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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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天色依舊黑得早,雲琢等人有死士支援,他們挾持了段臨舟就翻身上了馬背,徑自朝城外而去。青雲巷離城門不遠,自離開巷子,到奔襲出城門,一切顯然是早有謀算。
正是城門将關的時候,又下了大雨,只有幾個守衛披着蓑衣懶洋洋地打算關城門,便見雨夜中數十騎飛馳而來,頓時大駭,拔出腰間佩刀,大聲喊道:“什麽人,還不速速下馬!”
對面騎士猶若未聞,不過一個照面的功夫,幾個守衛都血濺當場。
雨下得大,幾道紫電劈下,須臾驚雷滾滾而來,豆大的雨水簌簌打在臉上,淋得人睜不開眼。段臨舟自上馬時,頸部就受了陳葉一記重擊,整個人都昏了過去。等意識勉強蘇醒,人已經出了城門,馬跑得疾,長路颠簸起伏,段臨舟後頸疼得厲害,又被丢在馬背上,颠得險些吐出來。
他下意識地動了一下,一把刀已經壓在了他背上,陳葉道:“段老板還是別動的好。”
段臨舟自中毒之後,身體一向養得仔細,多年不曾吃過這樣的苦,他閉上眼睛,口中還在貧:“我身子差,再颠下去你們聖尊就跑不了了。”
陳葉沒有說話。
身後蕭元鶴窮追不舍,厮殺聲裏,段臨舟隐約聽見“蕭元憫”幾字,可惜雨聲大,夾雜着轟隆的雷鳴,段臨舟聽不真切,他渾身都濕透了,冷得厲害,不多時他再度失去了意識。
段臨舟真正醒過來的時候,發覺自己正在一處山洞裏,篝火燒着,他靠着石壁,剛剛睜眼,就聽雲琢道:“醒了?”
雲琢走了過來,很是和氣道:“喝口熱湯去去寒嗎?”
段臨舟瞧了元琢一眼,想說話,嗓子卻發癢,忍不住用力咳嗽了幾聲,開口道:“多謝。”
碗是小陶碗,湯水滾燙,還能聞着姜汁的味道,段臨舟飲了口,說:“聖尊逃命倒是講究。”
雲琢笑了一下,道:“能講究時總要講究一二的。”
他見段臨舟直接就喝那熬煮好的姜湯,道:“段老板不擔心湯中有毒?”
段臨舟道:“以我如今的身體,你要殺我不過擡擡劍的功夫,何必浪費毒藥?”
雲琢道:“有道理。”
湯水滑過喉嚨,一碗姜湯下肚,段臨舟方覺出冷得發僵的身體熱了起來,不自覺地朝篝火挪了挪,道:“有勞,再來一碗。”
雲琢笑了,他對陳葉說:“再打一碗。”
大抵是怕他死了,段臨舟身上的氅衣被剝了下來,夾在火旁烤着,可即便如此,凍了這麽一路,段臨舟已覺得自己有些發熱,手腳都無力。段臨舟啞着嗓子問道:“你們給我用藥了?”
雲琢說:“不曾,是你受了涼。”
段臨舟點點頭,他道:“看來聖尊還不想殺我。”
他們已經出了城,看情況,甚至已經甩開了蕭元鶴的追殺,雲琢竟對他還沒有殺他的意思,段臨舟并不認為是眼前的聖尊突然善心大發。雲琢見了許多人,卻還是少見鎮定如段臨舟一般,不由得多瞧了他一眼,他坐回了篝火邊,繼續烤着半幹的油紙包,道:“要殺的,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
段臨舟聽着他這平淡如喝水一般的語氣一時間竟不知是氣還是笑,嘆了口氣,道:“你帶着我,蕭元鶴和我的人不會與你善罷甘休,可我不過淋了這麽半夜的雨就染了風寒,你帶着我,要逃也有諸多不便。”
雲琢笑了笑,道:“段老板是怕了?”
