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72
阜州城內的時疫來勢洶洶,穆裴之征調了城中所有醫館大夫,将較少人居住的西城辟為庵廬,把所有得了時疫的,和與患病之人有過照面來往的人都遷了進去,更派兵鎮守。穆裴之動靜太大,城中本就有時疫傳言,人心惶惶,留下來的百姓都坐不住了,想逃出城去,可剛到城門口,卻發現四個城門處皆有重兵把守,竟是嚴禁出入了。
一時間整個阜州城亂成了一團。
穆裴之早有所預料,他遣了能言善辯的小吏在底下勸說百姓,有挎刀的将士掠陣,倒也堪堪震懾住了許多百姓。
可也有渾的,扯着嗓子喊道:“別聽官府的人胡說,我看他們就是想将咱們困死在這兒!想讓咱們在這兒等死!”
穆裴之和周庭等人站在城頭,不動聲色地看着底下的人。
一個年輕的小吏說:“各位鄉親,如今侯爺已經在西城設了庵廬安置患了時疫的百姓,若是侯爺當真不管百姓死活,大可直接率兵離去,又怎麽會做這些事?”
小吏說:“侯爺是何等身份,尚且還在城中,為咱們搏一線生機,我們本就是阜州城中人,這裏是咱們的家,咱們的根,豈能在此時還來添亂?”
一時間百姓面面相觑,當中又有一人冷笑道:“巧言令色,你看看這阜州城裏還剩下多少大夫?醫館裏還有多少藥?城裏又還有多少糧食?到時候沒大夫,沒藥,還沒有糧食,只怕官府先要将咱們一把火燒死!”
小吏抿了抿嘴唇,循着聲兒看了過去,卻見适才說話那人已經隐入了人群中,他說:“不瞞諸位,侯爺已經着人去萬州,合陽征調大夫,藥物和糧食了。”
“還請各位放心,你我都是大梁子民,當初叛賊入城時殺了多少無辜百姓,可自侯爺趕走叛賊之後,還給咱們發糧食發衣物,他又怎麽會不管咱們?”小吏喊得久了,聲音已經微微沙啞,說,“大家就先回去吧。”
一人又大聲道:“紅口白牙怎麽說都憑你一張嘴,我們怎麽不知道你不是想拖延時間?”
小吏也着惱了,他沉聲說:“方才是誰在說話?”
百姓中無人應答。
小吏冷笑道:“方才那位兄弟屢屢煽動大家,違背朝廷明令,自個兒卻縮在後面,是何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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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知道城中有時疫,說句實在話,你們就算出了阜州城,難道就能活了?”小吏厲聲道,“叛賊兇惡,如今就在城外!你們跑得過叛賊的馬?跑得過他們的刀?”
“一旦有人得知你們是自阜州城出去的,就進得了城門了?會有人收留你們了?”
小吏聲音緩和了幾分,說:“大家夥留在阜州城,有大夫,有藥,還有糧食,這才是活下去的機會啊。”
他這番話說得誠懇,百姓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吏又道:“再說,大家都在這兒,萬一——”他環顧一圈兒,說,“有個得了時疫的……”
百姓嘩然,都退開了幾步,頓時鳥獸群散,捂着自己的口鼻不敢再停留。
小吏松了一口氣。
“做得不錯,”身旁有一道溫和的聲音傳了過來,小吏看了過去,卻見面前站了一個面容清隽的青年,頭戴玉冠,身披錦裘,很有幾分卓爾不群的氣韻。他愣了愣,一旁有人道:“傻着幹什麽,還不見過侯爺?”
“小人……小人見過侯爺!”小吏瞪圓了眼睛,登時就要下跪,穆裴之擡手扶住了他,笑道,“不必多禮。”
他說:“你方才做得很好。”
小吏撓了撓腦袋,嘿嘿地笑了笑。
穆裴之說:“你叫什麽名字?”
