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落雪

第三十一章 落雪

慕景深不吭聲了,只是不高興地摟住雲蕭的腰,将下颌壓在他肩上。

雲蕭才不想理這只大豹子,目光落在另一邊——此時溫暮的夢境場景發生變化,海東青霸占了書生的家,說是要書生供奉,其實也是在養傷。

書生是個窮書生,獨自住在這五裏不見人煙的山腳下,柴都要自己砍,當然也沒什麽肉吃。因此他能拿來飼養……拿來供奉海東青的,只有白粥菜湯。

在連續喝了三天的菜湯後,海東青終于受不了,大怒道: “你欺人太甚!我要吃肉!”

書生已經在這短短數天裏熟悉了它的脾性,很是從容不迫道: “大爺,沒銅子兒了,要不然大爺賞點”

海東青: “……”

一人一鳥大眼瞪小眼片刻,海東青一掀空碗,飛到房梁上去了。

“呵。”

雲蕭聽見旁邊的慕景深毫不客氣地嘲笑出聲,扭頭看了他一眼,道: “你笑什麽”

慕景深: “我就笑,師尊管我。”

夢境裏的時間飛快過了三天,海東青和書生也打了三天的冷戰——确切的說,是海東青單方面和書生冷戰。

書生依然該吃吃,該喝喝,每天晨起在窗前讀書,讀完便去砍柴,回來再去後面的小菜田挖菜煮飯,煮好了白粥菜湯,往海東青房梁底下的地上一放,又回去讀書。

雲蕭還有點好奇他們的冷戰能持續多久,結果第三天當晚,意外就發生了。

原本蹲在房梁上昏昏欲睡的海東青忽然睜開眼,飛到書生床邊,狠狠啄了他一口。

“哎呦!”書生在夢中痛呼道, “好疼!別啄了別啄了,我真的沒有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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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走!”海東青沉聲道, “我的仇家到了!”

書生睜開眼睛,一副沒睡醒也聽不清的樣子, “啊”一聲: “什麽大爺你好聒噪。”

海東青: “……想活命就快跑!!”

然而,它話音剛落,沖天的妖氣就從外面橫掃而來,頃刻之間,便将茅屋屋頂掀翻。

書生慘叫: “我的茅屋——”

海東青簡直要被氣吐血: “蠢貨!快滾!!”

它丢下這句話,就沖出屋外,獨自迎上了仇家。

它的仇家是只三百年修為的虎妖,雖然那時的溫暮也才剛化為妖,不知怎麽就能得罪這只虎妖……不管怎麽樣,虎妖還是找上了門。

海東青本就重傷未愈,加上與虎妖修為實在相差太大,幾乎是一個照面,就被虎妖的利爪摁在了地上。

它還未愈合的傷口當即崩裂,鮮血再度染紅羽毛,眼前昏黑一片,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然而,當它餘光往茅屋望去,發生書生不但沒跑,還從裏面出來之後,差點又要被氣得掙紮起來。

“你這蠢貨!為什麽還不跑!你——”

書生看看這只狼狽的海東青,再看看那虎妖,道: “原來如此,是這麽一只小妖啊。”

海東青: “”

之後的一切,在它尚未反應過來時便已發生。

書生出手,虎妖重重倒地,龐大的身體抽搐一下,沒了聲息。

海東青: “…………”

它在原地愣怔許久,直到書生掀起虎爪把它抱起來,它才驚醒一般,拼命扇動翅膀想要飛出去。

然而它的翅膀早已受傷,書生只聽一聲慘叫——這只海東青就蔫在他懷裏,昏死了過去。

書生: “……”

他默默地把海東青抱回屋內,給它包紮了一下傷口,又走出來,撸起袖子,開始處理那只虎妖的屍體。

——當海東青再醒來時,發現茅屋屋頂已經被修好,書生喜氣洋洋地推門進來,腰間墜着一個沉重的錢袋,手上還提着幾條肉和兩只雞。

“大爺你醒了”書生道, “我把那頭老虎賣了個好價錢,以後我們就有肉吃了!”

海東青沉默一會,道: “你是修士”

書生把肉挂在牆上,準備燒水殺雞,頭也不回道: “我不是啊。”

海東青: “你當我是傻子嗎!你分明就是!”

