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夏日, 微雨,難得舒适的天氣。

雨絲很細,是那種毛毛雨, 淋在臉上感覺很輕柔,穿過濃密的樹葉沙沙作響,夏季草木清新的氣息随着雨水揮發, 濕潤的空氣仿佛是甜的,肺部為此暢快放松。

向懷景沒打傘,享受着這天氣,跟郁青珩一起向鎮外的長草坡走去。

那是錦繡鎮的“公墓”, 四周栽種了一圈喬木遮擋,裏面還有許多野生的灌木和草本植物。

正值夏季,萬物瘋長,長草坡無愧其名,野草長得有人膝蓋那麽高。

一腳踩進去,褲腿全濕掉, 沾着新鮮的草汁跟碎葉,跟草葉同色的螞蚱從腳背上跳過去。

這裏野草雖然繁茂, 但進去一看,就能發現有一塊地方被打理的很幹淨, 沒長多少野草, 反而栽了一圈開得熱鬧的白薔薇。

郁青珩的母親, 名字叫郁薇。

郁青珩走到郁薇的墳墓前, 從背包中掏出幹淨的毛巾,先把墓碑上沾染的塵土擦幹淨, 再清理碑前以前留下的祭品殘渣。

這雖然是“公墓”,但并沒有公家的工作人員管理清掃, 除了逢年過節時大家一起來上墳,此外的時光,這裏是被活人遺忘的一片靜土。

郁薇的墳,想必是專門請了人時常看顧,才會顯得如此幹淨,且如此美麗。

郁青珩将新的祭品擺到碑前,又為她點上一爐香。

“媽媽,我來看你了。”對孩子來說,再名貴的衣物也沒有摯愛的母親重要,郁青珩跪坐在地上,任憑潮濕泥土染髒褲子,他手裏舉了把傘遮着香爐。

向懷景猶豫了下,跪坐到他身邊,也為郁女士上了三炷香。

“阿姨,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向懷景,也來看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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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煙袅袅,彌漫成一片白霧,和墓地裏升起的潮濕水氣一同飛舞。

郁青珩将傘向着向懷景斜了斜:“她一定記得你。”

向懷景下意識壓低聲音:“這麽多年,我都不知道阿姨埋在這裏。”怪不好意思的。

郁青珩搖搖頭:“沒有人告訴你,不知道也正常,我媽媽不會介意的。”

墓碑上記載了郁薇的生卒日期,細細一看,向懷景錯愕地發現,郁薇死亡的時間,正是郁青珩搬家那年暑假。

暑假的前期,尚還一切正常,向懷景還去她家做過客,又偷偷地把郁青珩拉回家,一起看用他零花錢買的漫畫書。

暑假的後期,向懷景去姥姥家玩,不在錦繡鎮,回來的時候,就聽說郁青珩搬了家。

一切都發生的太突然了。

“……是意外嗎?”向懷景不禁問。

“是的,很意外。”郁青珩看起來不太想多說,看着墓碑上那個名字,靜靜地發呆。

向懷景左右看了看,沒發現他父親的墓碑,記得他說父母都已經去世,也不知是不是同一時間,但想到生前郁女士跟丈夫不融洽的關系,墳墓不在一處倒也很合理。

過了好一會兒,一爐香燒完,郁青珩才收了傘離開。

墓地離鎮子不遠,兩人靠雙腿來回。

仿佛是怕沉眠的人被打擾,離遠後向懷景才說:“還記得很久以前,阿姨就想讓你當畫家,現在你完成了她的心願,她知道了一定很開心,要不要把你的作品複印一份燒給她?”

郁青珩應和:“我回去就辦。”

“你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怎麽不跟阿姨說說話?”

“我說了,心裏說的。”郁青珩側臉看他,細長的雨絲将他長發染得愈發深沉,像墨色的綢緞。

“诶?都跟阿姨說什麽了?”

“跟她說我現在過得很好,沒有辜負她的期望,還有……你。”

向懷景一下心虛起來:“我有什麽好說的。”

郁青珩便笑着看他,也不細說他到底默默傾訴了些什麽。

向懷景心裏好奇得不行,又怕他說的太直白了不好應對,只能忍着。

.

