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數萬次的告別

數萬次的告別

4.告別

複星歷二十四年9月,我和徐一城負責運輸一批重要實驗樣本到首都,這次任務關系到數萬病人的生命,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盡管在任務前我與其他指揮高層已經做過多個備案,可接踵而來的意外依舊将我們打得措手不及,隐藏在我方的間諜透露了運輸樣本的路線,在敵人的埋伏之下,我們不得已被逼入了環境極為惡劣的黑岩大沙漠。

此時,加上我和徐一城,僅剩八人。我統計了目前所剩的水、食物以及藥品,緊接着得出一個不容置疑的結論——我們走出這裏的概率為零。

我是一個極度理性的人,不可能将希望寄托在人類不可估量的爆發力之上。那個時候,我能想到的唯一的辦法就是将所有的資源傾斜在一個人身上,由他将樣本送出,其餘人越早放棄越好,以免浪費已經不屬于他的資源。

徐一城是最好的人選。

這個唯一的解決方案我并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徐一城,我太了解他了,像他這樣的人絕對不會同意這個計劃,甚至還會阻撓我,徒增麻煩。

在我們來到黑岩沙漠的第一個夜晚,我提前給他們所有人的食物裏下了藥,在他們失去知覺後,我結束了除徐一城以外所有人的生命。我的動作很快,我确信他們應當是感覺不到任何痛苦的。

不知道為什麽,我觸碰他們臉頰的時候總會想起我在實驗室的那幾天。我的情感終結于那裏,卻奇跡般的被今天這樣極其相似的場景短暫地喚醒了。

我才發現,原來的我的靈魂從來沒有停止過哀嚎,只是那些有關于痛的神經被我吃掉了,像我吃掉從他們身體中生長出來的食物那樣。

此刻,我眼前平穩睡着的人好像也出現在了七年前的實驗臺上。我一如當初,靜靜地走到一個人面前,回憶我與他所經歷的一切,然後與其訣別。

老李是這裏年齡最大的成員,他熱心樂觀,人緣好,肯幹事。我還記得我剛調來的時候,老李說我長得很像他已過世的女兒,借着這層關系,老李特別照顧我。我還一直都沒來得及謝謝他,沒叫過他一聲父親。

小秦看似最聽我話,但我早就知道他違反規定談了女朋友。我還知道他們約好,戰亂結束之後,小秦就回到家鄉,兩人一起做點小營生,等我們勝利的那一天小秦一定為她穿上親手做的白裙,他會向全世界宣告,這是他的妻子,到時候,南指揮官想管也管不到了。

茉茉是除我以外這裏唯一一個女孩兒,她負責醫療以及一些後勤工作。茉茉剛來的時候只有21歲,做事笨手笨腳的,老是受罰,然後就一個人躲在角落裏哭。我也沒想到短短三年,她就已經成為了一名不懼鮮血與死亡的戰士,任務開始前不久,我親手給她寫了推薦信,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她不久後就要晉升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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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夜晚很漫長,我挨個整理了他們的遺容,又将他們在任務前就寫好的遺書反反複複看了好幾遍,最後他們每一個人的遺書我幾乎都能背過。

天還沒有亮,剩下的時間我竟生出了補寫我自己遺願的想法,畢竟存在基地裏的那份沒有關于我自己的。太陽要升起的時候,徐一城就會醒來,我會交代他一些事情,然後讓他殺死我。

我想了好久,一開始我是想要一大片向日葵的,但後來又想了想,我實在不算個好人,還是不要貪心,就要一枝向日葵吧,将我的肩章和它埋在一起。

寫好遺願之後,我安靜地坐在徐一城身旁,上次像這樣仔細地看他是八年前,與之前相比,他更加成熟,眼角不知何時多了一道淺淺的傷疤。

在離開我的這些年裏,他過得如何?