“我确實不是,”書生擦擦手,笑呵呵道, “我沒有宗門,也未學過法術,當然不是修士。”

海東青: “……”

海東青只覺這個人深不可測,恐怖如斯,當即連話都不說了,縮在床角一動不動。

等書生把雞殺好,熬了一鍋濃濃的雞湯端過來的時候,就見這只海東青又縮進被子裏,根本不敢冒頭了。

書生: “大爺,來喝雞湯了。”

海東青悶悶的聲音從被子裏傳了出來: “我不餓。”

書生: “不行啊,不吃東西,怎麽把傷養好”

海東青: “我都說了我不餓,不吃!”

書生看着這只藏在被子裏的海東青,想了想,把碗放下道: “好吧,那我去後院種菜了。”

他說完便真的走了出去,屋內安靜無聲,只有悠悠的雞湯香氣。

片刻後,海東青從被子裏冒出一個腦袋,左右環顧一圈,發現真的沒有人,便慢吞吞挪到桌子邊,低頭喝雞湯。

慕景深在這時再次發出一聲嘲笑。

雲蕭: “……別笑了。”

他有種預感,溫暮醒來後,大概率會社死了。

慕景深才不管,額頭抵着雲蕭發間輕蹭,語氣裏有點小不滿: “師尊怎麽又偏心他”

雲蕭就知道他會故意說這種話,與他對視幾秒,道: “我覺得你啃石頭的樣子挺可愛的。”

“……”

慕景深立刻閉嘴了。

夢境那邊,當天夜裏書生入睡,等到半夜時分,一個少年推門,冷着臉從茅屋裏溜了出來。

少年正是溫暮年輕好幾歲的模樣,他原本意志堅決地要離開這裏,結果真的走出一裏之外,又停下腳步,回頭——

一間茅屋孤零零地坐落在山腳下,方圓幾裏,唯有這一戶人家。

少年: “……”

第二天清晨,書生醒來,擡頭看見海東青蹲在房梁,打了個哈欠道: “大爺,你又回來啦”

海東青: “”

“你怎麽知道!”

書生哈哈一笑: “你鬧得動靜太大,生怕沒人聽到你要走了似的。”

海東青: “……”

它又沉默一會,別別扭扭地道: “我是留下來報恩的。”

“你救了我,我總不能什麽都不做就一走了之吧。”

書生倒沒想到它會這麽說,有些意外道: “可是……你好像也确實什麽都不會。”

海東青: “……我會學的!砍柴種菜和做飯,我都能學的!!”

書生與它對視幾秒,笑了笑道: “那好吧。”

于是在這之後,海東青就在書生的茅屋裏住了下來,盡管傷已經養好,也沒有離開。

一晃多年過去,曾經的小海東青慢慢長大,變回人形時也不再是少年模樣,而是青年——但他的外貌也停在了青年,沒有再變化。

與之相對的,是書生一年比一年老了。

為此溫暮曾經問過書生,道: “你不是修士嗎怎麽會老得這麽快”

已經中年的書生搖搖頭,道: “我說過了,我不是修士,也沒有當修士的潛質。”

溫暮道: “你騙誰呢,你明明會法術,而且也很強。”

書生聽到這裏若有所思,過了一會才道: “不,那并不是我的法術。”

溫暮皺眉,只覺這書生天天說些他聽不懂的鬼話,又看了眼他手中的書卷,道: “你天天用功讀書,怎麽也不見考個舉人出來”

書生聞言笑道: “舉人哪裏是這麽好考的啊,我天資不行,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吧。”

溫暮抱胸: “确實,畢竟沒有比你更笨的書生了,連教我做飯都教不會。”

書生: “……”

書生聽到這話大概是想給自己辯解一下,張了張嘴,但又覺得辯解根本無用,最後還是沒吭聲。

一晃又是多年過去,書生的脊背逐漸佝偻,黑發也染上花白。他老了,與之而來的是纏綿的重病,就和普通的老人沒什麽兩樣。

慕景深一見到書生老去的模樣,就挑了下眉。

他認出這個老人了——剛才他們進入大陣內部時,見到的那個站在溫暮身邊的老人,就和書生老去的樣子一模一樣。

慕景深道: “是他”

雲蕭搖搖頭: “不,只是模樣很像,但絕不是同一個人。”

慕景深再看向夢境,道: “因為真正的他已經死了吧”

夢境裏,書生已老,因為身染重病,時常纏綿病榻。溫暮請了很多大夫,也找來很多草藥,但都無法治好他,更不能緩解他的衰老。

不過,書生偶爾也有身體好的時候,到了這時,他就會坐在茅屋門口,擡頭望着一個方向,喃喃道: “難道等不到嗎……”

溫暮走過來,給他披上外衣,道: “你又在囔囔什麽,不怕着涼嗎”