小吏一怔,面露激動,又有幾分羞赧,讷讷地不知如何開口,周庭打趣道:“剛才不是挺能說的嗎?”
小吏更是難為情,小聲說:“小人周自瑾,”他補充道,“懷瑾握瑜的瑾。”
周庭:“嚯,還是我本家。”
穆裴之笑了,道:“好名字,讀過書?”
周自瑾說:“上過幾年私塾。”
穆裴之說:“方才的差事辦得好,本侯有賞,”他說,“本侯在阜州的日子,你就來府衙做事吧。”
周自瑾愣住了,須臾就咧開罪露出一口白牙,大聲道:“謝侯爺!”
穆裴之拍了拍他的肩膀,直到他離去,周自瑾仍暈乎乎的,雙腿發軟,身邊的小吏都露出了羨慕的眼神,說,“你小子,竟然入了侯爺的眼。”
周自瑾嘿嘿直樂。
穆裴之和周庭走出了幾步遠,對陳平道:“煽動百姓的人看清楚了?”
陳平說:“看清楚了,已經讓人跟上去了。”
穆裴之點了點頭,眼神冷淡,沒有半分暖意,道:“盯死了,如有異動,就地斬殺。”
陳平應聲道:“是,侯爺!”
周庭皺着眉道:“看那幾個人,應當又是九蓮教的人。”
穆裴之面色平靜,說:“他們怎麽會放過這樣的好機會?”
周庭嘆了口氣,說:“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侯爺,我現在最擔心的是,咱們派去萬州和合陽的人能不能征來大夫和糧食。”
穆裴之沉默須臾,道:“時間不等人,只能從周邊州縣征調了。”
周庭說:“是啊,瑞州離得太遠了,一來一回——”他說着,搖了搖頭,“怎麽就這麽巧,阜州城內就在這個時候爆發了時疫呢?”
穆裴之擡起眼看着空蕩蕩的街頭,說:“我從來不信這樣的巧合。”
周庭雙眼微睜:“侯爺的意思是?”
穆裴之說:“豐州的民變也好,阜州城的時疫也罷,都如同早有預謀一般,我們不過是步步踏入了他們早就設好的陷阱當中。”
他涼涼一笑,說:“偏偏我們不能不走。”
周庭倒抽了口涼氣,說:“侯爺是說這時疫是有人蓄意為之?”
“時疫或是天災,”穆裴之說,“可在這阜州城內爆發,我懷疑是人禍。”
周庭怒道:“他們怎麽敢!這可是關乎整個阜州城的百姓!”
穆裴之輕輕嘆了一口氣,說:“百姓何辜啊。”
周庭也沉默了下來。
城中時疫愈發緊張,誠如周庭所擔憂的,穆裴之遣去周邊州縣的人大都無功而返,甚至連城門都進不去。
不知何時,周遭所有州縣都知道了阜州城的時疫,傳得如同妖魔一般,讓人聞之色變。
萬州知州汪齊芳并未親見穆裴之派去的人,只着人調了幾十個大夫,并十幾車草藥和糧食,又聲淚俱下地寫了一封書信,道是萬州艱難,沒有餘力支援阜州雲雲。
信送到穆裴之手中時,穆裴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才壓住了胸腔內翻湧的怒意。城中患時疫的百姓愈多,就連軍中發熱的士卒都有不少,大夫忙得腳不沾地,藥館內本就不豐的藥倉,和城中的糧倉也漸漸空了。
整個阜州城透着股子沉沉的死氣。
穆裴之往庵廬走過一遭,那時正是黃昏,一間間屋舍閉着,洩出痛苦的呻吟和哭嚎,聽得穆裴之手指尖都是涼的。穆裴之自小便知道自己是安南侯府的世子,他生來就該戍守邊南,保護安南侯府,庇護一方百姓。
莫名的,穆裴之竟又想起了他第一次上戰場,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戰事結束後,他吐了個昏天黑地,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穆裴之都不想再提槍,也見不了葷食。
他記得那時渾身如置冰窖的感覺,更記得父親看着他的失望的眼神。
突然,穆裴之腳步頓了頓,一個孩子正搬着石頭墊在牆角,踮着腳,手腳并用地想爬出牆去。
穆裴之說:“你在做什麽?”
