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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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桢是康元十六年的同進士,此人寒門出身,雖無大才卻極擅鑽營,為官二十餘年,先帝在時調入京畿為官,沒想到竟會是他來瑞州。”
湖心亭內,穆裴軒、段臨舟、徐英和方垣幾人坐在亭中,說話的是方垣,他補充道:“蔣桢有一女,嫁給了林相的次子。”
穆裴軒說:“方先生怎會對蔣桢如此了解?”
方垣笑了下,道:“我伯明師叔和蔣桢是同年,二人當年曾一起在泰州為官。”
穆裴軒心中了然,方垣口中的伯明師叔是瑞州名士,出身青鶴書院,早些年也曾入朝為官,宦海浮沉多年之後辭官返鄉,後來又回了青鶴書院執教。方垣是青鶴書院的院長之子,稱劉伯明一聲師叔倒也是情理之中。
自方垣和穆裴軒等人從豐州回來,穆裴軒就稱方垣一聲方先生,幾人多了幾分私交。
段臨舟道:“如此看來,蔣桢是林相一黨。”
方垣點了點頭。
段臨舟想了想,笑道:“其實任他是不是林黨,如今到了瑞州,他還能翻出天去?”
徐英在一旁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聞言應道:“我覺得段老板說得對,瑞州是咱們的地盤,到了這兒,還不是咱們說了算。”
方垣問道:“郡王,對于南軍戍守各州,梁都可同意了?”
穆裴軒看了他一眼,道:“允了。”
方垣松了一口氣,笑道:“那看來,過些日子,南軍便可征兵了。”
當日由各州向朝廷遞請南軍戍守各州正是方垣之策,他是單獨來見的穆裴軒和段臨舟,年輕的坤澤一入座,便開門見山問穆裴軒,叛軍主力雖已剿滅,可各地流寇不斷,一旦郡王班師回瑞州,諸如豐州連府兵都尚未訓練出的,要是碰上流寇侵擾,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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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裴軒不是蠢人,他和段臨舟就曾想過這個問題,可這到底不是小事,處理不慎,安南侯府就要背負一個居心叵測、意圖謀反的罪名。
沒想到方垣會将此事點破。
方垣卻很坦然,對上穆裴軒審視的尖銳目光,緩緩道:“郡王仁義,想必也不忍心再見百姓受流寇之亂。”
穆裴軒屈指敲了敲扶手,淡淡道:“方公子有何高見?”
方垣笑了笑,說:“高見算不上。此番叛亂,各州府兵皆有受損,未必能抵禦窮兇極惡的流寇,維護一方平安,不如就請南軍駐守各州,如此一來,可護佑百姓,以安民心,二來,各州也能有充裕的時間重整府兵,郡王以為如何?”
穆裴軒定定地看着方垣,就是段臨舟,都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審視着這個年輕俊秀的坤澤。
半晌,穆裴軒笑了一下,道:“方公子,南軍是邊軍,大梁歷來就是邊軍和府兵各盡其職,而今遠赴豐州平叛是奉陛下旨意,如今事了,自當以戍守邊境為重,豈能逾越?”
方垣也不急,微微一笑,說:“事急從權,陳章舊規和百姓孰輕孰重,陛下聖明,想必不會拘于舊規。”
二人你來我往地打了片刻機鋒,穆裴軒突然問道:“方公子,不如直接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究竟想做什麽?”
方垣沉吟須臾,道:“依郡王之見,梁都可能抵擋得住西北軍?”
穆裴軒說:“五五之數吧,秦鳳遠的西北軍骁勇善戰,可長途行軍,一路打到臨關必定人疲馬乏,蕭雲旌的戍北軍和葉不通的駐軍兩相夾擊之下,勝負難定。”
方垣笑了笑,道:“無論孰勝孰敗,信王、宣王等各路諸侯尚在一旁虎視眈眈,這個殘局,梁都收得了嗎?”
穆裴軒微頓,看向方垣,方垣說:“到時手握邊南重兵的郡王殿下,又将如何?”
穆裴軒波瀾不驚地說:“方公子說笑了,南軍并非穆家私兵,便是虎符,也尚有一半在周指揮使手中。”
方垣笑了起來,說:“郡王要垣打開天窗說亮話,怎的又不坦誠了?”
