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封印

第一章 封印

初秋，高聳入雲的山峰細雨飄搖，一條青石小路蜿蜒而下，落滿楓葉。

山峰名為落梧峰，仰首望不見其頂，只有薄雲繞峰，仿佛傳說中仙人居所，千年來也鮮有人涉足。

細雨綿延不斷，從昨夜一直下到今天初晨。不等天色完全亮起，兩只海東青就從遠處飛來，盤旋在落梧峰邊。

這兩只海東青一大一小，大的偏灰，小的偏白，跟在大的後面，飛得慢慢吞吞、踉踉跄跄，眼睛都睜不開，一副沒睡醒的樣子。

片刻後，兩只海東青落地化為人形，大的那只是個清俊的年輕男子，小的則是個紮着兩條辮子的小姑娘，揉揉眼睛，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溫暮拍拍小姑娘腦袋，表情很溫和，說出的話卻一點也不留情：“睡睡睡，就知道睡，再這樣下去遲早睡成豬。”

岳啾啾幽怨而委屈地看了自己舅舅一眼，大概是被說慣了，沒有吭聲。

雨仍在下，雖然落不到這兩人身上，但那寒意卻随着冷雨一點點飄了過來。岳啾啾的困意被凍沒了，無所事事，只能好奇地四處張望。

這是她第一次來落梧峰，在這之前她的舅舅已經來過這裏好幾次，都是為了接他的好友——如今的修真界第一人，令各大宗門都敬畏不已的雲蕭尊上。

雲蕭尊上長居落梧峰，百餘年才回人間一次，這在修真界并不是個秘密。

至于他為何下山，修真界衆說紛纭，有人說是尊上久居峰頂，無聊所致；也有人說是尊上在人間有一舊愛，每當舊愛轉世之時，尊上就會來看她一眼……反正每年變一個花樣，從來沒有統一的答案。

岳啾啾小時候也問過自己舅舅很多次，結果溫暮只是搖頭不答，或者随便找個理由搪塞她。漸漸的，她也就不問了。

不過，不知道為什麽舅舅今年會帶她來這裏。

雨水沿着青石山路滴落，岳啾啾有點無聊地蹲在路邊，揪起了地上野草。

也就在這時，溫暮道：“來了。”

岳啾啾聞聲擡頭，透過朦胧細雨看見一位墨發白衣的年輕男子沿山路而下，修長指節握着一柄墨梅白紙傘，傘面落下細碎水珠，微微掩住他的容貌，只露出白皙優美的下颌。

岳啾啾目光一滞，直到墨發白衣的年輕男子走到他們面前，溫暮不輕不重地在她腦袋上拍了一下，她才猛的回神，一下子從地上蹦了起來。

溫暮道：“啾啾，這是雲蕭尊上。”

岳啾啾：“尊尊尊尊上——”

她整個人都要傻了，畢竟在她的想象中，雲蕭尊上活了千年，應該早就成了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可她沒想到雲蕭尊上不僅不老，還這麽好看！

而且看着比她舅舅還年輕！

想到這裏，忍不住扭頭瞄了溫暮一眼。

溫暮笑眯眯地又是一巴掌拍在她頭上：“看什麽看，我也沒有很老。”随即擡頭對雲蕭道：“這是我外甥女，啾啾。”

雲蕭颔首，他确實很年輕，并不像傳聞中活了千年的尊上。墨發散在白衣之間，眉目昳麗如畫，垂眸時纖長眼睫微微掩住墨玉般的眼眸，眸底如盛了冷月的寒泉，倒映出泠泠微光。

他的目光落在岳啾啾身上，眉眼間的神情很溫和，又從袖間取出一枚瑩白如雪的玉佩，修長五指遞到了岳啾啾面前：“見面禮。”

岳啾啾當然不敢接，用眼神瞄自己舅舅。溫暮笑着道：“既然是尊上給你的，那你接過來就是了。”

岳啾啾眼睛一亮，仰起臉，脆生生地喊道：“謝謝尊上！”

她從雲蕭手中接過玉佩，餘光瞄見這位尊上白皙的手腕間還纏着一圈手鏈，手鏈底部懸着一枚水晶，裏面似乎還有一朵嫣紅如血的小花……不過還沒等她完全看清，雲蕭就将手收了回去。

岳啾啾握住玉佩，驚訝地發現這塊玉觸手溫暖，熱量絲絲縷縷湧來——但是，她剛才接過玉佩時無意間觸到雲蕭指尖，只覺這位尊上的手冷如冰雪，沒有一絲溫度……哪怕這塊暖玉，也捂不熱他冰涼的手。

