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十
第11章 章十
這年的寒假多莉不是很開心,沒事往孔玲家跑得更勤快了,一面穿筆芯一面抱怨煩死孔多娜了。她這學期期末考考到了全年級前五,孔媽給她買了件羽絨服。雪白雪白的羽絨服。
她身上這件朱紅色羽絨服是去年的。她不喜歡紅色,孔媽說紅色喜氣也耐髒,還時時囑咐她要戴雙袖頭,不然袖口弄髒了很難洗。而孔多娜那款白色羽絨服買回來她就穿出門了,不用等到除夕那天才能穿,也不用戴袖頭。
孔玲聽着她抱怨給她夾了塊烤紅薯,剛在煤爐裏烤的。孔多莉兩只手來回颠倒着剝皮,剝好熱騰騰地咬上一口,說真甜!
孔玲說晚上給她縫制一雙袖頭,問她喜歡啥色?她縫制的袖頭很別致,還加了一沿小蕾絲花邊,毓真戴去上學沒少被同學誇好看。
毓真在廚房瞎倒騰,她把老酸奶擠到碗裏,用烤紅薯沾着吃。她端着酸奶出來說,分辨哪個同學家有沒有錢受不受寵,就看她穿什麽顏色的羽絨服。窮人都穿深紅藏藍和黑,有錢人都穿雪白鵝黃淺藍淡粉……說着她像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姐,窮人的人生是暗淡無光的,有錢人的人生才絢爛多彩!
……
但毓真又說了,說姐你穿朱紅也可好看了,你皮膚白穿着洋氣!
多莉說我覺得白色好看,白色在大雪天穿多浪漫呀!
毓真說一點都不浪漫,摔一跤摔個四仰八叉……說着她就跟多莉笑得前仰後合。
她們同時想到去年冬天孔多娜左腳絆右腳,把自己摔趴那兒的場景。孔多莉說她老幹這事兒,懷疑她是不是先天小腦失調。毓真也不吃烤紅薯了,現場表演了個孔多娜把自己摔趴那兒的情景,然後表姐倆笑躺在沙發上。
孔玲被她們逗笑,咬了口毓真的紅薯沾酸奶,裝着筆芯說少出多娜的洋相了。
這表姐倆湊一塊就擠兌孔多娜,說她這說她那,說她除了成績好渾身都毛病。而且她骨子裏很傲,覺得自己特立獨行,你看她 mp3 裏的歌兒,估計她自己都聽不懂。還有你成績好就成績好呗!滿大街都是成績好的,可她非要表現出對這一切的不屑一顧。
昨天她們去親戚家吃桌,孔媽不小心說漏嘴,說我們多娜年級排名多少多少巴巴拉的……一桌小孩翻白眼,你們大人不要這樣子好吧!桌上有親戚誇孔多娜聰慧,似她堂哥,說不好将來也是國家人才。孔媽還假假地謙虛,哪呀,差遠呢。
而孔多娜呢,從容自若地坐在那兒吃,對所有的褒獎都泰然處之。
說到昨天的桌。是孔家門裏一位親戚家孩子的婚宴。除了孔奶奶收到喜帖,大伯孔爸和孔玲都收到了。收到了就要去嘛。爺爺奶奶老兩口去了,大伯兩口去了,孔爸家四口去了,孔玲家三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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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說她們這一大家子剛好坐一桌,沒有,爺爺奶奶跟他們同齡段的坐一桌,大伯兩口也坐去了別的桌。孔玲是來得早,在座位上看見孔爸一家四口,忙扯扯身邊的毓凡,小聲說你去喊你小舅。
這一大家子四分五落地坐好,還扭着頭相互找找彼此。鄰桌的親戚看見直稀罕,說你們這一窩咋不坐一桌?孔玲說我們坐一桌光打架。
……
孔多娜穿着白色羽絨服,就孔媽昨天才領她買的。她坐那兒的時候就遠離小孩,生怕他們喝飲料會灑她身上。她正戴着耳機聽 mp3,一條耳機線被孔媽給拿了,吃酒席呢,都是親戚你聽啥歌呢。
一張圓桌大人小孩兒坐了 12 個。小孩兒是在那兒比自己手裏有幾顆糖,大人是磕着花生瓜子聊家常。孔玲剝着花生看了眼遠桌的孔奶奶,小聲朝孔爸努嘴,她是沒衣裳穿了?常年紅白喜事她都那件大衣,後身都蟲蛀了還穿穿穿,她退休金都塞老大了?