暑假是有限的,公益課堂結束後,郁青珩跟向懷景就回到了辛城。

回來之前向懷景給李淩發了消息,可是他一直沒回複自己。

鑒于這種事常發生,向懷景催了他幾遍也就沒再搭理。

回到家的時候,李淩也不在,向懷景稍微打掃了一下衛生,就鑽進被窩補覺去了。

半夜他是被李淩回家的動靜吵醒的,打開卧室門一看,李淩正拉着行李箱,慌亂地往裏塞東西。

“你幹什麽?”向懷景打着哈欠拉開了燈。

燈光驟然變亮,把蹲在地上的李淩吓得蹦跶了下,他驚恐擡頭,看到是向懷景,下一秒頓時哇哇大哭着撲過來。

“你怎麽這時候回來了!”李淩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

“你哭什麽?我不是給你發消息了嗎。”

“我手機壞了!”

朋友哭得太凄慘,雖然他本來就愛哭,但哭成這樣可不多見,向懷景有些擔心,把他從自己身上撕吧下去,扯着紙巾給他擦眼淚。

“別哭了。”向懷景安慰,“我不就回老家兩個月,至于跟生離死別一樣嗎。”

“也快了嗚嗚——”

紙巾團子被哭得濕噠噠,李淩伸手把燈關上了:“你快點收拾東西,跟我一起出去躲躲。”

“躲什麽?”向懷景不明所以,“你先把話說清楚,到底發生什麽了?”

他又要去開燈,李淩急忙攔住他:“不能開燈!”

不僅不能開燈,還把窗簾都拉上了,見他這麽鄭重,向懷景只能配合地跟他一塊蹲到沙發邊上。

“我惹上放高利貸的了。”李淩開頭就抛出來一個炸裂的消息。

“我去!”向懷景一拍沙發,“你怎麽敢!”

“不是我,是宋晟。”李淩欲哭無淚,“我是他的擔保人,他跑了,那群人就找上我了。”

在向懷景不在家的這段時間裏,宋晟對李淩施展迷魂大法,把本就暗戀他的李淩迷得智商哐哐下降,他說搞樂隊沒前途,要貸款創業,李淩信了他的鬼,壓根不過腦子就給人當了擔保人。

結果宋晟借的是高利貸,借完錢人就跑了個沒影,他中途不停找借口,讓李淩以為他是去外地談工廠辦正事去了,宋晟本人越跑越遠,李淩倒是一直傻傻的留在辛城。

然後……高利貸的人就找過來了。

李淩這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可宋晟已經聯系不上,他只能獨自應對。

樂團裏另外一個人被宋晟用同樣的辦法坑了,現在他回了老家,高利貸那群人就開始專心搞李淩。李淩手機被他們打碎,在外頭晃着不敢回家,發現堵門的人走了才敢偷偷回來,也打算收拾行李回老家躲躲。

“我當初就不該搞樂隊,搞樂隊,玩音樂……玩個屁!”眼淚停不下來,李淩靠着向懷景抽噎,“我真是瞎了眼,以後再也不會喜歡直男了!”

聽完他凄慘的遭遇,向懷景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想罵他,但他已經這麽慘了,想安慰他,又實在沒那個耐心,畢竟他已經提醒過他很多次:宋晟看起來就不像是個好東西!

“這不是直男不直男的事。”向懷景的表情一言難盡,“你前任是個gay,也不是好東西,問題的關鍵在于,你不要戀愛腦到一喜歡上人家,就濾鏡八倍厚,要理智一點啊!”

李淩抽噎:“這哪是能憑理智做到的……”

向懷景:“怎麽不能?我就很理智,及時止損,實在不行你跟我學學。”

李淩狐疑地看着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淚,黑暗裏看不太清臉色,向懷景的眼白很突出,顯得陰森森的。

他表示:“我不信你能一直這麽理智,愛情是會讓人上頭的。”

向懷景冷酷地表示:“但現實遲早會讓你找回理智,你看,你現在就知道宋晟不值得了。”

李淩無言以對,捏着紙巾重重醒了下鼻子。

“總之這裏不安全,你也找個地方躲躲吧。”李淩蔫兒不拉幾地說,“不行你跟我一起回老家。”

向懷景深吸一口氣:“我剛從自己的老家回來。”

不等商量出個所以然,門忽然被重重敲響。

這老房子的門牆窗戶隔音效果很差,在寂靜得深夜裏,砸門一樣的敲,就好像要把房子拆掉一樣,吓得人心髒病都快犯了。

“開門開門開門!”外頭的人大喊,“躲在裏頭不開燈以為我就不知道你回來了?李淩,你再不開門,我可就不客氣了!”