“世人誰不怕死?”段臨舟道,“尤其是我這樣的有錢人,越是有錢的人越舍不得死。”
雲琢深以為然地點點頭,道:“雖說現在殺了你,确實省事了些,可我答應了一個人,要替他報仇,也就無所謂再麻煩一些了。”
段臨舟說:“誰?”
雲琢看着他,道:“孫青。”
段臨舟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孫青是誰,啞然,擡起眼睛看着雲琢,道:“我以為如聖尊這般視人命如草芥的人,根本不會在意他人生死。”
“視人命如草芥——”雲琢思索了須臾,道,“你要如此說,好像也沒錯,孫青跟了我許久了,他死在你們郡王手上,我總得為他讨個說法。”
段臨舟:“青桐呢?他又該向誰讨個說法?”
雲琢:“青桐啊。”
他見油紙包烘烤幹了,便小心地打開了,露出裏頭的東西,竟是糖炒栗子,雲琢翻着糖炒栗子,道:“我很好奇,你是如何策反他的?”
段臨舟看着他撥弄着糖炒栗子,很是珍惜的模樣,蹙了蹙眉,這個坤澤總給他一種危險又無害的違和感。他眼前浮現了那個毫不起眼的小侍,在何懷玉拔出蕭元啓顱頂銀針時,段臨舟就隐隐有猜測,兇手便是當日天字雅間的幾人,他便着阮修去查了這幾人。有錢能使鬼推磨,聞風院動作也快,沒多久這幾人的出身經歷都呈在了段臨舟眼前。
段臨舟心中有了計較。
段臨舟和何懷玉通過氣,所以他和信王府的人便都出現在了公堂之上,果不其然,青桐有了動作。青桐的尋死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這是九蓮教慣用的手段。在他撞柱時,段臨舟指尖甩出了一顆銀锞子擊在他腿上,有這麽一着,青桐雖撞上了柱子,可卻不致死。
牧柯保住了青桐,饒是如此,他還是過了好幾日才清醒。
段臨舟道:“聖尊算無遺策,難道沒想過青桐終有一日會得知太和殿坍塌的真相嗎?”
雲琢眸色閃了閃,段臨舟道:“你利用他那青梅竹馬的死激得青桐将這筆賬算在了信王頭上,哄騙他,殺蕭元啓不過是第一步,這世上總有人要以身殉道,他的死是有價值的。”
“你會為他們複仇。”
青桐曾有個青梅竹馬,二人同村,自小相識,感情頗好。奈何青桐家中有個爛賭的父親,欠了一大筆賭債後就将青桐賣進了掬芳閣。
段臨舟說:“那叫李洪的中庸已攢夠了二十兩銀子,只要這次徭役結束,便能去将青桐贖出來,同他成親。”
“誰知太和殿突然塌了,李洪被埋在裏頭,屍首都不曾挖出來。”
段臨舟問雲琢:“這筆賬,他又要尋誰去算?”
雲琢靜了須臾,輕輕一笑,道:“我說錯了嗎?破而後立,他們便是回去了,如你所說的成親,便有活路了?徭役,戰亂,如今的大梁不會給他們活路,不如掀了這糟爛的朝廷,搏他一個朗朗乾坤。”
“就如穆裴軒一般,”雲琢說,“主少國疑,蕭珣又非力挽狂瀾之才,他救不了大梁。更不要說這位小皇帝,年紀不大,心思卻多,他不信穆裴軒吧。”
雲琢笑了聲,道:“你們安南王府,又要如何自處呢?是一如過去如履薄冰,任皇權壓身,利刀懸頸,将身家性命托于皇位之上的那個小皇帝,還是自立為王,掀了他蕭家大旗,自己——”他一頓,輕聲道,“掌控自己的命。”
“皇帝輪流做,穆家,怎麽不能去登那九五之尊之位?”
