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绛(二)

第78章 绛(二)

聽了沈勿歸的話,沈複青才願意接受即将要撩開绛的衣袖證實的想法。

等到真正上手撩開那一角衣袖,他又退縮了,手臂抖得可怕。

他的眼前如洪水猛獸,最後還是将手抵在绛的手腕處不動了。他跪在地上,和當初沈勿歸第一次見到绛嘔血的時候一模一樣。此刻地上卻換了人,變成了他。

沈勿歸沒有催促他。他知道沈複青遲早要面對,不然也不至于在第一次的迷境之中,意外見到绛手臂上的斑點還帶着紅色花紋。

那種花紋應當是沈複青紋上去的,為的是掩蓋這道的痕跡,也為他的心疼。

沈複青遲早要接受,并且想出應對方法,只不過不是現在。

沒有過很久,沈複青緩緩擡起頭,連呼吸也不自覺放緩許多。指尖挑起衣袖一角,之後看到皮膚上的痕跡,整個人一怔,如雷貫擊。

許久他的呼吸變得急促,并且一直在說對不起。

“對不起。”

是他沒看好。

“對不起。”

是他太不小心。

“對不起……”

可是小雙并不會怪他。

他終于停下了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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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想辦法的。”他說,之後指尖停留在绛的手臂上不動了,好像一直在描繪着畫卷,最後把他的手塞回被褥裏,說:“我會想辦法的。”

重複了兩次,沈勿歸沒問是什麽方法,其實他心裏已經知道他的嘴裏說的方法是什麽。

用花紋蓋住手臂上的痕跡,只是用什麽東西蓋住,沈勿歸就不得而知了。

自那以後,沈複青再也沒有帶绛出來過。

院裏的花草漸漸枯敗,落在院中的椅子卻被人日日擦拭,生怕哪一天會有人坐在上面,髒了鮮紅的衣裳。

滿滿也沒再來過,整個夏日,蟬鳴不絕,院子裏冷冷清清,沒人往日的歡聲笑語。

沈勿歸以為滿滿不會再來了,直到他在院子的圍欄外見到他,他才知曉,原來滿滿不是不來,而是不敢來。

相反,他天天下山,在夏日,野果漫山遍野的時刻,他每天清晨等在院子外,一直站到日落西山,再捧着一堆焉巴的果子回去。

沒人再敢欺負從松夷山下來的妖族,因為沈勿歸的狠戾,因為沈複青的報複,村子知曉那件事之後,沒人再敢招惹他們。

可滿滿知道自己等不到绛出來。

他的果子采來得越來越多,到最後沒有人吃,還要天天丢掉。

但他不能那麽早回去,他不好跟當當交代,更不敢跟他說小雙其實早就不在了,他見不到了。

他都沒說,只是在回去的路上,編織一個美好的謊言,在當當睡覺前,把這個謊言掏出來講給他聽。

謊言被他蓋上了鳥語花香,處處都洋溢着如夏日的暖意。

“哥哥。”滿滿記得,當當在昏昏欲睡的時候對他說:“小雙什麽時候上山來玩呢?秋天吧,等秋天,楓樹的葉子很好看,他一定會喜歡。”

滿滿不敢回答。

等當當睡過去,他在漆黑的四周撿起掉落在地的已經快腐敗果子,無聲無息地流眼淚。

他說:“冬天吧,冬天下雪他也會喜歡。”

炎夏過後,沈勿歸在院子外見不到滿滿徘徊的身影了。

立秋之時,上京傳來捷報。

楚懷忠鎮守邊疆有功,李夜軒為表嘉獎,立號封王。

世人大喜,無一人提出質疑。

沈複青收到青水臨的書信時,他正停下手裏的活,顧不上拍幹淨,拆開便立馬看了,看完之後給沈勿歸。

沈複青:“好事,這是楚将軍應得的,李夜軒總算沒埋沒忠臣。”

書信中,句句欣喜,青水臨恨不得将楚懷忠的豐功偉績和輝煌一字不落全寫在上面。書信報喜的最後,青水臨的話鋒一轉,寫着:“若是小雙的狀況還沒好轉,可來上京尋我。”

看完之後,沈勿歸把信折好塞回信封裏。

“要回信嗎?”他問沈複青。

沈複青聽到此,研磨藥草的動作一頓,搖頭回答:“不必了。”

“嗯。”

沈勿歸也沒再問為什麽,他坐在沈複青的身側,挑揀起了竹婁裏面曬幹的藥草。

沈勿歸:“你這是打算做什麽?”