書生呵呵一笑: “今天日頭正好,好久沒見過這樣的日光了。”

溫暮聞言仰頭望向天空,隔了一會道: “早知道,你當初就該娶妻生子,也不至于現在只有一人。”

書生攏了攏外衣,依然笑道: “這不是還有你嗎”

溫暮沒說話,只是仰着腦袋,一直沒有低頭。

春天過去,又經歷夏秋,到了冬天,書生終于沒撐過霜寒,再也起不來身。

“可惜,果然還是沒有等來……”

小小的茅屋裏,依然只有書生和溫暮兩人。彌留的書生望着窗外,輕輕嘆息一聲。

溫暮緊緊閉着嘴,過了一會,終于忍不住開口道: “這麽多年了,你到底在等什麽”

書生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沒有說話。

溫暮道: “你還不願和我說嗎”

他的嗓音沙啞,但說到後面,又隐含着一絲不甘的怒氣,就像當年那個又倔強又愛鬧脾氣的小海東青。

書生聽到這句話,搖搖頭道: “不……我只是,不知該不該将這些托付于你。”

溫暮: “是什麽只要是你讓我做的,我都會去做。”

書生又沉默一會,再度嘆口氣,緩緩道:

“我的家族,在數百年前也曾是鼎盛一時的修真世家。”

“只是,沒有哪個世家能長久不衰,随着百年過去,家族後人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我這裏,就連一點天賦也沒有了。”

“但是,家族還有使命未完成,我接過了那個擔子,要等一位尊上回到人間……沒想到,我沒能等到他。”

慕景深聽到這裏,看向雲蕭。

雲蕭垂眼,輕聲道: “是我……只是那時,我來晚了。”

他只有在素心梵蓮現世之時才能離開落梧峰,而凡人壽命終究短暫,書生等了一生,也未等到他下落梧峰。

書生身邊,溫暮愣了愣,道: “可是,你的法力……”

“那法力并不是我的,而是來自……”書生說到這裏又停頓一會,無奈地道, “我不知道該不該告知于你,因為我一旦說出,那就意味着家族的使命,從此要你來承擔……”

“我不想——”

溫暮不等他說完,直接打斷道: “我說過了,只要是你讓我做的事情,我都會做。”

“……”

書生與他對視良久,方道: “好吧,好吧……”

“我要說的是——”

雲蕭在這時捂住了慕景深耳朵。

想了想,又騰出另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

慕景深: “……”

慕景深拉住雲蕭的手,道: “師尊,早就過去了。”

書生所說的話,并沒有在夢境中呈現出來。

而溫暮聽完那番話,仿佛沉浸在某個突然打開的世界中,許久沒有回神。

等他終于消化完那段信息,再看向書生時,愣愣地道: “原來……你之所以沒有娶妻生子,是因為你知道我是妖,會活得久一些,才想把它傳承給我嗎”

書生聽到這話,忽然猛烈咳嗽起來,咳得驚天動地,差點沒咳出心肺。

“你怎麽了!”

溫暮慌亂地想要起身倒水,書生卻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抓住溫暮手臂——他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手指也在微微顫抖。

“我……我生來便知家族使命,也曾被父親囑咐,一定要早日娶妻,為家族留後……”

書生死死抓着溫暮不放,似乎掙着最後一口氣,一定要說完。

“我原本也是這麽想的,但我最終沒有,不是因為家族,不是因為你是妖,而是,而是——”

他緊緊盯着溫暮,盡管那雙眼睛已經不再清澈,而是被連年的病痛折磨成混濁老态……但裏面的光澤,依然如他們初見一般。

“……”

溫暮與書生對視,忽然毫無征兆的,流下兩行淚水。

小小的茅屋外落下一場雪,鋪落茅屋屋檐。書生望着那雪,感慨一般道: “真好啊,還能看見這樣的雪。”

他緩緩擡手,随即被溫暮雙手握住。書生看着他,低聲道: “還有一句話,我想對你說。”

溫暮垂着頭,緊緊握住他的手,嗓音低啞,幾乎要聽不清: “你說吧,我什麽都會做的。”

書生無力地咳嗽一聲,道: “我要說的是——”

“你……你做的飯……真是太難吃了……”

溫暮: “……”

書生笑了起來,目光逐漸渙散,喃喃道: “怎麽會有這麽難吃的飯啊……”

“只是下輩子……不知道能不能吃到了……”

積雪從屋檐滑落,山腳下白茫茫一片……小小的茅屋裏,也終于沒有聲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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