他道:“自大梁立國之初,安南侯府便鎮守南境,至今數百載,論聲望,又豈是半塊虎符可比的?”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就算郡王無意蹚這灘渾水,待亂局初定,欲效穆氏先祖向新王俯首稱臣,可新王就能容得下郡王,容得下穆家嗎?”方垣聲音緩慢,如他一貫的溫和,流水一般,卻隐隐透出幾分鋒芒,“即便他能容下,可容得了一時,能容一世嗎?”
“到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郡王可甘心?”
穆裴軒突兀地笑了起來,盯着方垣,說:“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方垣,你在挑唆本郡王謀反,今天這番話一旦傳出去,別說是你,就連整個方家都要落個滿門抄斬!”
方垣也笑,道:“郡王會嗎?”
二人無聲地對峙了片刻,方垣說:“徐英和郡王私交匪淺,無論郡王做何種選擇,徐英都一定會跟随郡王,他是我要嫁的夫——”
他道:“穆家,徐家,方家,已經注定是一條船上的人。”
段臨舟聽了許久,突然問道:“方公子又想得到什麽?”
方垣看向段臨舟,笑了笑,語氣有幾分悵然,說:“我出身青鶴書院,自小到大,因我父親之故,我雖是坤澤,卻能夠長在書院之中,耳濡目染,得以讀書明理。可慢慢的,我便想不通,為什麽書院之中只有天乾和中庸,坤澤入不了書院,讀不得書,分明都是人。”
“就因為坤澤天生要受信香制約,有生兒育女的能力,守在後宅便成了他們的宿命?”方垣搖搖頭,說,“這沒道理。”
“我讀書并不比書院中的天乾師兄師弟差,段老板雖是中庸,卻能成為一方巨賈,成就這世間許多天乾都無法做成的事,足見所謂的天乾,中庸,坤澤,并不足以定人命運。”
方垣道:“段老板,我見過許多坤澤,他們聰慧,堅韌,可就因為是坤澤,只能在嫁為人妻之後被困後宅庸碌一生,不應該如此——”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氣,說,“所以我想請郡王殿下,有餘力之時,在瑞州為坤澤開設一間學堂,能允許坤澤讀書開蒙。”
他此言一出,穆裴軒和段臨舟都是一愣,穆裴軒看着方垣,說:“僅此而已?”
方垣輕輕笑了笑,道:“若是可以,當然不止如此,我希望有一日坤澤也能讀書科舉,出入朝堂,只不過……這并非一日之功,”他說,“将來如能有更多的人願意投身此道,終有一日相信定會達成夙願。”
“我方垣,願做這個先行者。”
段臨舟定定地看了方垣許久,說:“令尊方院長是青鶴書院院長,方公子為何不勸說令尊,接收坤澤入院讀書?”
方垣苦笑了一聲,道:“我十二歲時曾對父親說起過此事,父親責我有違倫理,大逆不道。何況如今天乾坤澤有別,又有哪家父母願送坤澤來這滿是天乾中庸的青鶴書院呢?”
“郡王,方垣所請,于郡王并非難事,只消郡王應允,”方垣起身擡袖行了一個大禮,道,“方垣願為郡王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穆裴軒問道:“我能應你,只不過你可知,一旦應你所請,辦了這個書院,你要如何對你父親,族親,交代?”
方垣看着穆裴軒,說:“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尤未悔。”
穆裴軒到底是應了,方垣笑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請南軍戍守各州不能由郡王提出,只能由知州向梁都遞折子。如今豐州有郡王坐鎮,方垣願為郡王走一趟隴州。”
穆裴軒說:“你要去做這個說客?”
方垣笑道:“這也是方垣獻給郡王的投名狀。”
他說:“隴州和良州兩地都曾為劉子異叛軍攻陷,二位知州已如驚弓之鳥。只要隴州知州向梁都遞了折子,良州和隴州毗鄰,隴州有南軍駐守,良州知州自也擔憂再受流寇叛賊侵擾,定當效仿。”
“到時豐州,隴州,良州三州都南邊軍駐守,夾雜在瑞州和豐州之間的萬州知州汪齊芳汪大人是個聰明人,想來明白該怎麽做。”
段臨舟腦海中浮現幾州相連的模樣,忍不住倒抽一口氣,說是一時入駐,可一旦南軍駐紮于各州,不啻于扼住了各州的咽喉,安南侯府不費吹灰之力就掌控了五州之地。段臨舟深深地看着方垣,方垣垂下眼睛,依舊一副秀氣溫和的模樣,微笑道:“到時,郡王還可借機向朝廷申請征兵……”
廳內靜了幾息,穆裴軒說:“你要如何說服隴州知州?”
