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氹氹轉》
第4章 《氹氹轉》
【Chapter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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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飯,章茹和蘇婷出門遛彎。
雨早就停了,地面幹得很快,村裏幾十號人在練習扒龍船,河湧裏的魚都被漿給攪翻,一只只暈了頭浮出水面。
街坊在一起有講有笑,她們站在岸邊跟負責吹哨的三叔公打招呼,三叔公問章茹:“你爸爸今年不回來?”
章茹搖頭:“不知道他喽,可能不回吧。”她爸這幾年沉迷賣茶葉,一年到頭都在外面跑,好像廣州地板燙他腳一樣。
站在岸上看了會,兩人又散步回家,經過士多店的時候看到有維記木瓜奶,章茹過去拿了一瓶:“喝嗎?”她問蘇婷。
“凍的。”蘇婷搖頭說不喝,章茹給她拿了包手指餅:“多少錢?”
“六塊。”收錢的是個寸頭黑皮,只看了她們一眼就繼續低頭打游戲。
章茹掃碼付款,走出去的時候看到門口的一位老阿婆,阿婆身上穿件花襯衫,坐藤椅上對着牆壁自言自語。
章茹叫了聲叔婆,老太太擡起眼睛看她:“妹頭,你哪個?”
“我是阿茹啊,章茹。”
“哦,章魚啊。”老太太用粵語念了一遍她的名字,又嘀嘀咕咕:“好好的妹丁怎麽取這麽個名?”說完看向蘇婷:“她呢?”
“這是我阿嫂蘇婷。”章茹說。
老太太盯着蘇婷肚子看看:“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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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叔婆。”蘇婷笑微微應她:“預産期就這個月。”見老人家朝她伸手也沒怕,往前面站了站,讓她方便摸到。
“是個女兒。”老太太手有點生理性發抖,虛虛地在蘇婷肚皮摸了一下:“女兒好,生女兒老得慢。”
章茹眼眨眨地跟蘇婷對視,老太太卻已經收回手,把窩在旁邊的貓抱到懷裏:“[1]氹氹轉,菊花園……阿媽叫我去睇龍船……”低低的聲音,唱起一首廣東童謠。
章茹嘆了口氣,跟蘇婷往回走。
阿爾茨海默病,困在時間裏的人,這位叔婆的老伴去世早,自己一個慢慢得了這個病還差點走丢。為了照顧她,家裏兒孫搬回這裏住,怕她再走丢,又重新把士多店開起來。
老太太記憶可能沒了,但守店已經成為一種本能,只要店開着她就坐在這裏,哪怕連錢都不會找。
“唉,好可憐。”章茹有點眼濕濕,正多愁善感的時候接到佳佳電話:“八婆,晚上劈酒。”
“哪裏?”
“拾叁唐啊,我訂了臺的。”佳佳在那邊打個長長的呵欠:“我車保養去了,你順便來帶我。”
“知道了,退下吧。”章茹挂完電話,蘇婷在旁邊問:“要去玩嗎?”
“晚上去,還沒這麽早。”章茹覺得自己還能睡一覺,又想去店裏洗個頭,她撥了撥劉海,剛到家就看到章雪揚雙手插兜在扮吳彥祖。
想起他剛剛咒自己的事,章茹一把火又起,故意大聲跟蘇婷說:“等你生完我們去獵德蹦迪聽歌,有新場子,特別嗨!”
