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同調
同調
不是很禮貌的說一句,如果單純從她個人角度來說,那麽阿娜爾其實覺得北鬥船長多多少少有點太過大驚小怪了。
但是她也不好多說什麽,只能順着人家的意思來。
——于是按着北鬥的吩咐,阿娜爾安安靜靜地等到了晚上。
海上的夜晚總是有一種壓抑的安靜,這不同于土地之上來自腳踏實地的天然安心感,無論海船多麽巨大穩健,舵手的技術多麽精妙優秀,龍骨之下的暗波洶湧和洋流的變化,哪怕是最老練的船員也不敢說自己能夠完整預測海上所有的情況。
而且璃月的這片海還有一點特別之處。
孤雲閣,是鎮壓遠古魔神的墓園。
阿娜爾閉上眼睛,腥鹹潮濕的海風吹過船艙的門窗,帶起嗚咽的聲響,像是哭聲,又像是遠古諸神凄厲憤怒的咆哮,她踩着一點星光走出船艙來到甲板上,看到孤月高懸星河倒映人間,海上波光粼粼,單純以肉眼觀摩,仍然是一片寂靜安穩的景象。
月光投下了望臺上的影子,負責今夜的了望手還在兢兢業業的檢查附近海域的情況,她聽見木屐的聲響,不回頭也知道是楓原萬葉的腳步聲。
“你在想什麽”
和堅持要保證她安全在先的北鬥不同,萬葉倒是更傾向于先問她想做什麽,少女趴在船沿上看着下方漆黑的海面怔怔出神,不知過了多久,她若有所思的轉頭萬葉,輕飄飄地問道:
“我能下去看看嘛”
萬葉問道: “你想要下去,是下到哪裏去”
阿娜爾指了指船下。
“我想要到海面之下親眼看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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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說,這不是個符合預期的要求。
所以萬葉也很自然的問了一句: “為什麽”
“不知道”阿娜爾沒帶什麽期待的回答說, “我說我下去後說不定能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和我論文的下一步安排,你信嗎”
非常離譜的回答。
阿娜爾自己也清楚。
更多時候會選擇聽從船長吩咐的少年能拿出無數種反對的答案,但是他只是靜靜看着阿娜爾的眼睛,然後心平氣和地說道: “……那麽我首先需要說服今晚巡邏的船員,然後先準備一條小船。”
阿娜爾眨眨眼,有些驚訝,有些愣怔。
但她最後也只是老老實實地選擇了最後一個問題,下意識問道: “為什麽是小船”
“死兆星是大型海船,距離海面很遠,換句話說,我就算從這兒直接跳下去也不夠快,也不方便。”萬葉語氣溫和的回答說, “阿娜爾聽說過‘刻舟求劍’的故事嗎你的頭發的确很顯眼,但是就算是我也不敢保證能馬上找到你,所以最好還是跟你近一些比較合适。”
诶……
少女的下颌原本支在疊放在船沿邊上的手臂上看着海面發呆,聞言她轉過頭,一雙淺青色的眼睛被純粹的好奇心點綴的亮晶晶的,饒有興趣的問道: “第一反應居然是跳下去嗎我還以為你要攔着我不許我下去呢。”
少年眨眨眼,唇角有些上揚的弧度。
“也別把我看做什麽死守規矩只求穩妥的老古板呀,”萬葉聳聳肩, “至于為什麽嘛……”
“也許是因為你看起來真的很着急”他微笑着回答, “你可以理解為我很信任北鬥大姐頭,也可以認為是我想的沒有那麽多,既然你自己都不害怕,那我就陪你去。”
阿娜爾若有所思: “如果我害怕呢”
“那就等船長出面徹底解決了麻煩,我再陪你回璃月港。”
楓原萬葉慢聲回答道。
清秀溫潤的少年郎,眉眼彎彎,一貫平緩的語氣談不上安撫,也絕對不摻雜任何無奈遷就的意思,像是在特意配合面前少女近乎無理取鬧的要求似的;他只是單純順從心意和想法,他覺得這樣就是最合理也最能讓雙方滿意的安排,便這樣從容答出口了。
“這樣就不害怕吧”
少女彎起眼睛,點點頭。
“好吧。”
她答, “那接下來怎麽做才是最好的”
萬葉沒多做思考,很快就回答道: “你要想要下去,我目前能想到最穩妥的方法就是死兆星降下一艘小船,然後我在小船上等你,船上其他人在這兒盯着情況——當然,我也需要在你的腰上綁上繩索以防萬一,必須要保證第一時間可以把你拽回來,這樣可以麽”
“……最後一個問題。”
阿娜爾看着萬葉,有些奇怪地問道: “為什麽無論哪一種回答,萬葉先生都要陪着我”
少年歪歪頭,在這段談話裏他第一次露出稍顯苦惱的神色, “那我也有一個問題,為什麽明明大姐頭已經說了那麽多次,你自己也已經有過一次險些溺亡的經歷,阿娜爾小姐依然會覺得跳海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呢”
阿娜爾: “……”
這是個古老的歷史遺留問題。
