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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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不可!”

诏獄失火,穆裴軒伺機逃出诏獄的消息正将送入行宮內,小皇帝蕭珣怒不可遏,當場就拍了禦案。蕭珣着姚從率錦衣衛連夜追捕穆裴軒,秦穹和李承意便是此時來的。

秦穹蹙着眉,沉聲道:“靖南郡王私自離開诏獄雖不合規矩,可到底事出有因。在緝拿九蓮教妖人途中,妖人挾持郡王妃潛逃了。”

蕭珣蒼白的面色陰沉沉的,一言不發。

殿外雷聲轟隆,密雨如傾。

半晌,蕭珣扯了扯嘴角,道:“怎麽就這般巧?他那郡王妃不是尚在病中嗎?怎的跟着去緝拿妖人去了?偏偏還被人挾持了去?”

“還這麽巧,诏獄就失火了?”

李承意乍聽這話,擡起眼睛,拱手道:“皇上,此番能查出九蓮教妖人藏匿之所,多虧郡王妃撬開了那青桐的嘴……”

一旁的姚從嘴唇輕動,想說此前被買通刺殺穆裴軒的人業已招供,正是出自玉安孟氏的手筆,信王妃正是出自孟氏——可他見皇帝如此惱怒的模樣,話在嘴邊過了一圈,沒有再說出口。皇帝前腳才下令要他帶錦衣衛去追拿穆裴軒,穆裴軒本就是在他手中跑的,現在他再開口,就是引火燒身,說不得就要失去帝心。

蕭珣譏诮道:“李承意,你知道的倒是清楚。”

李承意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皇上。”

秦穹開口道:“皇上,經三司審查,世子蕭元啓之死乃出自九蓮教妖人之手,和靖南郡王無關。他既已離開诏獄,皇上不如下诏為之昭雪,如此,既可顯司法之公正,也能彰顯陛下之仁德。”

蕭珣冷笑道:“讓穆裴軒待在诏獄,乃是朕欽命,他未得聖旨,就敢私自逃出诏獄,分明是藐視皇威,半點都不将朕這個天子放在眼裏!”

“如此狂悖,朕不當罰,還要朕下旨?”蕭珣道,“太師,有這樣的道理嗎?”

秦穹心知皇帝心中對穆裴軒的忌憚,戍疆大吏,哪個皇帝能不忌憚,更何況有秦鳳遠這個先例,大梁又值此風雨飄搖之際。可便是想削藩,也不能如此激進。

秦穹沉聲道:“事急從權,也屬常情,皇上寬宏大量,想來靖南郡王心中自會感恩戴德……”

“感恩戴德?”蕭珣漠然道,“他若知感念皇恩,為何秦賊攻打梁都時,他不來救駕!”

“他要真知感恩,朕讓他留在玉安,他就該留下!可他沒有!他擁兵自重,居功自傲,朕看他分明就是想做下一個秦鳳遠!”

秦穹霍然擡起頭,直直地看着蕭珣,“皇上——”

老太師眼裏露出幾分嚴厲和不贊同,剎那間,蕭珣心中瑟縮了一下,可轉瞬又成了怒意,道:“太師,朕難道說錯了嗎?”

秦穹看着少年人,問道:“皇上當真派了人去瑞州?”

說着,他掃了眼姚從,姚從眼觀鼻,鼻觀口,和李承意都不敢做聲。

蕭珣抿了抿嘴唇,道:“……那又如何?”

秦穹整個人都晃了晃,蒼老了幾分,輕嘆道:“慎重則必成,輕發則多敗,皇上,靖南郡王是功臣……您太心急了。”

蕭珣面無表情道:“太師又要朕等嗎?”

“自父皇駕崩之後,朕就一直在等,等到除了林相,大梁的半壁江山也丢了,朕像個喪家犬似的一路南逃。你又要朕等,要朕忍,要忍幾年?你告訴朕!”

“信王狼子野心,他會給朕徐徐圖謀的時間嗎?朕再忍下去,他就要逼朕寫禪位诏書了!”

一道紫電劈下,臺上的少年被皇權折磨得蒼白消瘦,面容陰郁又陌生,不像先帝在時聰慧狡黠、玉雪可愛的小太子,更沒有半點初登帝位時,倉皇不安地抓着他的手,叫着他秦尚書,問他孤要怎麽辦?孤不知怎麽做皇帝時純稚認真的影子。

秦穹的脊背都似佝偻了幾分,他想,當真是大梁的氣數……盡了嗎?

