚玄卿如鲠在喉,愕然擡眼,盯着奚暮的眼珠,那裏頭呈着無數影相,都是倉靈……

跌落在地上的那柄利刃,像是沾血的鏡面,照出奚玄卿的身影。

唯獨不見奚暮的。

“你——!”

“你竟只是……他想象出的人。”

奚暮瞳孔散開,裏頭映着的三百年前的倉靈,寂如煙灰般散開。

陷入徹底的黑沉。

倏然,奚玄卿又從那雙阖不上的瞳眸中瞥見一抹熟稔身影。

再反應過來時,他心腔已戮進一把長劍。

難以置信。

緩緩回首。

倉靈滿眼通紅,怨入骨髓地盯着他。

那把劍,一端從他後背刺入,穿過胸口,另一端被倉靈握在手中。

他聽見倉靈說:“你……你殺了他……”

“你殺了奚暮……”

“你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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