為什麽，因為今天很冷嘛？

岳啾啾心中有點小疑惑，下意識又擡頭瞄了雲蕭一眼。

之前她都不怎麽敢與雲蕭對視，這一眼卻讓她發現了剛才根本沒有注意到的事。

雲蕭尊上很好看，青絲如墨，衣白勝雪……不過，他的臉色卻有些蒼白。

不知是不是長居落梧峰，久不見日光的緣故，他的臉上并沒什麽血色，就像一尊精致的琉璃盞，漂亮，卻脆弱易碎。

尊上看起來真白呀……果然是因為閉關太久了嗎？

就在岳啾啾心裏劃過這個想法的時候，溫暮再次開口道：“好了，我們走吧。你許久不回人間，這裏可是又和之前不同了呢。”

雲蕭應了一聲，此時雨已經停了，三人沿着山路往下，走過落滿楓葉的長階。

路上岳啾啾蹦蹦跶跶走在最前面，溫暮和雲蕭落後。在和岳啾啾隔開一段距離後，溫暮忽然抓住了雲蕭的手腕。

雲蕭側首看他，溫暮卻皺緊眉頭，掌心下肌膚的溫度冰冷得讓他一驚，臉色也沉了下來。

“怎麽回事？”他壓低音量，用岳啾啾聽不到的聲音說道，“你的身體怎麽……”

雲蕭平淡地打斷他，道：“沒事。”

“什麽叫沒事？”溫暮道，“上次還沒那麽嚴重，是不是你又做了什麽？我不是說過，讓你靜養嗎？”

他說到這裏想起什麽，臉色又是一沉：“你不會又去看他——”

雲蕭：“沒有。”他微微一頓，補充道：“我沒事，和之前一樣，不用擔心。”

溫暮道：“我信你才有鬼。”

他盯着雲蕭不放，雲蕭則目不斜視地繼續往前走，一副不管不顧我不開口的模樣，最後溫暮只能“啧”地一聲，松開了雲蕭的手。

落梧峰常年與世隔絕，仿佛被時間停滞，不會變化。但當走出落梧峰，則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溫暮的車就停在路邊，在岳啾啾面前，他沒有繼續剛才的話題，而是笑眯眯地給雲蕭拉開車門，道：“恭喜，重回人間了。”

岳啾啾本以為雲蕭在落梧峰閉關多年，肯定會對現代的交通工具不太了解，沒想到他非常自然地坐進了車子裏，好像并沒有不習慣的樣子。

岳啾啾：咦？

她的腦袋上冒出一個問號，猶豫一下，也跟着鑽進了車子裏。

黑色汽車在路上行駛，岳啾啾異常乖巧地坐在後排，脊背挺直，雙手放在膝上，一動不動，安靜如雞。

無他，只因為雲蕭就坐在她身邊——那可是雲蕭尊上！挨得好近！

岳啾啾心裏咕嘟咕嘟冒起了無數泡泡，也就在這時，她的衣兜忽然震動起來，是手機響了。

岳啾啾掏出手機，發現是自己老爸發來了消息，她正想擡頭和溫暮說，就見旁邊的雲蕭偏過頭，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機上。

岳啾啾：！

雲蕭尊上已經在落梧峰待了百年，肯定沒見過手機這種東西！她的機會來啦！

岳啾啾立刻挺直胸板，輕輕咳嗽一聲，對雲蕭解釋道：“尊上，這個是手機，類似于過去的千裏傳音器，還可以拍照——”

她話音未落，就見雲蕭默默掏出一只比她還新款的手機，點開某個界面，遞到她面前。

“加個好友嗎？”

岳啾啾：“……”

在她愣神的時候，雲蕭已經非常自然地拿過她的手機和她加了好友，發現她手機裏還有一款游戲，淡定道：“這麽巧，你也玩這個游戲啊。”然後又補了一句：“我們再加個游戲好友吧。”

岳啾啾：“？？？”

她看看面前雲蕭那張美得出塵，不食人間煙火的臉，再看看他手中的手機……整個人都不好了！

原來雲蕭尊上閉關的時候還會打游戲的嗎！

好像，好像和她想得不太一樣啊！

前排開車的溫暮哈哈笑出聲，道：“你在想什麽，他又不是那些老古董，懂得比你還多呢！”

岳啾啾：“……”

溫暮笑完看了眼窗外，又道：“到了。”