“弄些補血活絡的藥水,等研磨成粉末,用的時候熬制即可。”沈複青動作不停,繼續交代沈勿歸:“等冬天,小雙的體溫總是偏涼,我到時候把粉末按用量裝好,你每晚用這些藥水給他泡腳。”

沈勿歸沒應。

他知道沈複青這是不放心在他走後他會照顧不好他。

“你要是想學,我可以教你,等來年冬天,他的狀況要是還沒好轉,你可以學着做。”

然而,身側的沈勿歸始終沉默不語,沈複青察覺到氣氛有些許凝重,及時停住了話頭。

他笑道:“是不是說太多了?抱歉,我只是……”

只是實在不放心。

“沒有。”沈勿歸隔了很久才回答,他說:“沒有,我會照顧好他。”

無論是小雙還是绛。

沈複青先是一怔,旋即如釋重負一笑,“好,小雙是看對人了。”

他這會把手上研磨好的粉末倒在一個約莫手掌大的罐子裏,等塞上塞子,他轉身放在了身後的竹架上。

沈勿歸順着他的手臂往後看,才知道,原來在之前,沈複青已經研磨好了許多,足夠绛度過第二個年頭。

“我去看看小雙。”沈複青放好罐子,拍幹淨身上沾到的藥草粉末,對沈勿歸說:“等等還要上街一趟。”

沈勿歸沒跟着一起去,留下來收拾好了散亂的草藥。

等他收拾完,擺好竹架上的最後一個罐子,餘光注意到一抹紅色的影子,它被外面的瓶瓶罐罐擋住藏在最裏,顏色極其鮮豔,只一眼便注意到。

看到它的第一眼,沈勿歸就挪不開目光了。

他伸手拿過,握在手掌心裏,沒等做好心理準備,再看的第二眼,他的手已經打開了罐子的塞子。

此刻,罐子裏面的血腥味撲面而來,而濃重的血腥之中,還夾雜着很淡的花香。清雅的花香沖淡了血液的腥臭,與之交互的是來自沈複青調和而成獨有的香味。

沈勿歸的第一反應居然是,绛不會讨厭這種味道。

“你在看什麽?”

不知何時,沈複青來到他身後,居高臨下看着沈勿歸拿着紅色的罐子一臉震驚,看到他發現只是奪過罐子。

他把木塞塞了回去,重新放回了架子上。

這次,他将罐子放在最顯眼的地方,一點也沒想藏。

沈勿歸問:“你想用這罐染料在小雙的手臂上紋花紋?”

“這麽聰明?”沈複青沒有意料到他居然知道,自然也理解過來他剛才見到為什麽沒害怕了,“鮮血紋在傀儡的身上才能夠永久保持,并且能夠最大程度維持皮膚的光滑。”

他不再理會沈勿歸,轉身離去,他還得去街市買一些順手的工具。

沈勿歸跟着一起去了,等買完工具,沈複青沒立刻回去,而是去裁縫店裏拿回一套紅衣。

這件衣服比之前的樣式還要隆重,見到的第一眼,沈勿歸就覺得,這是嫁娶的新娘能穿的。

沈複青并沒有多解釋,拿到匆匆回家了。

一到家,他立馬奔绛的院子裏去。

沈勿歸被堵在門外。

“等會再放你進來。”沈複青自回來之後,興致格外高。

沈勿歸沒強求,等在院子外。

院裏的魚兒撲騰攪起不大的水花,驚得剛冒出來的荷葉都抖了幾分,殘留在荷葉上的露水順着紋路淌下來,頗有屋檐下落雨的意味。

沈勿歸盯着池塘裏的魚游了一圈又一圈,等魚兒終于厭棄了這一株荷葉,準備尋下一道破壞點時,他卻仍等在那,沒有絲毫不耐。

等魚兒接連厭棄了第二株,第三株……

沈勿歸的腳站立的已有些麻木,房門終于打開。

沈複青立于門後,對他說:“進來吧。”

