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Donna (七)
第20章 Donna (七)
在這個冬天飄下第一場雪的時候,孔多娜跟完新娘妝的下午,約上張丹青吃晚飯。盡管大家不住一個寝室了,但友誼一直都在。三個人隔三差五約在食堂吃午飯。
自從多娜開始兼職掙錢後,一直說要請吃大餐,都說兩三個月了。這次只電話聯系張丹青,是因為蔡小蕙就在她身旁。她也周末出來跟多娜一塊學跟妝了。她急于自立,這份兼職再合适不過。
好在工作室的攝影師也在學校住,每回淩晨四五點是他先聯系固定的出租車,捎上蔡小蕙後再去接孔多娜。三個人一輛出租劃算又安全,拿上發票工作室能報。這個攝影師已經讀傳播學的研究生了,多少懂點世情,每回拍完婚禮回來揣兜裏的那幾盒煙,不是給執勤門衛就是給了室友。
三個人商量來商量去……最後去吃了最沒新意的涮肉。早前說吃高檔自助餐高檔西餐,真約出來吃了,還是吃相對性價比高的。她們靠窗坐,臉被鍋裏的熱氣熏得紅彤彤,拿着片紙巾擦玻璃窗,窗外是漫天漫地的雪花。
別看都是女生,三個人放開吃了五盤肉。細算也不多,一盤三四兩。還是女生們一塊兒吃更自在,有男生在就不盡興。要是游俊寧在,她就開始跟你聊人性和動物性了,怎麽區分兩者的不同?只要把一個女人扔到男人堆,把一個男人扔到女人堆,其中的微妙就出來了。
她們照例先聊游俊寧,話題打開後問蔡小蕙跟妝學得咋樣?蔡小蕙吃着肉說任重道遠,目前只是幫多娜打個下手,想要精進就要報更專業的化妝課。
張丹青說你報呀,學成了進劇組給藝人化妝也不錯。
蔡小蕙說我是有新聞理想的人,我要捍衛我的理想。她的理想是當一名調查記者,披露她們老家的黑煤窯,曝光塵肺病,再關注關注黑工廠的童工。
張丹青對她的理想不樂觀,先不說別的,就說目前有能力做這類新聞、也做成功的案例了了。且那些記者年齡幾乎都集中在三十歲左右。
孔多娜不以為然,她認為有理想的記者大多都是揮灑熱血的年輕人。她自己關注的兩則大新聞,都是記者跟蹤調查多年,只是稿發出來的時候他們都快禿頭了。
那倆人只顧在那兒笑,笑完張丹青問她,你對新聞又感興趣了?
孔多娜搖頭,看情況吧。從大二她就确認了自己對新聞興趣不大。高三那一年她處于一個思想混沌的階段,她媽媽醫療事故去世,醫院對這起事故的态度模棱兩可,期間産科又出現了一例産婦遽然死亡事件,民間開始陸陸續續傳這間醫院的背景和黑料。
她是在這種背景條件下選的新聞學。她自認為她能做點什麽。當她入讀大學後,孔志願跟她聊電話,不讓她執着于過往發生的事情,多關注當下多關愛自己。如果沒有發生以上的這些事件,她大概率會學理工。
但既然學了新聞,哪怕興趣不大,她也會竭力做到最好。個性使然,她認為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她就會适應着往前走。
張丹青是在學新聞的過程中發現自己對寫作興趣更大,她準備考文學院的研究生,只是糾結考哪所院校而已。她找孔多娜拿主意,她的家庭鼎力支持她去國外深造,但她個人興趣不大。實則是她想撺掇多娜也出國,有個伴她會更有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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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多娜沒想過出國,她認為國內環境挺好的。她也沒想要在學業上有更進一步地發展。她計劃畢業後做報刊或去電視臺的新聞部,做婚慶策劃也行,利于未來自己創業。許生輝的攝影學成,去當個攝影記者或在邵輝的工作室拍婚禮都可以,也利于未來創業。
她自己是這麽規劃的,只是還沒有跟許生輝說,更沒有合适的時機跟邵輝提。自從入秋以來她就很少在工作室看見邵輝,傳言他正在轉型做 MV 導演。
說到許生輝,蔡小蕙随口問他是不是在咱們學校旁聽啊?別的系有女生打聽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個模特也拍過廣告,再詳細的就不知道了。
孔多娜說沒有啊。
張丹青也聽說了,只是她沒在意。結合今天蔡小蕙的描述,她偏頭問多娜,他是不是沒跟你說呀?
孔多娜反問,他為什麽不跟我說?
蔡小蕙心直口快,這有什麽想不通的,你們倆學歷有懸殊嘛,他可能是想偷偷自學?
孔多娜沒放心上,問她,有多久了?
蔡小蕙看看張丹青,說有一個月了?