此時距他們離開落梧峰已經過去數小時，岳啾啾之前并沒有注意他們去了哪裏，現在一看車窗外的場景，當即傻了。

這裏并非城市，而是一片郊區，周圍停着不少車輛，從車上下來的人大多上了年紀，卻能看出他們非富即貴，身邊有衆人擁簇……而他們要去的地方，則是前方的一座古風閣樓。

岳啾啾一看到那閣樓就頭疼，因為這是她最讨厭的地方——問世廳。

現代的修真界有四大宗門，分別為天一宗、地海宗、玄門宗、黃缈宗。這四大宗門都是經過千年傳承至今，勢力深厚，其中以天一宗為首——因為雲蕭曾是千年前天一宗的長老，有他在，天一宗自然是冠絕其他三宗，居于首位。

不過，就算天一宗勢力再大，也不可能一統其他三大宗門。因此為了互相制衡，也為維持修真界平衡，四大宗門在數百年前設立問世廳。一旦修真界有大事發生，四大宗門就會聚在這裏共同讨論，商議對策。

在岳啾啾眼中，今天這些宗門的人聚在這裏，肯定是因為雲蕭重回人間了。

“啾啾，你待在這裏，不要亂走。”溫暮解開安全帶，回頭對岳啾啾道，“我們很快就會回來。”

岳啾啾點點頭，看着溫暮和雲蕭下了車。而幾乎是雲蕭一出現，在場所有人的目光就向他投了過來。

雲蕭尊上即将重回人間，這是早就放出的消息。今天能來這裏的皆是四大宗門中身份貴重之人，他們有的早已知曉雲蕭長相，有的就算不知道，也能在見到雲蕭的第一眼，就判斷出他的身份。

畢竟這樣出塵的容貌與氣質，并不是平凡人能擁有的。

岳啾啾趴在車窗上，鼓起了腮幫子。

她不喜歡這裏，因為她感覺周圍每一個大人都心機深沉，不懷好意。尤其是他們看雲蕭尊上的眼神，有種說不出來的奇怪。

觊觎，畏懼，嫉妒，貪戀……總之，非常讓人不舒服。

岳啾啾再看雲蕭，發現他的表情依然很平靜，好像沒有察覺到那些目光，又或者，那些目光根本不被他放在眼裏。

他就像雪山上的一抹淡雲，清冷而高淨，既是不染纖塵，如隔雲端的美人；也是高高在上，睥睨衆生的尊上。

岳啾啾原本有些不安的心一下子被安撫了，心想，管那些人怎麽看呢，反正他們也只能看看了。

畢竟，雲蕭尊上很強，這一點從千年前的過去到千年後的現代，都是修真界的共識。

修真界等級劃分明晰，練氣、築基、辟谷、金丹、元嬰、化神、大乘、渡劫——最後飛升。

聽說千年前的修真界元嬰遍地走，金丹多如狗，然而到了靈氣逐漸稀薄的今日，金丹已是寥寥，元嬰屈指可數，至于化神，查無此人。

不過，雲蕭是個例外。

岳啾啾記得她的舅舅和她說過，千年以前，金丹元嬰雖然泛濫，但化神之上的強者仍是少數，畢竟越到高階越難修煉，單元嬰初階和元嬰中階已是天差地別，更別提元嬰之上的化神——那是一個截然不同的層次。

而雲蕭在千年之前就已經超越化神，達到更高的境界，那時的他便是修真界第一人，現在亦是如此。

岳啾啾望着自己舅舅和雲蕭的背影逐漸遠去，縮回車子裏，想了想，又掏出了手機。

。

今天聚集在問世廳的宗門修士約有數十人，溫暮将各人神态收入眼中，低聲對雲蕭道：“現在的修真界又和百年前不同了。”

雲蕭道：“确實如此。”

溫暮道：“你的傷怎麽樣？有把握不被他們看出嗎？”

雲蕭淡定道：“沒把握。”

溫暮：“……”

“不過，”雲蕭偏頭，目光輕描淡寫地從周圍衆人身上掃過，道，“就算看出來了，他們又能怎麽樣呢。”

他們的對話附着法力，并不會被旁人聽到。而當雲蕭的目光落在那些人身上時，僅僅是蜻蜓點水般的掠過，就令不少人心中一悸，面露懼色。

溫暮見狀輕笑道：“真有你的。”

兩人踏入問世廳時，雲蕭到場的消息剛剛傳到這裏。大廳衆人無人敢坐，都等在門口。

今天聚集在這邊的修士有數十人，但有資格踏入問世廳的不超過八個，四大宗門的宗主都在這裏，其他人身份最低也是長老——盡管已經到了現代，但這些過去的身份稱呼并沒有改變。

“尊上！”在看到雲蕭那一刻，八人中為首的一個男人已忍不住踏前一步，語氣激動，“沒想到百年過去了，我還有機會再見到您！”