房間裏沒點燈。

一直到靠近床榻裏,一抹豔紅的身影坐在床榻上,沈勿歸對上的那一刻,目光再也移不開。

绛身上的紅衣襯他的皮膚宛如羊脂玉,白發如雪,再接着往上,他的唇色卻不是往日的蒼白。

沈複青居然替他抹了胭脂。

“你……”沈勿歸好像明白過來沈複青要做什麽了,“你想做什麽?”

沈複青坐在床沿,手裏拿着一根細針,沾上罐子裏的鮮血染料,撩開绛的衣袖,往他的手臂上刺去。

他回答:“不做什麽,就是覺得這會,他應該穿這身衣服。”

沈勿歸半信半疑。

沈複青也不再說話,聚精會神用這根細針往绛手臂上刺去。随着時間流逝,染料在他的皮膚上留下一抹豔紅色的痕跡。

痕跡不多不少,也不雜亂,被雕刻出來的花瓣嬌翠欲滴,卻又被沈複青生生附上生命力蜿蜒而上,掙脫出一道明豔的痕跡。

斑點徹徹底底被花紋蓋在下面,取而代之的是沈複青留下來的花瓣。

如血,生生刻在他的骨頭裏,怎麽都忘不了。

等刻好,沈複青挽好他的袖子沒放下來。

他垂頭,神色不明,指尖依依不舍摩挲他的衣角。

“绛。”沈複青說。

沈勿歸瞪大了原地,怔在原地。

“這個名字你喜歡嗎?”他接着說:“小雙總歸不是你的名字,呆在上京那麽多年,你的爹娘也不給你取一個名字。”

“喚這個名字好了。”他緩緩念道:“绛,紅色,不會太難。”

沈勿歸開口問:“為什麽叫這個名字。”

沈複青回答:“取得長了他總是記不住,這個字很适合他。”他回頭問沈勿歸:“不是嗎?”

沈勿歸沒有反駁,他在認同。

绛,很适合,沒有人比他更合适。

院子裏的荷花一時争先恐後開得着急,堆在綠葉中竟顯得亭亭玉立。可不消一刻,四季轉化,荷花枯落,掉在水面裏,居然充當了魚兒的養料。

步入立冬的那個清晨,高老頭趕來了。

他風塵仆仆,一進門,沈勿歸發覺他的臉色很不好,稱得上是暴怒,一回來便把沈複青叫到跟前,繃着一張臉,全身氣壓低得像在淌水。

沈勿歸在不遠處,他們倆斷斷續續的談話聲傳來,直到高長風突然暴怒一聲,再也壓制不住語氣。

“逆徒!你真要那麽做就不必認我為師了!”

沈複青不惱,姿态不卑不亢,似乎早已知道這個局面。

“是我無能無力,但已經來不及了。”沈複青此時把手伸出來。

在他的手掌心中,金線融在他的血脈裏,與之交纏在一起。

高長風看到駭然,軀體猛地一抖,抓着他的手。

“你這是做什麽!你為了他居然能做到這個地步!他何德何能?一個妖族……”

沈複青神色嚴厲打斷他的話,瞳孔裏閃過狠絕。

“師父!”他說:“是我自願,你要是怪就怪我。”

他收回了手,背在身後,緩緩跪在地上,重重地對着高長風磕頭。

“承蒙師父這幾年的養育和教導之恩,徒兒無以為報,屆時他日定當做牛做馬來報師父的恩情。”

昔日裏意氣風發的沈複青,在高長風眼裏高傲,清冷、不屑情愛的徒兒,這會居然為了一個妖族,割棄了他們二十多年的師徒情分。

高長風:“簡直……簡直荒唐!”

作者有話說:

快寫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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