張丹青說有吧?我也沒太關注。
這茬兒很快就過去了,話題又回到各自的身上,理論課早學紮實了,就剩明年大四後的社會實踐了。有個別拔尖的,不是已經去電視臺就是開始寫新聞稿了。孔多娜由着性子,急什麽呢;張丹青一心考文學院的研究生更不着急;原本蔡小蕙手忙腳亂,見她們倆氣定神閑,她也稍稍有些安心。
三個人早吃好了,各自靠坐在位置上聊天。張丹青一貫天馬行空,她望着滿大廳的食客,說大家都長一個樣子好無聊,要是這個人頭上長雙觸角,那個人屁股後伸出條尾巴,另一個人背上紮對翅膀……打架的時候各顯神通,那才有意思呢!
孔多娜打個飽嗝兒,手掩着嘴一面剔牙一面觀察食客。觀察着觀察着她突然悟到了,說我對新聞興趣不大,是我認為自己的觀察和采寫能力一般,有意無意就扼制了這一塊兒。
蔡小蕙說你有點,你好像只要對一件事不感興趣,就能關閉雷達去忙別的。
孔多娜問,我這是優點缺點?
蔡小蕙說當然是優點,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張丹青說那不見得,這無形中也會阻礙個人發展。比如你認為國內環境挺好的,對國外沒興趣,是因為你沒有更寬廣的視野。接着問,你們家人在你們小時候跟你們灌輸過出國留學的概念嗎?
孔多娜和蔡小蕙搖頭。
張丹青說我從懂事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禮物就是科隆大教堂的拼圖,我姨娘移民到了柏林,我爸媽從小就跟我灌輸,我将來是要出國深造的。我姨娘跟我說,衡量一個國家是否文明發達,看他們國家的基建裏有沒有照顧到殘障人士。如果國家層面照顧到,那麽人民和社會層面自然也會集體意識到。
孔多娜忽然想到有,她讀高中那會兒因為堂哥說要去美國,她媽媽還鞭策她了一段。她深想了想,說我家就是普通的工薪家庭,家裏人覺得我能考到北京就很了不起……
蔡小蕙忙附和,我們家更普通,我媽都沒出來工作過。
張丹青忙不疊地說你們誤會了,我沒有炫耀我的家境,哎呀我只是想說……
孔多娜沒在意,說我知道你的意思。
張丹青見她沒生氣,補救似的說,我爸媽想我出國,只是認為我出去了他們臉上更有面子!接着就岔開話,問多娜,你是不是有個姐?你姐是什麽樣子的人?
孔多娜說是受我欺壓的人。
……
張丹青笑她,你這人真不要臉!
孔多娜也笑。頃刻間內心不禁變得柔軟,倏然想到自己幼年時的惡行,老趁孔多莉午睡時偷偷趴她床頭剪她頭發。
蔡小蕙好奇,你們姐妹倆關系好嗎?
孔多娜說很好。
張丹青托着腮問,那怎麽很少見你們姐妹通電話?
蔡小蕙附和,是啊,總見你跟你爸聊電話。
孔多娜說因為我姐有同學和朋友,我爸就他自己一個人。
沒多久張丹青男友來接她了,三個人踩着雪散了。
她們彼此間都更喜歡這樣的交流,深深淺淺的,有距離又親密。她們仨的個性也都不是特別外放的,住一個寝室的時候很少能沉心靜氣地深入交談。反倒在孔多娜和張丹青相繼搬出寝室後,相互在學校碰見一塊兒去吃飯或上課,那樣來的相處更随意和自如。
三個女生從涮鍋店出來,心領神會地玩笑,游俊寧不參與的聊天可真令人舒适。
多娜挎着包慢慢地回出租屋,內心對未來是無盡的向往。今年秋天的時候孔志願發來了一大箱脆棗,她搬到寝室樓分了分。以往張丹青就沒少在寝室分小商品,什麽發圈發夾耳機線……每學期開學回來她的行李箱有一半都裝着流行的飾品和耳機線。耳機線壞得快,她抓一大把扔書桌上,誰壞就拿去用。有時候一塊兒出去逛街,看見這樣那樣的漂亮飾品她無動于衷,說這些東西在我們老家出廠價就……好,立刻就有人捂她的嘴。不捂只會白逛一圈,怏怏而歸。
想着她就電話孔志願,問家裏下雪了嗎?問許生輝買給他的保暖衣收到了嗎?近段事多兒,她也小一個月沒跟家裏通電話了。孔志願說保暖衣是生輝買的呀?她說是啊,他自己去商場給許爺爺許奶奶和你買的,最新護膝款的呢,裏面的絨特別厚實。父女倆聊着,話筒轉到了姥姥姥爺的手上,他們搶着問北京的雪大嗎?她說大!說着從包裏摸出線手套戴上,光着手打電話手都凍僵了。
手機裏還說着,我跟你姥爺可想你們了,你們啥時候放寒假呀?放寒假了早點回來,你不是愛吃紅薯嗎?今年你爸跟你姥爺栽的紅薯可甜了,都給你下地窖裏了,過年回來給你烤着吃……
到地下室先在門口跺跺腳上的雪,然後打開屋門,煮一電飯鍋的熱水,先灌兩個熱水袋扔被窩裏,這才慢慢脫下纏了一圈又一圈遮了大半張臉的圍巾。圍巾是姑姑用毛線織的,她手巧,給她和多莉各織了一條。
脫了圍巾手套挂衣架上,身上的羽絨服不敢脫,屋裏冰窖似的,洗漱的時候袖子往上摟摟就行,經常洗漱完袖口濕濕的,脫下往衣架上挂一晚,隔天穿袖口都凍硬了。凍硬了也沒關系,裏面的毛衣袖夠長,聽不了兩節課袖口就暖幹了。
他們已經在看房源了,多對比幾家,運氣好的話最好過完年來簽房租。等她煮上第二鍋熱水,就聽見樓道口熟悉的跺腳聲。她拉開門朝外喊:許生輝?