“……看起來你自己好像也回答不出來呢。”楓原萬葉漫不經心地笑了笑,是真的不在意問題的答案,在阿娜爾皺眉的功夫裏,他已經像是變戲法一樣從不遠處的箱子裏掏出了麻繩, “有些問題本來就不需要答案,不是麽”
……說得好像有點道理。
“至于安全問題嘛……”
少年故意皺起眉,做了一個無奈的表情, “你不是還記着你的論文那東西沒解決的話,容在下貿然猜測一番:如果我面前這位阿娜爾小姐的論文到最後也沒寫完,那大概哪怕世界末日到來了,你也要世界毀滅之前先找個機會回去解決這個問題吧。”
阿娜爾: “……”
意料之中的,少女露出了扭曲且絕望的表情。
“所以還是先解決最着急的問題吧,無論是你的論文,還是北鬥船長擔心的問題,亦或是死兆星號現在最亟需處理的麻煩,總歸細說起來都差不多是一樣的,”萬葉溫聲囑咐道, “你自己把繩子系好,我現在去和大姐頭解釋一下。”
“啊對了。”
在阿娜爾開始乖乖往腰上比劃繩子的時候,已經走開幾步的楓原萬葉忽然停了下來,回過頭對着她額外補充了一句: “下次不用叫萬葉先生這麽客氣的,我還是更喜歡正常叫名字的感覺。”
這有必要單獨提一句嗎
阿娜爾有些疑惑,但還是乖乖點了頭。
“好。”
*
有關這“小小”的請求,北鬥只是抱着手臂意味深長的看着面前的少年和不遠處耐心等候的阿娜爾,意外地沒有拒絕。
少女距離偏遠,并沒有聽到更細節的交談部分,她只是看着萬葉在不遠處忙忙碌碌做好一切準備,最後扶着她走上小船的時候,阿娜爾看見其他人憂心忡忡地目光,也看到萬葉神色淡定,到了這一步也只是在認真檢查自己腰間的繩索,不由得小小聲地說了一句: “……謝謝你哦。”
“沒什麽。”
少年搖搖頭,慢慢松開了捏着繩索另一端的手。
這雙手布滿粗糙的厚繭,月色昏暗朦胧,但也足夠少女看清他捏的泛白的手指,和手腕處繃緊的肌肉線條。
“我只是相信你有分寸,”他頓了頓,換上了更加輕快的口吻笑着說道, “……而且你也的确很着急你的論文。”
阿娜爾張了張嘴,最後也只是抿着嘴唇,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多謝你。”
她原本便是坐在船邊,說完這句後便向後仰去,直直墜入海中,飛揚的裙擺與綻開的海浪鋪開一朵蒼白的花朵,那一縷明亮的淺金色倏然間便從萬葉的眼前消失了。
守在小船上的少年下意識想要捏住飛快下滑的繩索,但他握了握有些痙攣的手指,只是虛虛扶在了旁邊。
*
——阿娜爾會說自己說不定能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并不是在信口開河。
記住所有看似瘋狂的幻覺,記住所有瘋狂中觸碰的真實。
無論那些感覺有多麽荒謬,多麽詭異,多麽無法想象——
墜入海中的少女手指掠過腰間的繩索,她看着海面距離自己越來越遠,開始回憶起上一次被深海蠱惑的感覺。
是的,蠱惑。
那不像是溺亡的過程,更像是要她放棄人類的血肉,自此回歸母體象征重生的胞宮。
海水是溫暖的,包容的,沒有低于體溫的寒冷,沒有令人膽怯的陌生,深海的呼吸仿佛在某個時刻與她徹底同調,她呼出人類肺腔的氣泡,任由海水擠壓入體內,帶走人的氣息。
那些眼睛。
那些隐匿于暗處的眼睛,再度靠近了她。
在漆黑陰影的環視中,她感覺到自己的骨肉下沉,那些眼睛更進一步地靠近了,深海龍蜥環繞在身側,它們堅硬鋒利的指爪與麟甲輕輕蹭過她的肢體,同時也劃破了她脆弱的皮膚——可少女莫名無法感覺到疼痛與恐懼,像是洋流卷過身體的力度,帶着親昵又眷戀的親近感。
她看見淺淡的血色在水中彌漫散開,又被深海龍蜥之群張口吞下。
這不是幻覺。
在模糊的意識中,少女思考着。
但是它們為何如此親近我……是因為龍心洞穴的龍血,還是因為祂刺入血肉的那一枚奇異的種子
她還記得那短暫卻清晰的呓語。
“來吧”
“歸于同族,歸于群中”
在叫誰
是在叫我麽……
……阿娜爾慢慢張開嘴,吐出最後一口空氣。
那就試試吧。
然後,她放任自己的意識跟随那呓語毫無規律的顫動,與它同頻,同調,去聆聽更深處的聲音——
那一瞬間,她的視覺與大腦被無數陌生的視野所侵占:她窺見無光的宮殿,破舊的建築群,毫無生機的蒼白珊瑚宛如肆意生長穿透血肉的骨骼,被世界抛棄的角落裏,在無光的更深處,傳來“同族”哀戚又痛苦的絕望悲鳴……
她看見火光燃燒,人形扭曲,古老的舊宮崩裂破損被舍棄在世界的一角,深海的龍蜥被散落的火光驅逐出庇護之所,它們四散游蕩,無處可歸,無處可去,龍蜥避開了海中的影子,阿娜爾恍惚間,仿佛也跟着從那些渾濁的影子裏看到了緩慢裂開的巨大縫隙……
……不對。
那不是什麽深海的裂隙。
那是魔神的眼睛。
——那是奧賽爾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