段臨舟沉默了許久,又聽雲琢問他,“段老板,難道不曾想過?”
段臨舟擡起頭,就對上了雲琢那雙眼睛,他那雙眼生得柔和,眼尾下垂,不帶半點攻擊性,襯得眉心那點小紅痣頗有幾分神性。可火光搖曳,撲在他面上,就顯得邪性十足,于悄無聲息間蠱惑人心,勾着人一步一步随他邁入深淵。
段臨舟深吸了一口氣,摩挲着手中的陶碗,突然笑了下,道:“聖尊,聖尊,好個九蓮教。”
段臨舟道:“你說這般多,為的,還是你自己。”
“你颠覆蕭氏江山,不是為百姓,更不是為了什麽乾坤大道,”段臨舟輕咳了聲,嘲道,“你是為你自己,雲琢。”
“你在為雲家報仇,完成你父雲儲未竟之事。”
雲琢微微眯起眼睛,露出幾分尖銳的冷意,他直直地盯着段臨舟,道:“段老板知道的,倒是不少。”
段臨舟淺淺一笑,道:“不如聖尊,信王府的往事竟也如數家珍。”
二人無聲無息地對峙了片刻,雲琢指尖不自覺地已經劃入一顆板栗肉中,他好像是被燙了一下,回過神,他抓了把栗子,将油紙袋遞給了陳葉。雲琢遞給段臨舟半捧栗子,道:“嘗嘗,可惜過了遍水,不如剛出爐的好吃了。”
段臨舟看着那捧栗子,微微一怔,道:“不必了。”
雲琢有些惋惜,咕哝了句“還是很好吃的”,卻也沒有勉強,只是舔了舔指頭上的板栗肉屑,慢吞吞地剝開了板栗殼,将果肉送入口中慢慢地吃了下去方開了口,道:“九蓮教蟄伏了這麽多年,總要有些用處,也不是什麽新鮮事。”
“蕭元憫當日出海剿海寇時,有人洩露軍機,累得他身陷重圍,重傷致死,”雲琢道,“蕭元鶴這些年一直在查當年的事情,可蕭元瑞早将當年的痕跡都抹幹淨了,又豈是那般好查的?”
雲琢似乎被那顆栗子哄好了,對段臨舟笑了笑,道:“蕭元鶴不會放過害死蕭元憫的人,你說信王知道當年真相,又經喪子之痛,會如何?”
“是會一蹶不振,還是會不管不顧讓蕭珣駕崩,登基為帝?”他說這話時,甚至很愉悅地笑出了聲,道,“你說的沒錯,我的确是為雲家報仇。”
“不報仇怎麽辦呢?我雲家二百三十六口人,不對,二百三十三口,我和我阿姐,阿弟逃了出來,”雲琢道,“可惜他們沒熬過來,也死了,這筆血債,該算在蕭家頭上吧。”
段臨舟道:“雲儲謀反,禍及滿門,這是咎由自取。”
雲琢一頓,擡起頭,看着段臨舟,道:“咎由自取?”
“段老板,若是你母親為人所辱,而後更殺人滅口,此等血仇,你能咽下去嗎?”
段臨舟愣住,“什麽?”
雲琢哂笑一聲,道:“你們既能查到我父謀反,為何不查他為何謀反?”
“那時武帝尚在,先帝還是太子,我母親随我父親入梁都給天子賀壽,”雲琢說,“可恨,先帝酒後竟将我母親認作宮人,欲輕薄于她,被她拿簪子劃傷才清醒了過來。”
“可此事已經傳到了皇後耳中,他們為了掩蓋太子失德的惡行,竟就這麽讓我母親‘暴斃’于宮中!什麽突發惡疾,什麽暴斃,不過是欲蓋彌彰,掩人耳目罷了。”
“段老板,這筆帳,我不向蕭家尋,該向誰尋?”雲琢說,“要怨,就怨他們供奉着昏庸無道的蕭家,是蕭家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