許生輝應着聲小跑下來,從羽絨服口袋掏出一小坨烤紅薯——當當當當。孔多娜笑着說吃不下了呀,她伸手比劃,我們仨吃了五盤肉。許生輝身子倚着門框脫鞋,脫掉後把自己的鞋子跟多娜的靴子并齊擺好,然後踩着泡沫墊蹲去小魚缸前,跟他心愛的金魚們打招呼。
孔多娜從被窩裏掏出一個熱水袋讓他抱着,他抱着饞巴巴地問着,你們涮鍋都具體吃哪些菜了?孔多娜惡作劇地報了一大串,全是他愛吃的!
許生輝好煩她呀,洗洗手,提了門後的水桶到床沿,往裏勾兌着熱水讓她先泡腳。孔多娜問他小矮桌旁那兩大摞舊報刊哪去了?許生輝說上午收拾給環衛工了。多娜脫着棉襪坐在床沿泡腳,說咱們自己不會積攢着賣呀?許生輝說那點錢……
泡腳是很舒坦的,多娜兩只腳在桶裏來回對搓,搓一會兒體內的寒氣全部散個幹淨。泡完又拿出專用盆去屏風後面洗屁股。天太寒了,一個星期洗一回澡都嫌多。那邊許生輝又煮了鍋熱水,往洗腳桶裏兌了點,然後脫襪子坐在床沿泡。多娜洗好出來跳床上,鑽被窩裏一面交待許生輝洗屁股,一面嚷嚷着好舒服好舒服。
許生輝不情願,我一直很講衛生好吧,你老催催催,顯得我多不講究個人衛生似的。多娜說他,你昨天就沒洗屁股。許生輝說我洗了!多娜手指指着他,我盯着你呢,你就是沒洗!許生輝不理她,泡完腳找了自己的盆去屏風後洗。
多娜笑他,随即想到什麽,問你是不是在我們學校旁聽啊?
許生輝在屏風後本能否認,沒有。
多娜沒也在意。
許生輝洗好出來,把倆人盆裏的水端出去倒了,折回來後說,我閑着沒事兒去旁聽了幾天。
多娜說那你剛才還否認?這有什麽不好承認的?
許生輝蹲那兒洗倆人的內褲和棉襪,沒做聲。
多娜看他,看着看着兒戲似的說,我發現你自己都自相矛盾,你說讨厭別人不誠實,但你自己對別人就不誠實。
許生輝說我沒有。
多娜說你有,你就是嘴硬!你自己說,我剛問你有沒有去旁聽,你說沒有,你去倒了個水回來就承認了!
許生輝再次沉默。
多娜又說,我懷疑你就是翻我書了,我發現好幾本都有折痕。
許生輝看她,問我不能翻嗎?
多娜說诶诶诶……手指頭指着他,你這不也承認了!
許生輝繼續洗內褲和棉襪。
多娜也逐漸意識到有些沒趣兒,開始找補,說你幹嘛偷偷摸摸地看?等了會兒,她補充,我又不會輕看你。
許生輝沉默着把內褲和棉襪洗好晾那兒, 又找出新棉襪穿上,戴上圍巾蹲去門口換鞋出門。
多娜問他,你幹嘛去?
許生輝說,去買點東西。
多娜見他出去,在床上呆呆地坐了會兒,也一一穿好衣服,裹着圍巾出了門。她在大雪中找了一大圈,最後在折回來的路上,看見他拎着罐啤酒站在他們倆的老地方。
兩人四目交彙,許生輝沒事人一樣問她,你怎麽出來了?
多娜忽然就難過不已,站在那兒,一句話不說。
許生輝把啤酒罐捏扁扔了,呵呵手心捧着她臉笑問,哭什麽?
多娜說不出自己為什麽哭。
這是倆人生平第一次鬧別扭。在他們相繼進入二十一歲的那一年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