章雪揚轉頭看她,面無表情。
這張臉實在是降溫,章茹跟家裏長輩道過別後,小心翼翼繞過他。
章雪揚把她叫住:“想工作順利自己低調點,不要整天摸了電門一樣。”太沖動太直接的性格早晚要吃虧。
誰摸電門了?章茹想頂回去,但張嘴塞了一團空氣,最後只好悶悶點頭:“知道啦!”說完趕緊晃着車鑰匙走人,怕他再啰嗦。
蘇婷埋怨章雪揚:“你不要總是打擊阿茹。”她覺得章茹其實很想做出點成績,想得到他的肯定:“好好說話,你看阿茹都怕你了,不敢在你面前多待。”
章雪揚不是打擊,提醒而已:“你真以為她怕誰,轉頭你看她有什麽不敢幹的?”章茹從小就會賣乖,跟誰都能笑眉笑眼,實際人滑不脫手又刺得很,刻薄起來那張嘴根本不能要,得罪人都不知道。
“不會的,阿茹很醒目,哪有你說的那麽誇張。”蘇婷覺得章茹就是愛玩了一點。
這兩個穿一條褲子的,章雪揚沒再說了,領着蘇婷回家。
上車時蘇婷想到剛剛士多店聽來的話:“叔婆說是女兒。”說完看他在弄導航:“要去哪裏嗎?”
“去喝酒蹦迪。”章雪揚看她:“你不是最喜歡?”
蘇婷愣了下,見他真的裝模作樣在找地方,也大喇喇往後面一躺:“去就去,誰不去誰沒種。”
“說誰沒種?”章雪揚朝她肚子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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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點左右,章茹開車接到佳佳。
佳佳看她穿了條針織裙:“你不熱嗎?”
“熱啊,熱到乳貼都貼不住。”
“那你真空?”佳佳低頭找凸點,被章茹一巴掌推回去:“你男朋友呢?”
“打球去了。”佳佳正好收到杜峻的報備視頻,他在羽毛球館環拍一圈,鏡頭裏葉印陽正好一個跳殺。
佳佳轉給章茹,章茹看了看:“幹嘛?”
“給你欣賞一下,怕你以後後悔。”佳佳琢磨:“采購是不是很多油水的?”采購采購,吃拿卡扣,應該沒少收孝敬。她問章茹:“你要不要溝他一下,感覺還不錯。”
紅燈有空,章茹觀賞了兩遍,看到葉印陽揮拍時收緊的腹肌,以及殺球時的抽鞭子一樣的爆發力,隐隐有股兇勁。
說實話是帥的,但還沒帥到讓人想夾腿的地步,章茹推開手機:“off啊你,夠鐘去吃藥,我還沒饑渴到這種程度好不好?”而且辦公室戀愛,狗都不談。
晚點兩人到了番禺拾叁唐,剛開不久的店,人氣很足。
章茹裙子是高開叉的魚尾型,屁股翹得像打了玻尿酸,走過時吸引一片目光。
臺上歌手在唱楊千嬅的處處吻,綠光四射的一首歌,章茹把散着的頭發撥到耳朵後面,擡起下巴随便掃了掃,在歌曲的熱烈節奏裏看到眼熟的人。
“看什麽?”佳佳頭靠過來。
“同事。”采購部楊宇,也是文禾男朋友。章茹見他跟個女的摟摟抱抱,眉毛慢慢皺起來:“撲街,死渣男。”
佳佳大概聽出什麽意思,看角落那邊的男女都開始打茄倫[激吻],連忙按住章茹:“走走走,不要多管閑事。”說着半拉半拽,把她帶到卡座,又塞條青瓜堵她的嘴。
章茹拿手機想要拍照,那邊楊宇卻帶着女的走了,兩個人很快消失在場子裏。
閃得還挺快:“死矮仔!”章茹把青瓜咬得嘎嘣脆。
“又不是你男朋友,關你鬼事。”佳佳對章茹感情很複雜,偶爾崇拜她,間中嫌棄她,時不時覺得她傻更更的,畢竟是超預産期才生的,可能在阿媽肚子裏憋傻了:“少惹麻煩,真以為廣州地自己橫着走?”