這樣的想法直至我要與他告別之際終于迸發于腦海之中。也許人的生命将要走到終點的那一刻總是會釋懷很多東西,我終于能夠承認徐一城的身影已經深深刻在我的生命之中,再無法被抹去。

或者說,他是我在這人世間僅剩的家人了,我真希望他能好好活着,等到勝利的那一天,他能夠與一位善良的姑娘組建一個平淡而又幸福的家庭,然後把所有的這些黑暗的曾經忘得一幹二淨。

第一縷陽光照耀進帳篷的時候,徐一城的眼皮動了動。我默默将一把匕首握在手中,眯着眼看向沙漠中那輪初生的太陽,渾身上下突然有種說不出的輕松感。

他醒了,我就帶他去看他們的遺體,他全程都很平靜,沒有想象中的任何激烈的情緒。我把事情交代完之後,徐一城問我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我就把匕首交給他,他愣了一下,終于出現了一絲情緒波動,我不明白他心裏在想什麽,只能說注射和槍對我來說太浪費了,還是這個好,就是得麻煩你。

徐一城接過匕首,說,你決定了嗎?

我點頭,然後閉上眼睛。

他卻很久都沒有動手,畢竟我與他曾經深刻地愛過,像他這樣善良正直的人想來也會猶豫一下吧。

南憶,你有沒有想過,他們像你一樣,是自願犧牲的。

徐一城輕輕地将匕首交還于我手中,聲音有些嘶啞。

昨天你一反常态提出要幫我們準備食物,你覺得我們會什麽都沒有意識到嗎?

我依舊緊閉着眼睛,似乎只有這樣,才不會讓徐一城看到我眼眶中的淚水,我說,徐一城,我不在乎他們是不是自願的,我作為任務的總指揮官,命令你……殺了我吧。

我沒有等到他的回答,就睜開眼睛,故作輕松地笑着,向他提出了另一個解決方案。

如果你下不了手,現在就背上所有東西走出這裏,才不算辜負了我們的犧牲。

許久後,他終于點頭,但要求我送他最後一段路,我同意了。卻沒想到他在我毫無防備的時候将我擊暈。

我震驚于他這樣惡劣的行為,他明明知道我對這次任務的重視,明明知道這樣的行為只會讓我所做的所有努力功虧一篑,可他依舊那麽做了,那個時候,我确信,我憎恨他。

徐一城強行将我帶走,并且讓我喪失了反抗的能力,我開始絕食,他就直接将營養液注射進我的血管,我嘗試過自我了解,但被徐一城發現,還浪費了急救的藥品。我也哀求過他,命令過他,威脅過他,可毫無效果,反倒是我三番兩次的自毀行為讓他有些煩躁,他說,南憶,像你這樣的人死了太輕松了,你就應該好好活着,為你這一輩子贖罪。

他說這句話時,我因為惡劣的環境頭腦昏沉,燒得迷迷糊糊。我原本還一瘸一拐地努力跟着他的腳步,好久才反應過來他話裏的意思,心裏不知為何湧上一股濃郁的悲傷。

我扯着嗓子說,徐一城,你真狠,你應該是這個世界上最恨我的人了吧。

他沒有回答,也沒有回頭看我。

十天之後,我們的食物和水見底了,徐一城的狀态很不好,我的身體素質更差,眼前發黑,腳步虛浮,已經沒有任何力氣走路了。

我筋疲力竭,摔進黃沙之中,徐一城就抱着我繼續向前。我使出全力拽着他的衣領,讓他湊近點聽我說話。

我告訴他,徐一城,不要任性了,我都陪你走了這麽久,剩下的路你一個人走吧。

他讓我閉嘴,省着力氣說點有營養的話。

我說好,那你帶着我吧,再壞的人,肉也不會是臭的,血也不會是苦的,就別嫌棄那麽多了。

徐一城的的确确為我所說的每一個字而驚訝,他緊緊攥着我的手,然後着咬牙切齒地叫了一聲:南憶。我看着徐一城如此失态,突然生出了跟他開玩笑的心思。

我說,這可是實打實有營養的建議。

他雙目中布滿了血絲,下意識地說:你和諾亞黑方那些喪失人性的新人類有什麽區別。

我愣了一下,老實閉嘴。

又過了兩天,我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大部分時間都在昏迷中度過,醒來的時候依舊能看見茫茫的一片黃沙,還有一直陪在我身邊的徐一城。