李淩一個哆嗦:“完了,一定是剛才家裏亮着燈被發現了,怎麽辦啊樂樂?”

外頭那人還在不停地砸門,一聲接一聲,砸的人心慌。

向懷景果斷掏出手機要報警:“你問我我問誰?”

李淩哭喪着臉按住他:“我之前報過警,沒用,這群人做慣了這行,可會耍賴皮攪混水,而且他們在局子裏有關系,警察來了也只是說幫忙調解,等警察走了,這群人會報複的更厲害!”

“嘶……宋晟這個王八蛋。”向懷景按了按額角。

門晃動的越來越厲害,恐怕扛不了多久,向懷景起身轉了兩圈,打開手機錄像功能并選擇同步傳輸雲端。

也是巧了。

他剛打開錄像,門就被外頭的人把鎖搗壞踹開了。

狹小的客廳一下子湧進來好幾個大漢,擠得人轉身都困難。

“你們這是私闖民宅!”李淩尖叫着跳起來。

為首的男人打開客廳的燈冷笑:“我是關心你的死活,才進來看望,李淩,給了你挺多時間的了,聯系上宋晟沒?”

李淩握着拳頭,是很悲憤的表情,可惜他太瘦弱,看着委委屈屈的:“我說過我早被他拉黑了!你們要錢找他去啊,找我幹什麽?”

“誰讓你是他的擔保人。”男人擡腳踢翻一把凳子,“你旁邊這位是誰啊?朋友?家長?你沒錢還我們,可以跟別人借啊,這位大兄弟,你願不願意幫你的朋友還錢?”

向懷景盡量保持心平氣和地跟他們溝通:“這件事吧,我覺得應該走法律程序……”

嘭!

“幾歲了兄弟,跟我們講法律?”大漢臉上的橫肉抖了抖,“我怕你見到法官之前,先見了法醫,識相的趕緊還錢,從借錢開始到明天的利息一分都不能少!”

“你!”李淩敢怒不敢言,“怎麽還帶恐吓別人。”

向懷景按着李淩的肩膀說:“欠債人跑了,擔保人是應該還錢,這個道理我們也懂,但兄弟你那利息是宋晟瞞着我們大家拖出來的……”

“你這是不見棺材不落淚,行,兄弟們教教他辦事。”

這群混不吝的,十分清楚怎麽壓着線恐吓人,且他們之前已經把李淩吓到不敢再報警,現在動起手來更加不客氣。

客廳被砸的亂七八糟,眼見着要把李淩拉過去打,向懷景舉起手機呵斥他們停下。

“我已經錄視頻了。”向懷景警告道,“你們要敢對人動手,最輕也得進局子拘留五天!”

幾人就轟然笑開了:“那你試試我們怕不怕。”

他們人多,有人趁着向懷景不注意,一下就把他手機打飛出去。

局勢向着不可控的方向走去,向懷景也起了火氣,只是對方人多勢衆,要幹架實在不占優勢。

而就在這種時候,門框忽然被人敲響。

大漢兇神惡煞地回頭:“少來多管閑事,你誰啊?”

高挑,但溫文爾雅的郁青珩站在門口,平靜地開口:“請問向懷景在家嗎?”

透過人牆之間的縫隙,向懷景同時升起感激慶幸和擔憂焦急的心情:“珩哥你怎麽來了?”