孔媽聽見也回頭看,她婆婆坐在那兒跟人唠嗑,脖子上系着她去年春節買給她的圍巾,身上那件大衣也的确有年頭了。她轉過頭剝了幾枚瓜子,然後又看看老大兩口那一桌,看看他們自己坐的這一桌,再看看公婆那一桌,心裏猛然一陣難受。
這股難受勁兒一直持續到小年。小年那天全家出來逛百貨大樓,孔媽給奶奶買了款大衣,腰身款型跟她身上那件類似。她也不想買,心裏猶豫了幾猶豫,又想這姐倆往常也沒少往他們那兒跑。加之孔爸內心還是很憐他們老兩口的。上一輩對吧錯吧,很難一錘定音。
買完她心裏就踏實了。不攀別人,咱們該盡的那份心盡到就行。她把大衣袋子給那姐倆,讓她們給奶奶送去,說發票都在裏頭,碼不合适就去調。
這姐倆出來家門就分道揚镳了。多娜是去大伯家找堂哥玩兒,自從堂哥放寒假從北京回來,她隔三差五就去找他聊天;多莉是獨個拎着袋子去奶奶家,路上碰見下早班的孔玲,孔玲問她手裏是啥?她抻開袋口說是大衣。孔玲拿出來看了看,又給疊好說你們晚會來家,我給你們打火鍋魚!
到家孔玲就把一個禮拜前買好的大衣拿去退了。正心疼這錢呢!她也不用找理由送了。退完回來順手買條魚扔水槽裏,然後坐那兒給孔爸去電話。先東拉西扯,扯到早年那陳芝麻碎谷子的事兒。孔爸委婉地問你今兒不上工?
她裝聽不懂,話頭又扯到孔媽身上,說她過完年不是打算做子宮肌瘤切除術?具體時間訂好了說聲,她請幾天假去醫院伺候。孔爸說她不想動手術,嫌肚子上留刀口難看。孔玲說就她愛美,她肌瘤那麽大,早晚得挨刀……
外面的天色逐漸陰沉,坐在沙發上朝外看,能清晰地看見窗外撲簌簌的鵝毛大雪。她正說着聲調一轉,說外頭下大雪了哥!
孔多莉看見大雪就忙回自己家了,她氣喘籲籲地跑上樓,一面去孔多娜房間扒衣櫃一面喊——爸,你拿攝像機給我拍照!
她穿着孔多娜的白色羽絨服,頭上戴着頂紅色小棉帽,手裏拿着孔媽給她的黃色假臘梅在漫天大雪中蹦來跳去,孔爸蹲在那兒給她找角度拍照。
這一幕是她人生裏一個永不褪色的家庭畫面。
她在那兒又蹦又跳,爸爸舉着攝像機給她拍照,媽媽凍得躲在樓棟口伸出個頭望着他們笑。
她從小就擁有一種特殊能力,貯蓄和延長美好事物的能力。她能把所親歷的美好全都一幀幀地、如珍寶般很自然的貯蓄在身體。就像她兒時吃點心一樣,一塊圓圓的桃酥她分成四份,從她早上上學前吃掉第一份開始,內心只要想到還有三份,她這一天就特別特別滿足。貯蓄美好記憶也是,快樂的時候不需要想起這些美好,可等她傷心難過了,能從這些記憶裏反複汲取到巨大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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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是二月初二,龍擡頭的日子。她們正在各自的班級上課,接到班主任通知,說讓她們迅速去校門口,她們的姑姑等候。
沒多久她們就休學了。休學去鄉下姥姥家,先是無精打采地睡覺,早也睡晚也睡,直到快要收割麥子了,姥姥家有一小塊田在低窪地段,收割機過不去,她們就拿着鐮刀戴着草帽跟着姥爺去收割。她們倆也是胡亂割,割完那一片麥穗頭斷一地,姥姥拎個尿素袋跟在後面一路撿。