很快臺上換歌,音樂節奏越來越密,他們這桌的人也越來越多。
夜場總有新游戲,有人拿出測視力的表來讓指,大大小小無數個E,章茹不小心指錯被罰了幾杯酒,她喝得腦子飄空時佳佳在旁邊打電話給杜峻,叫他過來一起。
杜峻正好打完球,問葉印陽去不去。
葉印陽一氣喝完半瓶水:“明天約了裝修的,也要回家吃飯,你去吧。”他解下護腕,換完鞋後又把外套拉鏈給拉上:“走了,改天再約。”說完拍拍杜峻肩膀,順手把隊友喝完的水瓶也帶走了。
隔天開車去海珠,一路好天氣。
廣州對葉印陽來說其實也不是那麽陌生,畢竟他小學在這邊讀過幾年,後來才跟父母回的北京,這些年偶爾也會過來看望爺爺奶奶,大致區域是熟悉的。
到家時接近中午,廚房已經在備菜,但家裏氣氛又不是那麽和諧。
葉印陽去書房找老爺子下棋,坐定時問一句:“又吵架了?”
老爺子沒說話,聳起的眉鋒卻已經給出答案。
葉印陽沒再問,靜靜地陪着下完一局,走到外面客廳。
家裏幹幹淨淨,一切物品井然有序,廚房裏連刀具朝向都是一致的,奶奶朱嫒正在竈臺撕什麽包裝,看見他了,賭氣一樣沒吭聲。
葉印陽走過去幫忙,見是一袋廣式蒜香骨,包裝上寫着章記兩個字。
他用剪刀剪開,又在案板拿了一截胡蘿蔔,果然被奶奶瞪住:“洗手!”
當了幾十年護士長的人格外注意衛生,葉印陽很多習慣都是在她耳提面命之下養成的,比如運動完要加衣服,以及認真洗手。
等洗完手,葉印陽嚼着胡蘿蔔問:“這回又吵的什麽?釣魚沒接電話,還是沒陪你聽粵劇?”一個犟一個爆,以前在科室就總吵,現在退休了還經常為小事拌嘴,誰都不肯讓。
朱媛也沒想到自己這把年紀要跟孫子告狀,有點難為情:“有個同事孫女我看着挺好,想讓你去見一見……”說着又氣憤起來:“我也就随口一提,沒說非押着你去看,你爺爺當外人面就給我掉臉子,回來還拿話糟蹋我,合着就他清高開明,我迂腐封閉!”
老人家有別扭同樣愛鬧,葉印陽很耐心地陪在旁邊,廚房門口的葉老爺子也拿條藥膏站着,裝作借光拆包裝,實則偷聽老伴和孫子抱怨。
這麽件事叨叨叨,一直叨到開飯。
來廣州多年兩個老人家也成了廣東胃,桌上粵菜很多,比如姜茸水東芥,還有章記那包蒜香骨,雖然是預制菜,但排骨肉質不錯腌得也入味,複炸一遍外皮挂着些許油星,吃起來很香很酥。
耳邊還聽着碎碎念,為了介紹姑娘的事,葉印陽理解老一輩心思:“下個月吧,這邊公司比較忙,暫時抽不出時間。”他并不抗拒相親,只是剛換工作,現階段沒什麽心力。
“行,那我回頭跟人說一聲。”朱嫒找回面子了,覺得孫子還是貼心:“現在公司怎麽樣,還順利吧?”
“順利,都很好。”話題很自然地轉移開來,說起葉印陽工作上的事。
葉家上兩代都是醫護人員,葉印陽也進了醫械行業,算是一家子都投身醫療事業。
吃完正好接到裝修公司電話,葉印陽起身準備回去,奶奶朱嫒問:“房子裝修你住哪裏?搬過來這邊算了。”
“公司可以安排宿舍,我先到宿舍住着。”葉印陽現在住以前舊小區,本來以為只是設施老了點,住進去才發現問題太多,得重新裝修。
二老一路送到樓下停車場,葉印陽掏出車鑰匙:“回去吧,外面太熱。”
“慢點開,有空了多回來吃飯。”朱嫒舍不得孫子:“工作要是穩定了就在這邊找個姑娘談着,以後定在這裏,廣州挺好的,不比北京差。”
“好。”葉印陽點點頭,發動車子回程。
天朗氣清的日子,路經二沙島時看到鳳凰花開,旁邊是廣州常見的細葉榕,熱烈的紅和安靜的綠,搭在一起賞心悅目。
轉天上班碰到楊宇,他看起來精神煥發,還特地幫葉印陽擋住電梯門:“葉總您先。”
“謝謝。”葉印陽邁步走進去,到電梯門快要關的時候聽到中氣十足的一聲:“等等!”