那孩子吓了一大跳,腳下一滑,幾乎跌倒,穆裴之反應快,一把就将那孩子接住了,卻見是個六七歲的孩子,和穆瑾玉一般年紀。
小孩兒瘦弱,面頰蠟黃,襯得一雙眼睛黑溜溜的,極大,他睜大眼睛,驚懼地往着穆裴之。
穆裴之将他扶住了,說:“不可翻牆。”
小孩兒低着頭,不吭聲。
穆裴之說:“你爹娘呢,我送你回去。”
小孩兒小心翼翼地看了穆裴之一眼,說:“阿爹被叛軍殺死了,阿娘病了。”
穆裴之頓了頓,道:“阿娘得了時疫嗎?”
小孩兒搖頭,委屈地說:“阿娘是得了風寒,可他們說,阿娘得了時疫,把我們帶來了這裏。”
“阿娘身上沒有紅疹,但是他們不讓我們走。”
穆裴之道:“別擔心,你阿娘若只是風寒,過兩日他們就會放你們出去了。”
他環顧了一圈,此處住的都是一些或有可能感染時疫的百姓。小孩兒仰頭道:“真的?”
穆裴之點頭笑道:“真的,不過你可不能再亂跑了。”
小孩兒癟了癟嘴,說:“阿娘病了,但是她想吃肉包子,”他看了一眼那堵牆,說,“我想去給阿娘買肉包子。”
“乖孩子,不過——”穆裴之看得心中發軟,揉了揉小孩兒枯黃的頭發,說:“城中商鋪都關了,要過些日子才會開。”
小孩兒望着穆裴之,點點頭,穆裴之說:“去照顧你娘吧。”
他打馬回到府衙,剛走了幾步,就聽裏頭傳來吵鬧聲,卻是趙謙侯和周庭幾人在争論。
穆裴之腳步微頓,太陽穴隐隐作痛,趙謙侯眼尖,瞧見穆裴軒,大步朝他走了過來,說:“侯爺,我要離開阜州城。”
穆裴之說:“哦?為何?”
趙謙侯臉上扯出一個笑,道:“聽聞侯爺欲從他州征調大夫藥物來阜州城,可事情辦得不順,我突然想起我和慶州知州沈綏良有幾分交情,願為侯爺走這一遭。”
穆裴軒神色未變,道:“趙大人欲帶多少人前往?”
趙謙侯心中一喜,說:“一千人馬——不,五百足矣……”
穆裴之卻突然笑了,道:“趙大人乃天子使臣,趙大人在此,正代表着天子心念阜州城百姓,方可穩定民心。不如趙大人手書一封,本侯派人将信送去慶州?”
趙謙侯臉色落了下來,勉強笑道:“手書到底不如我親至,阜州城有侯爺在此……自然民心安定,何須我一個小小的內侍?”
穆裴之嘆了口氣,道:“趙大人,本侯已下過令,任何人不得離開阜州,還請趙大人不要讓本侯為難。”
趙謙侯面上的笑意消失得一幹二淨,死死地盯着穆裴之,聲音陡然拔高,變得尖銳,“穆裴之!這城裏到處都是患了時疫的百姓,就連軍中都有患時疫的将士,這一仗,根本就沒得打了!”趙謙侯如困獸,道,“一場必敗之仗,我何必在此浪費時間?”
“我要離開!你速速着人護送我回梁都,否則我必向梁都參你一本!”
穆裴之臉色也冷了,淡淡道:“任何人不得離開阜州,這是軍令,違者——斬,還請趙大人不要以身試法。”
趙謙侯怒道:“你敢斬我?穆裴之,你以為你是誰?我乃天子使臣,張督公心腹!”