穆裴軒守了段臨舟一眼,盞上的燭火燃盡了,窗紙漸漸透出天光。這一夜,牧柯累得腳不沾地,此一役受傷的不知段臨舟一個,此處即便不是九蓮教總壇,也是極為重要的分壇。段臨舟的人,穆裴軒的人,雙方均有死傷。

當中柳三九是段臨舟的心腹,江漁更是護送他們一路自瑞州到玉安。說來也險,江漁和那九蓮教長老動手,江漁自是不敵的,可後來興許是聽見穆裴軒帶人大肆闖進來的聲響,那老妪擔心雲琢,便棄了江漁直奔雲琢而去。

章潮等人來得也及時,江漁因此撿了一條命。

東方既白,山中霧氣重,牧柯忙了一宿,周自瑾見他終于騰出手,便往他手裏塞了碗熱粥,一張煎軟的餅,道是廚房裏弄的,湊合先填幾口肚子。

他不說牧柯還不覺得,聞着白粥漫出來的米香,頓時想起自打昨兒中午就滴水未進,舔了舔幹燥的嘴唇,說了聲謝,先咕嚕了半碗粥,才惡狠狠地咬了大口餅。

周自瑾問他:“牧大夫,我們郡王妃……”

他欲言又止,牧柯看了周自瑾一眼,嚼巴嚼巴将餅咽下去才道:“不知道。”

“如今是盡人事,聽天命了。”

這話聽得周自瑾臉色一白,他愣愣地看着院外的青松,說:“好人有好報,郡王妃是好人,一定能沒事的。”

牧柯想了想,沒戳破,點了下頭。

他就是在這時聽到穆裴軒的聲音的,高聲又急促地叫他,“牧柯,牧柯!”

牧柯蹭地站直了,顧不得再吃,将手裏的東西塞周自瑾懷裏,說:“我瞧瞧去,”說完,咚咚咚地就小跑了過去,一邊擦着自己的手,“來了!”

他迎面撞上尋過來的穆裴軒,青年天乾身上穿的還是昨日的勁裝,挂着血,面容憔悴,熬得通紅的雙眼直直地看着牧柯,說:“快,臨舟突然吐血了……你看看他!”

他一把攥住牧柯的手,腿長,步子也邁得大,抓了牧柯就往禪房裏拖去。牧柯腳下也急,二人都要跑起來,所幸沒幾步,牧柯邁進房內,直接就去了病床前。段臨舟已經昏迷了過去,嘴邊卻都是黏膩的紅裏發黑的血,他心頭跳了跳,伸手探向段臨舟的脈搏,過了許久,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穆裴軒一眼也不敢眨,小心地擦着段臨舟頰邊的血,一邊盯着牧柯的神情,見他撤回手,忙不疊問道:“怎麽樣?臨舟怎麽樣?”

牧柯道:“脈象虛浮如懸絲,不過暫時穩住了。”

“一切還是要等他醒來再看。”

穆裴軒肩頭也落了落,懸了幾日的心晃了晃,勉強着陸一般,幾乎喜極而泣,他克制地深深地吸了好幾口氣,才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會沒事的。”

牧柯心道,這可離沒事差得遠呢。

牧柯搖搖頭,道:“你也去吃些東西吧,再這般下去,你要先病了。”

穆裴軒道:“我不餓。”

“怎麽能不餓?”牧柯說,“這幾日都沒好好吃東西,便是照顧病人,也得先照顧好自己,自己好好的,才有餘力照顧段老板。”

穆裴軒應了,目光卻仍黏在段臨舟身上,牧柯嘆了口氣,道:“我去熬藥,一會兒讓自瑾送些吃的過來,你記着吃。”

段臨舟卻是晚上才睜眼的,穆裴軒一直在床邊守着,掌心裏攥着段臨舟的一只手,那幾根手指一動,他猛地驚醒,直勾勾地盯着段臨舟。

段臨舟緩緩睜開眼,禪房裏燭火暗,昏昏裏瞧見床邊杵了個高大的身影,連聲地叫他,“臨舟,臨舟,你醒了!”

過了好幾息,段臨舟才開口,可聲音太低啞虛弱,穆裴軒沒聽清,俯下身來道:“可是哪裏疼?”

段臨舟道:“你……沒事吧?”

穆裴軒眼睛一熱,低聲道:“我好着呢。”

段臨舟:“雲琢呢?”

穆裴軒:“死了。”

“三九……江漁——”

“活着,都活着,”穆裴軒伸手輕輕摸了摸段臨舟的臉頰,道:“一切已經結束了,你別擔心,萬事有我。”

聽着這話,段臨舟似是露出一個極輕的笑,如天邊雲,袅袅将散。穆裴軒用力眨了眨眼睛,忍住了眼中湧起的熱意,口中道:“你醒了就好了,等你再養養傷,我們就啓程回瑞州。”

“阮修拿着了那顆珠子,現在已經給了牧柯,他正在想方子,等他敲定了法子,就能拔出你體內的……毒,段臨舟,你會沒事的。”

阮修是穆裴軒也離開玉安之後跟上來的,他手中持有的正是自那申榷手中得來的南明珠,穆裴軒昔日送貢品上梁都時曾見過一眼,是真品無疑。可這顆珠子原是為解“見黃泉”做藥引子的,如今段臨舟體內不止一味“見黃泉”,便是牧柯,也不敢輕易妄動了。