雲蕭道：“你是？”

男人道：“我是天一宗現任宗主宋鎮，小時候曾有幸見過您一面！不過那時的我還跟在母親身邊，只能遠遠地望您一眼。”

雲蕭安靜地注視他幾秒，回憶起了一張與他相似的臉：“我想起來了，上次站在這裏的，是你的父親宋過吧。”

宋鎮簡直要熱淚盈眶，道：“您居然還記得我父親！……只是父親幾年前已經去世，在臨終之前，他還遺憾沒能再見尊上一面。”

修士的壽命與常人不同，修為高者活過數百年甚至上千年都不是難事，不過到了今天，一位壽命能超過百年的修士都已算難得了。

宋鎮光看外表，只有四五十歲，但他的實際年齡已超過百歲，是一位金丹修士。

在靈氣衰竭的現代，金丹已是可以成為一宗之主的強者，如今站在問世廳的八人實力都在金丹之上，其中還有三位是元嬰——可以說當代修真界最強的幾人，都在這裏了。

見面之後，衆人落座在問世廳的會議室。宋鎮看着雲蕭，剛想開口，就聽見雲蕭開門見山道：“我在出關之前，曾占了一卦。”

宋鎮聞言緊張道：“那卦的結果如何？”

雲蕭道：“不久之後，人間将有異變，是場大亂。”

他這句話話音剛落，在場所有人臉色都是一變，會議室裏更是一片靜默。

“……人間已經安定數百年，如果真的出事，現在的修真界恐怕難以應付。”片刻之後，一道蒼老的聲音響起，“所以，請問尊上所說的異變具體是指什麽？”

宋鎮聽到這個聲音就擰了下眉，那是地海宗的長老何葉和，目前僅有的三位元嬰之一……只是，一直和他們天一宗不太對付。

不過在雲蕭面前，何葉和并沒有表現出什麽不對付的情緒，相反，他的态度還頗為恭敬，生怕觸犯到雲蕭一般小心翼翼道：“妖界和修真界關系早已融洽，要說現在的人間有什麽不安的因素……我能想到的，似乎只有千年前……被封印的'天魔'了。”

宋鎮猝然一驚。

——千年前，曾有天魔降世，以一己之力，致人間如同煉獄。

後來，天魔被當時的修真大能合力封印，永世鎮壓，這在修真界，并不是什麽秘密。

但有一點只有極少人知道，它只流傳于宗門高層之間，是不能外傳的隐秘——千年前出現過的天魔，曾是雲蕭尊上唯一的弟子。

而當時還是天一宗長老的雲蕭，也正是親手鎮壓天魔之人。

如今千年已過，曾經封印天魔的地方早已落塵。修真界雖然年年都會派人看守，可大多時候并不會在意，畢竟他們早就遺忘了那裏。

今天雲蕭的一番話讓他們再度想起天魔的存在，然而如今的修真界早已不是千年前，如果要現在的他們直面天魔的話……

宋鎮想到這裏不由得不寒而栗，但他很快回過神來，意識到雲蕭就在他的面前。

雲蕭尊上千年前就能封印天魔，有他在，他們修真界還怕什麽呢？

想到這裏，宋鎮的恐懼一下子消散不少。而雲蕭聽完何葉和的疑問後并沒有多大波瀾，他接下來的話才更讓人色變：

“沒錯，千年已過，當初的封印也在減弱。如果我沒有算錯，他很快就會出來——只是還需要一段時間。"

宋鎮心中一沉，萬萬沒想到會這麽突然：“那如果他真的出來了，我們……”

雲蕭道：“放心，打破封印最快也要一年，在這期間，我會——”

他話音未落，問世廳上方忽然爆出一聲巨響，偌大的閣樓應聲震動，會議室衆人俱是一驚。

宋鎮猛的起身，沖外面喊道：“怎麽回事？！”

剛才那聲巨響似乎并不是來源于問世廳上空，而是從很遠的地方波及到了這裏……但這裏可是設下了重重結界的問世廳，怎麽可能會輕易受到影響？！

“不好了，宗主！”

會議室外，有人驚恐地闖進來，手裏還拿着一只正在通話中的手機。

“被派去看守天魔封印的人傳來消息，封印忽然松動——天魔，它好像要出來了！！”

衆人：“！！！”

一直在雲蕭旁邊的溫暮“嘶”地一聲，倒吸一口涼氣：“還需要一段時間？”

雲蕭：“……”

溫暮：“最快也要一年？”

雲蕭：“……”

雲蕭冷靜道：“閉嘴，別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