方垣倒也不隐瞞,笑道:“我有一舊友,是隴州知州的幕僚。”
半晌,穆裴軒說:“你要去隴州的事,徐英知道?”
“徐英不知道,”方垣搖頭道,“所以還請郡王為我遮掩一二。”
段臨舟說:“你一人如何去隴州?”
方垣笑了,說:“所以,還請段老板借幾個人護送我去隴州。”
段臨舟也笑了,看着穆裴軒,見他點頭,便道:“好,既如此,就預祝方——”他頓了頓,改了口,舉起桌上的茶杯,“方先生一路順風,馬到功成。”
穆裴軒也擡手端起了茶杯,方垣望着二人,笑嘆道:“多謝,方垣必不負二位。”
穆裴軒道:“方垣,你要去,我不攔你,也會盡力護你安全。”
“只不過希望你不要拿自己的命冒險,若事不可為,便不可為,”穆裴軒說,“別忘了,徐英在等你。”
方垣微怔,看着穆裴軒,眼裏露出幾分動容,笑道:“好。”
亭內涼風習習,夾雜着茶香,穆裴軒飲了口茶,道:“征兵暫且不急,先探探蔣桢的底。”
想起什麽,穆裴軒問段臨舟,“瑞州的新任知州已經赴任,豐州的新知州是誰?”
段臨舟道:“是一個叫覃敘的寒門子弟。”
“三年前的新科狀元?”方垣問。
段臨舟笑道:“是,這覃敘高中狀元之後就入了翰林院,三年裏不依附,不結黨,正逢着吏部铨選,他有一日酒後失言,痛罵了吏部侍郎,被吏部侍郎記恨上了。恰好豐州這個爛攤子沒有人願意接手,就落到了他頭上,說來也算破格提拔了。”
方垣敏銳,聞言到:“如此湊巧?”
段臨舟贊賞地瞧了他一眼,笑道:“我也覺得有些奇怪,聽聞這覃敘得了任命之後又喝多了,還大哭了一場,第二天就收拾包袱帶着兩個仆從出京了。”
徐英嘟囔道:“可不得哭?他好好的翰林院待着,若不是酒後失言,就能留京做個京官,不必發配到豐州那鳥不拉屎的地方好?”
穆裴軒、段臨舟和方垣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徐英不明所以,道:“我說的不對嗎?”
段臨舟慢悠悠道:“可據我所知,覃敘此人并無酗酒之好。”
“……啊?”徐英愣了。
方垣笑着搖搖頭,解釋道:“覃敘是故意遠調出京的,這是個聰明人。”
穆裴軒說:“自端王死後,朝中局勢愈發複雜,以吏部尚書為首的焦大人等清流和林相鬥得不可開交。”
若非如此,朝廷也不會輕易同意南軍駐守各州。
“如今的梁都,就是一灘渾水,稍有不慎就成了殃及的池魚,覃敘這個外放,看似是流放,其實離開了梁都,自保也好,想有一番作為也罷,都更有可為。”
徐英恍然大悟,道:“這讀書人……還真是滿肚子花花腸子——”他話說到一半,忙看向方垣,說,“垣哥兒是例外,垣哥兒那是滿腹詩書。”
方垣氣笑了,穆裴軒和段臨舟都忍俊不禁,段臨舟道:“覃敘遠在豐州,就豐州那一個爛攤子,他想收拾,也得費上不少功夫。”
段臨舟看着方垣和徐英,說:“我可聽說,有好事将近啊。”
徐英嘿嘿笑起來,道:“咱們瑞州還有段老板不知道的事兒嗎?”
穆裴軒:“嗯?”
徐英道:“我爹昨兒請了媒人去方家提親,方院長答應了!”
穆裴軒微微睜大眼睛,道:“好事兒啊。”
徐英說:“那可不!”他得意得不行,“方院長可終于點頭了,他要再不答應……”
方垣似笑非笑,道:“我爹不答應你就怎麽樣?”
徐英忙道:“我就跪下去,求他,求到他答應為止!”
看着喜氣洋洋的二人,穆裴軒下意識地看向段臨舟,不期然地想起他和段臨舟定親時的不情不願,抿了抿嘴唇,心中有幾分不高興。
段臨舟若有所覺,偏頭看着穆裴軒,眼神詢問,穆裴軒搖了搖頭,道:“沒什麽。”
心裏卻生出了幾分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