段臨舟聽着他絮絮叨叨地說着,盡都是為安他的心,眼裏柔軟,聲音嘶啞道:“小皇帝派了人去瑞州……你別擔心。”

“出發前,我讓陸重,盯住了周庭,”段臨舟說,“他要是有動作,陸重會拿下……拿下他的親眷,軍中有徐英,他調動不了南軍。”

這幾句話長,說得也吃力,穆裴軒垂下眼,怔怔地看着段臨舟。

段臨舟行事素來走一步看十步,穆裴軒要和他一起離開瑞州,而周庭是朝廷派去南邊的指揮使,為的就是盯住安南王府。周庭和穆裴軒相交多年,很有幾分師徒情誼,可他到底是朝廷中人,穆裴軒也許會顧忌二人間的情分,段臨舟卻無法對他全然放心。段臨舟不是官府中人,可官有官道,匪有匪道,他自有他的路子能拿住周庭。

這些事本就是有備無患埋下的後手,沒想到此刻都用上了。

穆裴軒沒想到段臨舟竟在出發前做了這麽多事,他當真是殚精竭慮地……為他籌謀打算的。

穆裴軒想笑,可眼睛卻發熱,他啞着嗓子道:“嗯,我不擔心。”

段臨舟看着他颌下的青茬,眼下都是烏青,想伸手摸一下,卻扯動了肩膀的傷口,頓時疼得冷汗涔涔,口中也溢出了一聲悶哼。穆裴軒吓了大跳,道:“別動,你別動,傷着呢。”

段臨舟喘了幾口氣,才緩過了肩上的劇痛,道:“真憔悴,都不漂亮了。”

穆裴軒聽着他的話,瞪着段臨舟,段臨舟朝他笑了一下,說:“我們郡王,可是瑞州最英俊漂亮的天乾……”

他聲音越低,體力不支,又昏睡了過去,駭得穆裴軒又沖出禪房将隔壁的牧柯抓了過來診了片刻才放下心來。

邋遢了好些日子的穆裴軒總算是剃幹淨了下颌冒的碎茬,換了身幹淨衣裳,出現在段臨舟面前時,便又是那個挺拔俊美的天乾。

這一日,章潮來報,道是四十裏外,發現了官兵的蹤跡。

穆裴軒沉默了下來。

這官兵,不是信王派來的,便是皇帝派來的。無論是誰遣來的,此刻他們寡不敵衆,必然不能和他們相抗衡。別無他法,只能走。

穆裴軒着周自瑾弄來了兩輛馬車,一輛給段臨舟,一輛給柳三九和江漁。二人傷重,他們是段臨舟的心腹,自是不能将他們丢下。段臨舟虛弱,這兩日昏睡的時候遠多于清醒的時候,穆裴軒小心翼翼地将他抱上馬車時,段臨舟醒了片刻,問他:“怎麽了?”

穆裴軒若無其事道:“沒事,咱們啓程回家了。”

段臨舟何其敏銳,自是能聽懂他話中背後的意思,他張了張口,想說什麽卻沒有說出口,只是低低的嗯了聲,又閉上了眼睛。

追來的确實是朝廷的人馬,他們攆得緊,赫然是不打算讓穆裴軒一行人回去。雙方交過手,來人調動的是地方戍軍和錦衣衛,穆裴軒心想,沒想到小皇帝會有和信王合作殺他的一天。

穆裴軒的人大都在乾安城外,由顧雲真率領,此刻還未和他們彙合。穆裴軒手中尚有千餘人可用,足以斡旋幾日。遣來的地方戍軍和錦衣衛都是沖着要穆裴軒命來的,不是酒囊飯袋,饒是穆裴軒的人對上,也有幾分吃力。

雙拳難敵四手。

更遑論還帶着傷患。

穆裴軒無意和他們厮殺,他要的是回瑞州。一連幾日疾奔,段臨舟路上又發起了熱,他昏昏沉沉地躺在車廂內,車內鋪了厚厚的絨毯,已是竭力讓段臨舟能舒坦些。

段臨舟渾身發燙,穆裴軒給他喂了一盅藥,摸着段臨舟的臉頰,心如刀絞。

段臨舟清醒又不清醒,他啞聲叫穆裴軒,“郡王……你們走吧。”

“沒了我,他們攔不住你。”

穆裴軒身體緊繃,咬着牙,下颌線明晰如刀削,道:“臨舟,別說傻話。”

段臨舟腦袋靠在他胸口,吐息灼熱又微弱,喃喃道:“不是傻話,我活不了了,你帶着我,甩不脫他們。”

穆裴軒卻聽不得那話,道:“你能活,誰說你活不了,你能活得好好的。”

段臨舟道:“走吧,在這兒放下我,換上馬回家,誰都攔不住你。”

“阿軒……”

車窗外,周自瑾道:“郡王,東邊發現了朝廷的人馬。”

穆裴軒低頭嘴唇貼着段臨舟發燙的額頭,道:“我不會舍下你。”

“就算是死,要死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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