我沒有想到,就算是帶着我這樣的累贅他還是能堅持這麽久。要知道,在我們走出沙漠的途中,他幾乎将所有的資源都傾斜于我身上,而他進食的次數寥寥無幾,一個正常的人類,真的能夠爆發出如此強大的力量嗎?

這個問題很快就有了答案。

當我又一次在長時間的昏迷中蘇醒後,我發現自己躺在他的懷中,能夠清楚地感受到他身體的溫度極低,幾乎不像活人。我試圖叫他的名字,卻也只能是動了動嘴唇,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徐一城的感覺很敏銳,他意識到我醒了,就低頭看我,嘶啞着嗓子問:渴嗎?

我眨眼,他就将一個裝着液體的不透明瓶子拿來,在他擰開瓶蓋的那一瞬間,我聞到了濃濃的血腥味,同時也看到他手腕上纏着的白色繃帶。

我很快就意識到瓶子裏裝着的是什麽,只能震驚地望着他,徐一城絲毫不給我拒絕的機會,他像以前一樣用手箍住我的嘴巴,強行将液體灌了進去,我被嗆得劇烈咳嗽起來。

他擦擦我嘴角褐紅色的污跡,像是安慰我一般說道:你放心,我們都會走出去。

随後,我眼睜睜地看着他将一管印着熟悉标志的藥劑注入靜脈,我反複确認了好久,終于肯定了那是一艘白色的船,是承載着人類希望的諾亞方舟。

那一刻,我明白了很多,我在黑方輾轉的那幾夜,他是否平靜地躺在白方的實驗臺上,任由他們将他改造。我們的命運是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

在諾亞白方藥劑的幫助下,在徐一城一次又一次透支自己生命力之後,我們還是走出來了,最後一次昏迷前,我已經能夠看到遠處聳入天際的高樓,再次醒來,入目的已是首都醫院潔白的天花板。

我焦急地想要開口說話,但嗓子異常疼痛,只能發出幾個簡單的音節。好在眼前的一個醫生握住我的手,說樣本已經送達。

确認他說的話之後,我緊緊攥着被角,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在我還沒有意識到時,淚水已盈滿眼眶。

然後我下意識地尋找徐一城的身影,就像之前好幾次一般,他總是在我目光所及之處,但這一次,不一樣了。

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慌席卷了我的全身,我努力地想要發出“徐”這個音節,醫生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思,神色有些黯淡,他告訴我徐一城被送來的時候全身多個器官衰竭,存活的概率很小。

我完全不相信他說的,因為他們不知道徐一城曾經是白方的實驗品,因而有着普通人無法想象的自愈能力,否則我們也不可能從荒無人煙的沙漠中走出來。

事情就像我想的那般,徐一城在死亡線上徘徊數次後終于醒了,他恢複得很好。在我被推上輪椅去見他時,他已經可以下地走路。

也就是這個時候,我再無法将他與“犧牲”這個詞聯系在一起。在我的印象中,他總是能夠創造奇跡。

兩個多月後,徐一城已經完全恢複,就向上級申請了歸隊,在他離開的前夜,我第一次主動提起當年的事,他卻說這些已經過去了,我要是真想知道,等養好身體後再來找他。

也許他也沒有想到,那将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關于當年的真相,我再也無從得知。

複星歷二十四年12月19日,我在病房中看到了實時新聞,徐一城犧牲了,因處在爆炸中心,連全屍都沒保住,我們的人只找到一些碎塊,經過DNA比對确認了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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