收割回來的麥子均勻地攤在柏油馬路上,讓來回經過的車輛反複碾壓,碾壓個兩三天再用工具敲敲打打,直到把麥仁完全敲下來。接着用耙子把麥稭稈都摟出來,再舉着木鍁揚被碾壓敲打下來的麥仁。鏟一鍁朝空中一揚,麥仁落下來,麥殼随風飄走。
她們姐倆見證過麥子從播種、發芽、抽穗、成熟、收割,直至被碾磨成粉被做成面條,或被蒸成包子饅頭的全過程。也無論麥子經過多繁雜的工藝被制作成特等粉、一等粉、二等粉、标準粉、普通粉等。它的本質都是一粒麥子,只是用途不同而已。
收完麥子姐倆又去種玉米,還是那一小塊低窪地段,姥爺先用鋤頭刨一個坑,她們朝坑裏丢二三粒玉米再合上土就行了。等過個幾天姐倆結伴蹲去田頭,那些種子已經生發出小小的幼苗。
翠翠的,孱弱的。個別被風吹倒的,她們就伸出上帝之手幫其修正。
之後炎夏就來了。姐倆幾乎每天都要去鎮頭買上一支老冰棍兒,有時是原味的,有時是綠豆味的。她們穿着姥姥用縫紉機做的綿綢背心和短褲,多莉是白底太陽花,多娜是白底喇叭花。
她們常常趿拉着塑料涼鞋,穿着皺皺巴巴的綿綢衣,手裏拿着冰棍迎着傍晚的風回來。偶爾到家能聽見姥姥姥爺在通電話,見她們姐倆回來會問上一句:要不要跟你爸說句話?
通常姐倆都沉默。
她們也會去水庫游泳。一個禮拜去四五回,每回都下午五六點。姐倆找個相對人少的地,在水裏玩上半個小時就出來。出來也不回家,爬去附近相對高些的山頭,依偎着坐在那兒看日落。
不知不覺已經在姥姥家住小半年了,再過半個月暑假結束就要開學了。姐倆也從沒聊過她們什麽時候回去上學、以及要不要上學這件事。家裏大人也沒提過。
姥姥姥爺不怎麽管她們,也不具體聊什麽,只不時帶她們去樹林裏找找鳥啊去田間看看玉米苗啊。姥爺又編了幾個鳥窩,這回在鳥窩裏墊了層麥稭稈,放去小樹林裏的樹頭。具體什麽鳥會住進去,随緣吧。
姥爺以前是小學的自然老師兼美術老師也能代代體育課……這在鄉村小學不奇怪,很多教師非系統教師。她們姐倆念小學那時候,教她們的語文老師只有中學水平,只因她丈夫是當時的副校長。
那晚姐倆躺床上聊到這件事兒,連帶着把當時教她們的小學老師都扒了一遍,十個老師裏至少有仨都沾親帶故。這是姐倆來鄉下小半年後,第一次在深夜裏聊天。盡管平日二十四小時她們都形影不離。有時多莉十幾分鐘沒看見多娜,就會追問姥姥姥爺,多娜去哪了?也有時多娜晚上在睡夢中驚醒,看見身旁的多莉,聽着她熟睡的呼吸聲,她就能安然地再次睡去。
這天下午她們照常去水庫游泳,多娜正走着還把涼鞋脫了拎手上,新買的鞋子磨腳。姐倆把鞋子扔在那兒準備下水,不遠處傳來小孩們的呼救聲,她們拔腿就跑過去,還沒來得及救,就被岸上趕來救援的大人們呵斥住!
她們止步在原地,腳下的水才淹沒膝蓋。岸上跑來的大人們陸續跳水裏,不多時人被救上來了,倆小男孩,十歲出頭的模樣,他們安靜地躺在那兒已經失去意識了。跪在地上的大人給他們做人工呼吸,做胸外按壓。
這姐倆目不轉睛地盯着,緊緊地盯着小男孩的臉,心髒在急劇跳動內心在瘋狂祈禱,直到看見他們相繼恢複意識開始嘔吐,一直在眼眶打轉的淚才流出來。
在當晚多娜熟睡時她第一回 夢見了母親,母親罵她:滾回去上學去!
也在這一年的夏末,姐倆接受了母親因“麻醉意外”而死亡的事實。在她們接受這個事實的同時也忽然間長大了。她們明白無論如何母親都不會回來了。就像童年時飛到她們樹上的那只貓頭鷹,它離開後再也沒有回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