急吼吼一陣高跟鞋聲後,章茹拎着包擠進去,看見裏面兩個男的。
“早啊。”楊宇很好笑容地跟她打招呼,但章茹想到酒吧那晚的事,撇過頭沒搭理他。
楊宇也不當回事,小太妹而已,家裏有點錢以為自己多了不起,實際能力就那麽點。
行政麽就是吃青春飯的,做來做去也就是打雜的命,替代性可太強了,早晚被職場淘汰。
“叮——”電梯上到三樓,章茹大步走了出去,裙擺在後面甩,右手一張大紅色刮刮樂被她當成扇子在扇。
葉印陽想到自己桌面墊的那張,回到辦公室看了兩眼,出去開周會。
時間不長,但開着開着收到個消息,原定月底交付一批元件,供應商突然要求漲價40%,不然不交單。
“當合同是草紙嗎?叫法務告他們!”楊宇火冒三丈,在會議室就嚷嚷開來。
葉印陽翻了翻系統,時間很緊,是個危險的急單,所以意味着這批元件不及時到貨,公司項目直接就會黃,嚴重的還會影響後續合作。
“當時為什麽選這個供應商?”他問跟單的采購。
“因為……報價最低。”比其它的低了25%。
“沒有備用的B點供應商?”
“沒有,模具都是他們做的。”跟單采購緊張又無奈:“而且……他們要求貨到款到。”
貨到款到,就是供應商心裏也明白合作沒有下回,所以早就做好一次性生意的準備。
低價中标高價索賠,常見套路,采購以為是供應商肯讓利,其實人家設了個套而已,就等關鍵時刻。
葉印陽點開跟單記錄,緊急采購,拼的是資源和供應鏈的靈活使用,就這一次,足以看出E康的采購策略有多拖後腿。
“那模具拉回來給其他人做!”旁邊楊宇還在叫嚣換供應商,又說要告,葉印陽翻着合同問了句:“交期和打官司哪個重要?”
楊宇一句話噎在喉嚨裏,顴骨發燙。
葉印陽算了算總價和項目交期:“40%太高,最多接受35。”情緒輸出沒有意義,他看向跟單采購:“重新跟那邊談一下,另外和法務打聲招呼,新合同這兩天要審出來。”現階段追究的成本高于妥協,先保證産品交期才是最重要的。
決定了就去做,會議沒有耽誤太久,離場時葉印陽特意看了眼楊宇,把楊宇盯得心裏一跳。
葉印陽若無其事收回視線,走出會議室就見章茹站在過道跟同事聊天,有說有笑的滿臉跑眉毛,又低頭看同事手機屏幕,勾起脖子像一只犯頸椎病的鳥。
等看見他,她立馬叫了聲“葉總”,一改剛才在電梯裏把人當空氣的态度,沖他笑得很敬業:“聽說您申請了宿舍,我來對接一下。”
高管宿舍是章茹的活兒,她跟着葉印陽進到辦公室,和他确定了入住時間又加上微信,要了他證件去跟物業街道做些申報和登記。
身份證110開頭的,照片還挺俊,章茹瞄了兩眼收起來,冷不丁看見電腦旁邊那張刮刮樂,一時眼珠子都黏了上去。
葉印陽拿到手裏,其實中了一個數字,金額不大,應該是刮開的時候沒仔細核對。
他望向章茹:“還有其它事嗎?”問完順手把刮刮樂塞到文件欄,沒有要給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