“我若在此地有一分損失,梁都必問責你安南侯府!”
穆裴之看着面前的內侍,輕輕一笑,說:“本侯竟不知,何時一個宦官,也敢在本侯面前大放厥詞了?”
趙謙侯對上穆裴之冷冰冰的眼神,瑟縮了一下,可想起那可怖的時疫,和城外不知何時就要攻進來的叛軍,又不知從何處生出一股勇氣來,他道:“穆裴之,你別忘了瑞州水患,爾等險些讓赈災銀丢失,此事,督公可替你們記着呢。”
穆裴之微微眯起眼睛,拂袖道:“這便不勞趙大人費心了,自瑾,将趙大人送回去。”
早早候在一旁,面有不快的周自瑾得了令,二話不說就抓住了趙謙侯的手臂,小吏是個粗人,勁兒也大,抓住還欲開口的趙謙侯,伸手堵住他的嘴,說:“趙大人,請吧。”
說着,就将他拖了出去。
周庭苦笑道:“這可将他得罪大了。”
“要是他回到梁都,真參侯爺一本,只怕不好善了。”
穆裴之說:“由他去吧。”
周庭壓低聲音說:“不如——”他伸手比劃了一下,穆裴之頓了頓,搖頭道,“他死了也麻煩,先留着吧。”
周庭應了聲,他看着穆裴之的臉色,道:“大事未了,侯爺千萬愛惜身體。”
穆裴之輕輕吐出一口濁氣,笑說:“我明白。”
瑞州城內。
“郡王想去阜州?”段臨舟微微一怔,穆裴軒看着段臨舟,點頭道,“是,我不放心。”
自他知道那些患時疫的病人來自阜州城之後,就日夜難寐,眼睛一閉,就是屍橫遍野的阜州城。
他沒有将這些事告知安南侯老夫人和李氏,他們還在等着穆裴之凱旋。
段臨舟說:“你一去,就瞞不住了。”
穆裴軒說:“能瞞幾日是幾日吧,”他遲疑了片刻,看着段臨舟,輕聲說,“不走這一趟,我不放心,這時疫來勢洶洶,萬一劉子異趁虛而入,內憂外患,我必須去幫他。”
段臨舟嘆了口氣,說:“好,不過——”
他頓了頓,道,“阜州本就受叛賊劫掠,只怕一應物資多有不足,不如多備些東西再啓程。”
穆裴軒心中微動,道:“段老板思慮周全。”
段臨舟哼笑一聲,過了片刻,又道,“我一起去吧。”
穆裴軒想也不想,道:“不行。”
“且不提長途跋涉艱苦,”穆裴軒說,“萬一阜州城內當真有時疫肆虐,你身子弱,如何禁受得住?”
他板着臉,噼裏啪啦就是一通,段臨舟看笑了,咕哝道,“你将我說成了泥菩薩了。”
穆裴軒擰着眉,說:“段臨舟,我沒有和你說笑。”
段臨舟無奈地嘆了口氣,說:“好,不去。”
他看着少年一板一眼的模樣,忍不住嘴欠道,“可你要走了,我想你怎麽辦?”
穆裴軒一怔,抿抿嘴唇,含糊道:“很快就回來了。”
段臨舟幽幽道:“小郡王不聞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穆裴軒耳朵微紅,清咳一聲,道:“段臨舟,你怎麽如此兒女情長?”
段臨舟說:“難道郡王離開不會思念我?”
穆裴軒:“……”
段臨舟嘆氣道:“你我成親才多久,郡王要遠行,竟不念着我……”
穆裴軒索性不搭他的話,只叮囑道:“你留在瑞州好好養身子,切莫太過勞累。”
段臨舟遲緩地眨了眨眼睛,看着穆裴軒,對上少年黑沉沉的雙眼,也不再拿話逗他,半晌,“嗯”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