郁青珩根本不會打架,要是連累着他一起挨揍可就太罪過了。

郁青珩隔空對他笑了笑,敘家常一樣:“忽然想起你把楊老師裝的吃的落車上了,所以給你送過來。”

向懷景趕緊說:“你把東西放門口就行了,快回去吧。”

他不停給他使眼色,但郁青珩像沒接收到一樣:“你家裏好亂,我幫你收拾一下再走。”

于是大漢就笑了:“患難見真情啊,可別光送吃的,送點錢多好?你們幾個關系不錯吧,互相支援支援呗。喂,你……幹什麽的,看着挺有錢啊。”

雖然很多小白臉虛有其表,但擠一擠,總能榨出點油水。

對待別人的時候,郁青珩總不如對待向懷景親切,他身上有種禮貌但冷淡的氣質,明明很無害,甚至造型在大漢看來顯得格外文弱,但他向屋裏走來的時候,竟然沒有人想要去阻攔他,反而讓開了路。

郁青珩就這麽平靜地走向向懷景,過于光鮮亮麗的男人一經過,愈發襯得這群讨債人兇惡粗魯,也越發讓人擔心過于亮麗的白鶴會不會率先被妒恨地毆打。

向懷景趕忙伸手把他拉到自己身後,壓低聲音說:“珩哥你別在這時候倔啊,這群人是來讨債的,待會要是動手,你就進屋躲起來。”

郁青珩對他笑笑:“不用的。”說完他把那一提箱吃的塞進向懷景手裏。

向懷景:“啊?”

大漢催促道:“你們敘完真情了沒,趕緊的,大晚上還讓不讓人睡覺了,我告訴你們,今天不拿出點誠意來別想我們走!”

李淩已經徹底躲到了向懷景身後,縮着脖子不敢說話。

向懷景準備再跟他們商量一下,正要開口,郁青珩捏住了他的手。

“我報了警。”郁青珩說。

大漢自然不怕,反而譏諷:“那就試試看警察能拿我怎麽樣,我先告訴你,你破壞規矩,就小心點別在路上被人套麻袋。”

李淩慌亂地說:“沒用,他們有關系。”

“有一個關系,兩個關系,三個關系……難道能有所有關系?”郁青珩依然平靜,“我相信正義的警察多過愛和稀泥的警察。”

大漢:“嘿嘿那我今天就……”

“讓一讓,讓一讓,讓一讓!”

忽然門口湧進來一群新的人,黑西裝,白襯衫,系領帶,文質彬彬但個頂個的高大偉岸。

客廳本來就擠,再被人一進更加擁擠,讨債的大漢被擠得一下子咬了舌頭:“草!誰他媽——”

他回頭一看,頓時噤聲。

黑西裝的漢子們,看起來比他們高大上,比他們正規,還比他們能打!

“你們誰啊,怎麽回事?”

高利貸的讨債人們應激地吵嚷起來,推搡着要将他們趕出去。

大漢怒道:“你們哪家的?懂不懂規矩啊!”

然而黑西裝男實在太多了,人數足足有讨債人的三倍多,他們也不動手,就靠着身體你擠我我擠你,擠來擠去就形成了一圈黑色的人牆,将讨債人牢牢圈在裏面,并把郁青珩和向懷景死死地護在身後。

而且這還不算完,那一圈人牆向內不停地擠壓,很快就壓實到裏面的人動彈不得。

領頭的西裝男很眼熟,向懷景面露詫異:“你是上次那個……”

“是我,給您送畫的那位。”

讨債人驚疑不定:“你們是一夥的?”

領班燦爛一笑露出雪白牙齒:“朋友們,既然你們問了,那我就大發慈悲地告訴你們。身後這位是我們老板,今天我們陪同老板看望朋友,進入這戶人家屬實合情合理,但你們就不一樣了,你們要是敢動手,我們也只能正當防衛了。”

被擠得喘不上氣來的讨債人,伸胳膊都難:“你們別太過分!”

領班:“哪裏哪裏,只是讓大家感受一下春天的溫暖。”

是夠溫暖的了,一群大男人前胸貼後背,擠得分毫不留神情猙獰,嘴巴都快親上後腦勺,這要是還不夠溫暖,就只能脫光再擠了。

讨債人一臉憋屈,吵嚷着讓他們讓開,然而黑西裝男多的屋子都裝不下,從門外至內擠出來的壓力,哪是那麽容易就肯撤掉的。

此情此景,平常人難得一見。

向懷景看着郁青珩文靜自持的側臉,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郁青珩忽然回頭,見他一直盯着自己,有些羞赧地問:“怎麽了嗎,是不是哪裏做得不好?”

“沒!”向懷景說,“就是沒想到你會這樣,還挺有……驚喜感的。”

郁青珩便抿着唇笑了笑,擡手将滑到臉前的發絲別到耳後:“小景喜歡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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